
亚伯拉罕•耶霍舒亚(A.B.Yehoshua,1936年12月9日-2022年6月14日),以色列当代重要作家,与阿摩司•奥兹、大卫•格罗斯曼并称“以色列文学铁三角”。1954年到1957年,他以跳伞兵的身份在部队服役,而后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攻读文学与哲学,于1961年获学士学位,在中学任教。结束兵役后,耶霍舒亚便以短篇小说为开端,进行文学创作。他的第一本故事集《老人之死》出版于1962年,他自称深受弗朗茨·卡夫卡、威廉·福克纳以及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的影响。迄今为止,他已创作了《被解放的新娘》《曼尼先生》《友好的火》《回顾展》等十一部长篇小说,还有短篇小说、戏剧和散文等作品。他曾入围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荣获以色列国家文学奖、美国犹太图书奖、法国美第奇外国文学大奖等诸多奖项。
诗 人 继 续 沉 默
张洪凌/汪晓涛 译
昨晚他又回来得很晚。当他终于回家的时候,一点轻手轻脚的意思也没有,好像我的睡眠无足轻重。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回响了好一阵子。他把门厅的灯都打开,无休无止地翻弄着什么纸。最后他安静下来。我摸索着回到有灯的地方,老年人的似睡非睡。然后,是雨的声音。这种雨已经持续不断地下了三个星期了,雨帘飘打着窗玻璃。
他晚上都去些什么地方呢?我不知道。一次我设法跟了他几条街,结果一个老相识将我堵在街口。这位无可救药的小说家跟我喋喋不休的时候,他就消失了。
雨把平原变成了一个泥沙混杂的沼泽地。冬天的特拉维夫,一座既无下水道也无排放口的城市,湖像产卵一样不断地涌出来。城外的大海,黝暗不洁,隆隆地奔腾,好像正在从这座蔓延的城市隐退。大海变成了城市的背景。
五点未到,窗户已经发白了。怎么回事?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就那样站在我面前,全身尽收我的眼底。我想他离海岸不太远,膝上是几只黑色的鸟。他抚摸着它们,平息它们烦躁不安的鼓翼。他的微笑让我吃惊。他面朝我站着,凝神细细地审视着我,虚弱地朝我笑笑。
第一声鼾声从他的房间传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明天抑或是后天,又一艘船要扬帆远行。我想我还是会上船的。这种吞噬心灵的痛苦会自行溶解的,我心里明白。只要我能将尊严保持到分手的时刻。再过二十个小时左右。
现在我看不到他,但我知道他在睡觉,手放在胸口上,眼睛闭着,嘴张开着。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首先我必须描述一下他,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可以做到这一点。虽然他还没有十七岁,他脸上的特征已经固定下来。我早就知道他的相貌定型了,不会变了,永远不会变的。
他的背微驼,强悍的身躯谦卑地向前屈着。扁平的头盖骨。脸粗糙、肥厚、圆头圆脑的。脸上和额上冒出些粉刺。黑乎乎的胡茬,剪得短短的头发。还有他的眼睛。
我非常清楚大家都认为他是低能儿,我自己甚至会抢在别人前面宣布。大家都这么看,我的女儿们也不例外。至于我自己,我从没否认过这个事实,毕竟它没有暴露我什么,也不反映我的感官有什么不健全的地方。我读过一些这方面的科普文章,可以向你保证这纯粹是个意外。而且,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像我的地方。除了某种凶猛的特征外,我俩毫无共同之处。因此,他的存在一点也不让我觉得尴尬。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他是个临界案例,游弋在正常与非正常的边缘地带。证据?他的眼睛。我是唯一经常有机会凝视他的眼睛的人,我敢说那里面(虽然我得承认次数并不多)有光芒闪烁,一种来自黑暗的能量,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不止他的眼睛。
还有……
他在我生命的晚年出世。一次意外,一个错误,某种该诅咒的奇迹。那时,我们——也就是他的母亲和我——已经迈进暮年的门槛了。
我对那个时候——他出生以前的那段时光——有着鲜活的记忆。那是一个轻柔的春天,漫长而奇妙。我,一个已经出版了五卷本诗集的诗人,决心封笔了。我的决心出于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毫无挽回的可能。因为就是在那个春天,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是到了保持沉默的时候了。
我失去了对音律的感觉。
我最知心的几个朋友已经开始嘲弄我,说些让我气馁的话,对我新创作的任何诗都不屑一顾。那些后起之秀写的新诗让我困惑,有时气得我发疯。我偷偷地模仿他们,结果写出了我此生最拙劣的诗。“既然如此,”我对自己说,“我就从此保持沉默吧!”又能怎么样呢?然而,沉默的结果是我们的日常生活习惯完全给打断了。有些日子里我们早早地上了床,另一些日子里,我们则在拥挤不堪的咖啡馆里听废话连篇的讲座,或者跟那些在死神门前渴望荣誉的过气艺术家厮混到半夜。
那个漫长奇妙的春天,轻风充溢,鲜花绽放。我在大街小巷里来回不停地游荡着。激动和绝望扫荡着我的心灵,我感到自己在劫难逃。我徒劳地想把自己灌醉,向每个人宣布我发誓沉默。我抨击诗歌,嘲弄机器编程写出的诗,目中无人,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我喋喋不休,常常笑个不停,向人坦白自己内心的隐秘。夜晚我给报纸写读者来信,谈一些琐碎的事情(公共交通什么的),没完没了地推敲遣词用语。
然后,就是这个不期而至的怀孕。
那份难堪。
我们是在初夏发现怀孕的事的。刚开始我们还走很多路,后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最终变得非常尴尬,对每个人都充满歉意。先是向我们的女儿道歉,她们恐慌地看着上了年纪的母亲渐渐隆起的腹部;然后向亲戚道歉,听任他们沉默地打量着新生儿。
(他是在严冬里一个冷得结冰的日子里出生的。花园里的草打满了白霜。)
现在我们坐婴儿监了(女儿们连手指都不愿为他动一下,她们外出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们夫妻俩相互打气,想告诉对方,多么美妙啊,这孩子的出生!但是很明显,我们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那些重新开始的睡意浓浓的夜起,将墙壁切割成条纹的树的阴影,挂满每个房间的湿重尿布——所有这些都让人颓丧透顶。每天,我们都拖着疲乏的步履。
他缓慢迟钝地长着,我是说那孩子。他在一切方面都发育迟缓,好像陷入一种呆钝麻木的状态。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简直就是一只灰色的雏鸟,躺在我床边的摇篮里,抽搐着他那虚弱的四肢。
最初的疑心在他三岁时浮现。做出这个宣告的是我的女儿们,不是我。他行动迟缓,说话结巴得厉害,不讨人喜欢。因此,女儿们宣称他是个低能儿。朋友们来家里时仔细地审视他的脸,寻找迹象去证实我们不敢说出的真相。
我对他那一阶段的生活记忆不深。他母亲的病占去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她的生命正在迅速地凋谢。高龄生产耗得她只剩下一张躯壳。我们只能看她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退,退进沙漠之中,被迫在贫瘠的荒山野岭中独自彷徨,最终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之中。
她的身体日渐不支。
母亲去世的时候那孩子六岁,臃肿,笨拙,跟家里人谁也不亲近,沉迷于自己却从不迷失在梦中——除了梦想以外他什么都有。他总是非常紧张,精力旺盛,我用手指梳理一下他的头发他就浑身颤抖。
要是我可以用同情的语气说出“孤儿”这个词就好了。但是,这个词只能卡在我的喉咙里。他母亲的去世应该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尽管由于我的粗心,他尾随我们去了她的葬礼。他从没有问起过她,好像知道她的离去是无法挽回的。在她去世数月后的一天,她所有的照片都消失了。几天以后我们才发现照片的失踪,当时也没有想到去问他。等我们终于想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天色渐暗,他领我们去埋照片的地点。是花园僻静的一角,白杨树下,在一个弃之不用、几乎辨不出的老石灰坑里,用一张旧毯子包着,照片给刀划得乱七八糟。
他站在我们面前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小眼睛疾疾地转动着。
然而,什么也没解释清楚……
我们第一次睁眼看见,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人儿。
我怒不可遏,在他出生后第一次动手打了他。我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地抽了几耳光,然后女儿们也打了他。(她们为什么打他?)
他一点也不明白……
挨打让他惊慌失措。挨完打后他趴到地上哭起来。我们把他拉起来,拖回了家。
我从没有想到过他对房子如此熟悉,他会如此彻底地占有家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从陈旧的照相簿里搜集到他母亲的照片,还拆开了一些旧信封。他甚至在花园里发现了一个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密藏身地点。我们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很多年。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在小花园里踱来踱去,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已经销声匿迹的老石灰坑,苍白,覆盖着一簇一簇的灰色地衣。
这些便是最初的迹象吗?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女儿们)谁也没打算理解他。我们满心恐惧的只是他可能带给我们的羞辱和丑闻。把他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我们想保护他。
你瞧,我的女儿们那时都还是单身……
九月,我在郊区的一所学校给他注册上一年级。他开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我早早地结束了工作在学校的门口等他。我担心孩子们取笑他。
正午,他顶着九月似火的骄阳走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拖着沉重的步履。新书包有节奏地在他背上敲打着,帽子低低地压住前额,微张的嘴,模糊不清的呼吸,看世界的眼睛毫不遮掩,没有一丝超然的神态,内在视野永远只有一个角度。
熟人们朝我挥帽,走过来,跟我握手,然后弯下腰,抓住他的小手使劲握一下。他们想挤出一个微笑,但是他呆滞的一瞥迅速冻结了他们的微笑。白痴,整个一白痴。
一周以后我就让他自己回家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多此一举。孩子们不需要自找麻烦地去孤立他,他从一开始就是与世隔绝的。
那一年,女儿们结婚了。婚礼选在同一天,办得很草率,好像有人在后面催逼着,好像她们希望逃离这个家,尽管她们还那么年轻。
那真是混乱不安的一年。家里每个星期都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喧闹。女儿们含着泪水要求我把他藏起来,软弱使得我让步。我把他带出去,在街上,在野外,或者沿着海边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们从不交谈。我们一起看日落和启明星。也可以说是我看,他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眼睛盯着地面。然后是连绵的雨季,外面一片泥泞,我们不得不待在家里。两个女儿的追求者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后面跟着他们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整栋房子便开始笑声不绝,烟雾弥漫。我们把他藏在女仆的房里,在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又偷偷把他带进厨房。他穿着睡衣坐在那儿,看人们进进出出。然后他起身去擦餐具。开始只擦勺子,然后他们也让他擦刀具了。
慢慢地,他获得了进画室的特权,那是整个房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刚开始他端上甜点或饼干,然后是往杯里倒酒或给人点火。起初,人们看到他会有些退缩,房间里会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一种甜蜜的恐惧。追求者之一会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黑暗的窗口站立,在阴郁里寻求逃避。那孩子手端托盘在房间里走动,脸上带着一种僵硬而痛苦的庄重。除了他激动的喘息,沉默的房间里听不到别的什么。没人会对一块甜点或饼干说不。「节选」
引自《诗人继续沉默(短经典精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