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神话》导演、编剧邵艺辉的新片《好东西》上映了，质量依然是国产片难见的顶峰水准。我看的那场，观众多次一起会心大笑。散场时，彼此起身对视，也是含笑的，仿佛有了某种默契。
这是好作品的感染力，能让人钻出硬壳，恢复柔软。
《好东西》依旧是三个上海女性的生活，故事由一栋老洋房串起。刚离婚的王铁梅，带着九岁的女儿王茉莉，搬进这套没有电梯、布满杂物的老楼。搬家第一天，偶然解救了被跟踪的邻居小叶，大家从此成为朋友。
三个处在人生不同阶段的女性，都在应付生活之余，探索自己到底要什么。
单亲妈妈王铁梅（宋佳扮演），不折不扣的女强人，对自己的要求是无论工作、家庭还是朋友，都得兼顾。原本是调查记者，写过不少好报道，拿过新闻奖。但行业剧变，失业半年后，她才找到过去的实习生，成为一家公众号的主编，一边指导写稿一边上阵带货。
一直以来，她都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家务也是和面、修马桶样样精通。前夫（赵又廷扮演）做了多年家庭主夫后，觉得男子气概被磨灭，提出离婚。真离了又后悔，经常找机会缠着母女俩。生活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也不肯放过自己，时刻质问自己：“你做得够好吗？你是称职的妈妈吗？”
她代表的中年女性，从小生活在“样样都要好”的规训里，更高、更快、更强几乎成了内化的自我要求。十八般武艺在身，独独不会松弛，忍不住要为所有的KPI负责。
二十多岁的小叶（钟楚曦扮演），年轻、敏锐、热情、可爱，但她不爱自己，反而四处找寻爱。她是一个乐队的主唱，很会养植物，也很会与孩子相处，却把生活的意义建立在被爱上，被朋友戏谑为恋爱脑。
年轻的女孩，因为缺失健康的爱的体验，不清楚爱的模样，又被爱情故事驯化，以为只要被爱，就可以认领幸福结局。她们以为优秀会被爱、美丽会被爱、乖巧会被爱，于是削足适履，为对方甩掉自己闪闪发亮的独特之处，只求对方的朋友圈为自己开放、成为对方的唯一选项。
九岁的王茉莉（曾慕梅扮演），有一点怀疑妈妈的“正直勇敢有阅读量”的价值观，她的同学多才多艺，节假日不是去欧洲就是去日本。她在精彩面前，只能做观众。班上有男生莫名针对她；老师忽悠她“鼓掌鼓得好”，抓她去做校乐队观众，一次又一次地在台下陪伴排练。自己到底是爸妈口中那个“有天分的孩子”，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观众呢？后者就真的比前者差吗？她很疑惑。
女性的困惑，在过去的影视作品中，要么成为一闪而过的配菜，要么被无限悲苦化。就像电影中王铁梅说的，重复苦难叙事。
过度的苦难叙事，常常是一种廉价的表演。用文字或影像表演声嘶力竭的共情，未必真的为他人着想：将对方置身于这种悲苦的角色中，到底能为她带来什么，是振作的力量，还是乐观的可能，他人的同情，真的能带她们通往光明吗？
《好东西》里有一段，王铁梅用亲身经验写单亲妈妈的故事，写自己不肯和前夫复婚，有时忙起来没法照顾孩子，连孩子眼睛出现近视都是邻居帮忙送去医院，孩子9岁还没出国玩过。有时候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她也会和小男生享受“课间二十分钟”。评论里骂成一片，因为王铁梅这样的单身妈妈不符合大众对这个角色的认定。你怎么可以不接受前夫呢？你怎么可以不24小时扑在孩子身上呢？你怎么不觉得自己可怜呢？你怎么还能有夹缝中的喘息呢？
但真正走出生活泥沼的，就是王铁梅这样的人。她们认得真正的苦难，也懂得同情中投射的期待，不轻易进入他人的叙事，掸一掸日子缝隙的琐屑，再点亮一盏微光。
《好东西》就这样轻松地照亮了生活。它看到每个人的困惑和不容易，没有渲染，也没有强作解答，只是给她们一个拥抱。
影片中处处可见拥抱。有一段，小叶给王茉莉放各种音效素材，让她想象画面。其中有一些是她录下来的王铁梅做家务时的动静，洗水果的声音在孩子耳边是海豚跳入海水、煮面的声音像火山岩浆迸发、煎鸡蛋的稀里哗啦声是下暴雨……日子的琐碎，是孩子耳中的浪漫诗意。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相拥，温柔得无法言说。
还有一段，小叶为获得男友的爱而假扮王茉莉妈妈的事被拆穿后，她为自己的恋爱脑羞愧，但铁梅看见的，是一个瑟缩着渴望妈妈拥抱的孩子。她理解她的迷茫、无措和委屈，上前抱住了她。恋爱脑为什么要被唾弃和指责呢？那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对爱的一种探索。
这部电影，比之《爱情神话》是更纯粹的女性视角。不多的几个男性配角，被揶揄调侃。赵又廷饰演的前夫，离婚后拜在上野千鹤子门下，苦学女性主义，张口就是“结构性问题”“既得利益者”，以为这套表演能够收复失地。另一位爱慕铁梅的小男生，自称已与父权主义决裂，在男女关系上依然效仿着上位者的姿态。
但这调侃也是轻松愉悦的，毕竟男人和女人的互动，生活比主义有力量。它让男性反思自己在性关系、生育责任与家庭责任中的问题，但不是气势汹汹的征讨。它依然对人与人之间能够凭爱和理解修正错误有信心。
过去人们常把女性视角的电影称作“小妞电影”，似乎女性关注的，就只能是轻松浪漫的爱情。但时代变了，创作者变了，观众也变了，如今的小妞电影不回避生活广阔的命题，也不加入非黑即白的对战，更不重复悲惨叙事的滥调。
《好东西》的好，不仅是一部电影的好，它比《爱情神话》更进了一层，创造了一种温暖的女性的声音，从此国内小妞电影不再空白，“小妞电影”也不再是一个轻飘飘的词，它让女性的生活得到了新的诉说。
毕竟我们正直勇敢有阅读量。
陈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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