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会恨我一辈子吗?”我盯着手里的照片,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房间里没人回答,只有墙上的挂钟“哒哒”地走着,像是在数着我心里的忏悔。
那是1972年,那年我二十岁,跟着一车知青到了山西红山村插队。刚下车,我就被扑面而来的黄土风吹得睁不开眼,衣服上沾了一层土。村子很穷,土屋低矮,炊烟稀薄,地里的庄稼也像是没了气力,蔫蔫地歪着头。
住的地方是村里李大爷家的牛棚,四面漏风,晚上睡觉得裹着军大衣才不至于被冻醒。我记得第一天晚上,听着牛棚外的风刮得“呜呜”响,心里想的全是家里的暖气片和母亲煮的羊肉汤。可再想,也得熬着。
李大爷家有个女儿,叫李香兰。她比我小两岁,个子瘦瘦的,脸上总带着点土气,但五官清秀得很。村里人说她是个老实姑娘,可命不好,母亲早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刚来那会儿,她总是低着头,见了我就绕道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村里姑娘的规矩,见了知青都躲着,怕惹麻烦。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红山村的冬天没有暖气,炕烧得再热也挡不住外头的风。我发了一场高烧,烧得人迷迷糊糊,连炕都下不了。香兰守了我三天三夜,给我熬药,擦身,甚至把家里的最后一只鸡杀了,熬汤给我喝。
等我退了烧,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脸,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村里人常说:“穷人的日子啊,就怕欠了恩情。”我想,我欠了香兰一个恩情。可谁能想到,这个恩情后来变成了我这一生最大的亏欠。
日子慢慢过去,我和香兰也渐渐熟了起来。她话不多,但干活麻利,偶尔还会给我送点热水或者缝补衣服。她的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好,村里人都夸她是个贤惠的姑娘。
两年后,我和香兰成了亲。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犹豫的。可村里人说:“你一个外来的知青,香兰对你那么好,怎么也得给人家个交代。”我想了想,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
婚后,我们的日子还是苦。香兰怀了孩子,也没少下地干活。她总说:“你别担心,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可我知道,她其实也没有底。她的眼里,总带着一层藏不住的疲惫。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村里,我的心像被点燃了一样。那时候,城里就是我的梦,而高考就是我逃离这个地方的唯一希望。我开始挑灯夜读,整宿整宿地复习,香兰也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她白天下地,晚上还要照顾孩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还是一口一个“你一定能考上”。
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那天,村里人都跑来看榜,说我“光宗耀祖”。香兰抱着孩子站在人群后面,脸上的笑容很淡,眼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她是高兴的。可我也知道,她的高兴里藏着不安。因为我考上大学,意味着我会离开她,回到城里,回到我日思夜想的生活。
临走那天,香兰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收拾了我的行李。她抱着孩子站在村口,冲我挥了挥手,说:“你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
我点点头,没敢回头看她。
大学的日子过得飞快。我很快融入了新的生活,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又和同学王玉娟结了婚。她是个城里姑娘,性格开朗,和香兰完全不一样。可婚后,我才发现,她脾气大,性子急,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没几年,我们就离了。
后来,我又娶了别人,可第二段婚姻也没能长久。两次失败的婚姻让我明白,城里的姑娘虽然漂亮,但不好相处。我开始想念香兰,想念她的温柔和踏实。
人到中年,我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时常想起香兰和孩子。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有一次,我回了趟红山村,想找香兰和孩子。可村里人说,香兰改嫁了,带着孩子去了别的地方。我站在她曾经住过的土屋前,看着门口的枣树,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2015年,我退休了。闲在家里,觉得日子难熬,就找了个家政公司请保姆。前几个保姆都做不长,要么嫌我脾气大,要么嫌我挑剔。直到有一天,家政公司派来一个新保姆。
她一进门,我就愣住了。她长得很像香兰,眉眼之间简直一模一样。我心里一阵激动,可又不敢多想。
她叫李红梅,三十多岁,说是从乡下来的。干活麻利,做饭也合我的口味。渐渐地,我对她有了几分依赖。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她:“你是哪里人啊?”
她说:“红山村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又问:“你爸妈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妈叫李香兰。我爸,我从来没见过,听说很早就回城了。”
那一刻,我的手抖得端不住茶杯。我试探着问:“你妈现在怎么样?”
她低头叹了口气:“我妈身体不好,得了风湿,走路都困难。”
听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对她说:“红梅,我是你爸。”
她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我拿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递给她。那是我和香兰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还年轻,脸上带着笑。红梅盯着照片,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你真是我爸?那你这些年去哪儿了?”
我的心像刀割一样:“是爸对不起你们娘俩。爸这些年一直在找你们,可是……”
红梅哭得泣不成声:“妈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她从来没怨过你,只是说,你是个有志气的人,早晚会出人头地。”
几天后,我跟着红梅回了红山村。香兰看到我的那一刻,愣住了。她没说话,眼里却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我低声说:“香兰,我回来了。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香兰淡淡地说:“你回来干什么?我早就不指望你了。”
后来,我一直留在村里,香兰渐渐不再拒绝我。有一天,她对我说:“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你要是真心想补偿,就留在这儿。”
我点点头,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谁说命运捉弄人?有些错,终究还能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