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我们今天能读到的唐诗,“粒粒皆辛苦”

信息周末 2024-11-22 01:37:53

2024年是金庸百年诞辰。因写金庸武侠小说评论而出圈的作者里,六神磊磊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

2013年12月,六神磊磊开设解读金庸的公众号,后来就走上了篇篇10万+的道路。记者出身的他,将金庸小说与时评相结合,既谈家国恩仇、英雄侠义、儿女情长、离愁别恨,也谈背后的人性。

唐诗与金庸皆是陪伴他成长的爱好,金庸的小说里也有许多唐诗。一次,他觉得总写金庸也挺无趣,便写了唐诗相关的文章,没想到发出后反响不错。最近几年,他把更多精力投向了唐诗,开设了一个专门读唐诗的公众号。2017年,《六神磊磊读唐诗》一书出版。2022年与2024年,相继推出“唐诗三部曲”中的前两部《唐诗寒武纪》《唐诗光明顶》。

从《唐诗寒武纪》开始,他的署名换成了自己的真名,王晓磊。“读者拿来一本书,名字叫《六神磊磊读唐诗》,作者六神磊磊,就挺烦的。”

王晓磊,笔名六神磊磊。南瓜视业供图

《唐诗寒武纪》写初唐,当时的诗作平均水平一般,诗人不甚有名,但要全面引介唐诗,谈唐诗发展史,绕不过初唐。于是,在这本书里,王晓磊以诗人其人其事串联全书,展现了许多大众不熟悉的掌故。到了《唐诗光明顶》,面对光彩熠熠的盛唐诗坛,他便更多地着力于作品欣赏。

赏析李白的《将进酒》,他写得一气呵成。他将李白与陶渊明、曹植对比,“渊明和世界的关系太和谐了,放下得太彻底了,不如李白纠结;曹植则太知道这个世界糟糕成什么样子了,不比李白半懂不懂,老充满奇奇怪怪的幼稚幻想。而《将进酒》这种诗,恰恰就需要纠结、撕裂、幻想形成的庞大张力。”再看苏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同是欢饮大醉后所作,同是人间绝好文字,但是,“对于人生无常之苦,苏轼是真答,李白是胡答;苏轼是越说越通透,李白是无理搅三分。”

相传元代画家任仁发所作的《饮中八仙图》(画中关于李白的片段),取材于杜甫《饮中八仙歌》。资料图

普及之书,写法自然不同于文学史或唐诗概论之类的著作。但王晓磊在书中写了许多注释。比如,他采信《将进酒》写于736年的说法,便会在注释中解释系年存在争议。同一首诗,古往今来,注解无数,他放出注释,意在避免读者“抬杠”,或是“以小知为大知,拿着这个就不接受别的说法了”。

在写这本新书时,王晓磊忍不住援引了许多金庸的经典表达。这也成了注释的一部分。他写“扬子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北固山下流过,东流入海”,这是致敬《射雕英雄传》。后者开篇即是,“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这些金句像是彩蛋散落在书中,他想,“金庸迷看了,一定很高兴”。

“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等着唐朝人‘开饭’”

南方周末:这个年代热衷唐诗,比如以前大量读西方文学的人、写当代作品的人,最终好像都要回到唐诗,这是某种必然的趋势吗?

王晓磊:还是因为门槛低——这个回答可能很多朋友意外。唐诗是门槛很低的,当然上限可以很高。它门槛低到大家都觉得我可以进来看一看,感受一下。先秦两汉门槛就高,《诗经》你想随便进去看一看,看的人也难,讲的人也难。“猗与那与!置我鼗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这里面光生僻字就好几个,这说啥呢,什么猗与那与。唐诗,“黄河远上白云间”,大家都认识,小时候都背过。

南方周末:你的这几个书名,我现在不知道《唐诗笑忘书》要讲什么?“寒武纪”,是在那个时代地球上的生命突然大爆发,取意很对。“光明顶”好像大家一下就能领会,就是盛唐,唐诗的巅峰“啪”就到那儿了。

王晓磊:这三本书我比较任性地取了三个名字。比如第一本书叫《唐诗寒武纪》,之前我那位编辑特别反对这个名字,什么寒武纪,谁买这个书,一看就冷得慌。白垩纪都好一点,大家想到恐龙了,侏罗纪好一点。我毕竟写了好几本书了,卖得还可以,就有了一点点任性的权力。“寒武纪”的意思就是唐诗经历了一个突然的大爆发,一开始它是比较狭隘的、比较局促的。如果咱们两个人生活在初唐,比如640、630年的时候,咱俩看不出马上要来的是一个诗歌的大盛世,那时候的诗还很单调呆板,写的都是宫里的花花草草、小宫女,你不知道这个文学婴儿将来会长成什么样。但是突然到了某一个时段,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陈子昂登上诗坛了,就像寒武纪大爆发一样,突然一下,地球上的万顷波涛当中生命开始出现进化,出现很多生命的奇迹。还有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比如那时候生命开始拥有了眼睛。唐诗就有这么个过程,所以取名叫《唐诗寒武纪》。

第二本书《唐诗光明顶》,好懂,就是诗人开始向高处攀登。他们到了一个前人没到过的地方,一个特别高远的地方,那是前辈诗人谢朓、谢灵运、江淹,包括陶渊明都没达到的地方。到那个时候,李白、杜甫站在那儿,用李白的话讲就是“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没人了,所以叫“光明顶”。

《唐诗笑忘书》(编者注:尚未出版)写的是中唐和晚唐,一个盛世过去了,人们心中是缅怀、无奈、记忆,还有凄美。这时候登场的诗人是中唐的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韩愈,晚唐的比如李贺、李商隐,他们的诗都比较凄美、哀怨、忧伤、迷离、梦幻。“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我觉得有点像王菲唱《笑忘书》,怀着哀伤,微笑着,却又不遗忘,所以给它取个名字叫“笑忘书”。

南方周末:乍看这个名字我也觉得晓磊成心造作了一下,但是看完之后觉得非常有道理。首先我们会好奇大唐怎么了,怎么好像全民写诗似的,是皇帝带头造成的吗,什么原因大家都来写诗?

王晓磊:皇帝带头写,《唐诗三百首》里有一个皇帝入选了,他不是因为走关系、走偏门入选的,他真的靠自己水平入选的——李隆基入选一首诗。李世民也带头写诗,李世民很勤奋,写的诗比当时那些百官诗人虞世南、魏征今天保留下来的诗加起来都多,很勤奋,虽然写的水平有待商榷。

还有一个,科举考试,要向社会上层阶层跃升,考诗赋。《赋得清如玉壶冰》考试题目,王维写得特别好。《终南望余雪》,祖咏也答得特别好,“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考上了。也有答得不好的,孟浩然答得就不好。

还有一个原因,恰好这个时候,诗歌繁荣之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这个我在《唐诗寒武纪》里面讲了:诗歌理论比如说《文心雕龙》准备好了;诗歌的教材《文选》,昭明太子萧统给编好了,李白、杜甫小时候就可以拿着《文选》学习;音律的知识琢磨出来了,南朝沈约琢磨出来音乐的知识,四声八病,他告诉你汉字写成诗歌怎么样才可以铿锵有力,怎么样读来特别难受;诗歌的形式准备好了,五言诗,七言诗,曹丕写出最早的七言诗,到南朝的鲍照,七言诗写得非常成熟,“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诗歌的题材也拓展了,比如山水诗,谢灵运拓展了,归隐诗,陶渊明拓展了。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等着唐朝人“开饭”,李白、杜甫往那儿一坐,“上菜”。这是历史的偶然。

唐代书法家张旭的《古诗四帖》(局部)是狂草名作,文本选自南北朝的四首诗,那个时期的诗歌发展为唐诗的繁盛做好了各种准备。资料图

“你一读就懂上官婉儿的心”

南方周末:古代诗歌就像艺术一样,皇帝贵族的提倡、投入、赞助是它兴盛的前提,唐代的皇帝写诗,还有大量宫廷诗人,这些诗人我们现在看不上,但在那个过程中,这些人为大唐的诗歌发展提供了一些前提,包括你提到的上官婉儿,你更感兴趣她的故事,还是她的诗也有味道?

王晓磊:我觉得这两个是分不开的,她作为一个传奇女性,她的故事当然很吸引人。武则天本来是她的大仇人,她家是武则天的政敌,她全家都因为武则天被杀了,所以她从小是被打压迫害的。好玩的是上官婉儿因为自己在逆境当中读书学习,武则天说这个小姑娘不错,喜欢她的才华,还带到身边重用,上官婉儿还一心一意地服侍武则天,这个故事本来就非常传奇。有点像金庸小说里面成吉思汗对郭靖,成吉思汗临终前,郭靖对大汗道:大汗,你看重我,抚养我,哺育我,重用我,把女儿嫁我,你对我有恩,但是你要攻我的故国,害死我的母亲,我对你有恨。郭靖对大汗的感情很复杂,上官婉儿对武则天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人那么有魅力,就像你讲的,还有一个核心原因,是她的才华,女性的才华。史料里面有一句话,上官婉儿独当书诏之任,大唐的中枢,日理万机,整体文学水平那么高的时代,人人都是文字大家,她独当书诏之任。你想想上官婉儿什么风采,统率着手下的那些才子们,这个才华是她最诱人的地方。

后来我在《唐诗寒武纪》里面写了一个故事,中晚唐的时候有诗人去市集上淘了一本书,发现是婉儿用过的,上面还有婉儿亲笔写的字迹。这个诗人难掩心中的激荡,说“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也能理解,因为她的传奇性。现在咱们发掘上官婉儿墓的时候,考古学者在里面看见一块骨头,当时展开联想有可能是上官婉儿的遗骨,心情激荡

南方周末:那块骨头最后确认不是上官婉儿的?

王晓磊:最后确认就是一块牛骨。上官婉儿这个人传奇性就传奇在这儿,没有了,一点粉尘都找不到了,已随着清风去。她的墓当时下葬之后不久就被人为毁坏了,没有了。

南方周末:墓志是真的。

王晓磊:对,这个留下来了,这是比较宝贵的,留下来一些史料,我在书里也写到了。

上官婉儿墓志铭拓片(局部)。资料图

南方周末:她的诗有类似武则天几句诗那样可被传扬的吗?

王晓磊:非常遗憾,婉儿一生肯定诗作很多,但是现在我们只能读到几十首,里面大量的是宫廷应制诗,可读的不多。但是婉儿还留下来几首可读的诗,“纸上香多蠹不成”。还留了一首《彩书怨》,“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写的什么呢,思念,她在不可抑制地思念一个人。

上官婉儿因为她的位置,朝廷的中枢、昭仪那么重要的身份,必须把心思遮掩起来。看唐诗就发现,人的官当得越大,写诗越没有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他要藏起来。婉儿很幸运的是这首诗里她写了心事,她在思念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假的心事也好,但至少有真情实意。“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窗外更深露重,被子很冷,月光照落下来,虽然锦屏富丽堂皇,非常秀丽,但是她的心是空的。

我当时还有一个特别独特的经历,我当时读余秀华一本诗集,我还在坐车,拿出那本书一翻,翻到一首诗的第一句话就叫“天亮了,被子还是冷的”。我当时一下就想到上官婉儿的“露浓香被冷”。你看这两位女性,隔了这么多年,一个余秀华,一个上官婉儿,两个人的身份、出身、个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上官婉儿是什么人,宰相的家庭出身,宫里长大,后来又在整个帝国的中枢工作。余秀华是湖北钟祥一位农民,出生的时候还不幸脑瘫。但是这两位女性在诗里都写了一个东西。我当时特别特别感触,我们古典诗歌为什么那么有魅力,就是(因为)心是通的。你一读就懂上官婉儿的心——富丽堂皇的屋子里对着月光,被子是冷的。

“世间最易散而难聚者莫过于书”

南方周末:你在《六神磊磊读唐诗》里面写了没有李白会怎么样,但没有提出没有杜甫会怎么样。

王晓磊:我一句话就可以回答,假如没有杜甫,唐诗会变轻,假如没有李白,唐诗会变滞。如果没有杜甫,全唐诗轻一半以上。比如唐诗一万斤,没有了杜甫,不到五千斤。

南方周末:怎么讲?

王晓磊:厚重。比如国破山河在,这五个字就一千斤,是所有唐诗里最重的一首诗。很多朋友读这个诗就过去了,你细品一下,国破山河在,五个字重若千钧。

没有李白唐诗会变滞,就是唐诗会板滞,会凝结。唐诗有了李白就像一个城市有了河流,他就是穿城而过的浩荡江水,有了李白这个城市有了灵气。中文是什么呢,中文就是仓颉所创作,许慎所解释,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紧,义山所织锦,雪芹所刺绣,这就是中文。余光中先生说的,说得太好了。

北宋画家李公麟所作的《丽人行》(局部),取材于杜甫同名诗作。资料图

南方周末:李白、杜甫对于我们诗国太要紧了,这两个大人物要没有了,我们简直难以想象,因为他们的创造浩浩汤汤的。你提了一个问题,那么庞大的唐诗居然存在消失的可能,是被人捡回来了,捞回来了,这个工作花了几百年的工夫,才打捞上来。

王晓磊:一直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创造文化、传承文化、珍视文化,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还有一种力量,破坏文化、糟蹋文化。我在《唐诗寒武纪》开篇就写了一个事,公元555年,江陵焚书。

梁元帝把14万卷藏书全部烧掉,那是当时中国藏书的精华,在他老人家手上。他被敌军围城,说我读那么多书,不还是有今天吗,烧了,14万卷书付之一炬,这是我们文化史上一个重大的损失。葛剑雄先生说了,因为他们这些人认为书籍、文明好像一把宝剑、一匹好马一样,是他个人的私藏,我可以收藏,我也可以毁灭,与你何干。一直有这种力量。我们历史上藏书楼毁了建,建了毁,很多文献写了删,删了写。唐诗到现在还保留下来5万多首,《全唐诗》里有4.8万首,后来大家不断搜集,拾遗补缺,好不容易积攒到5万首。有句话叫世间最易散而难聚者莫过于书,不是爱情,也不是健康,是书,提醒我们珍视文明。

南方周末:你的书里提到陈子昂这一段,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登幽州台歌》是被杨慎打捞上来的。

王晓磊:是的。唐诗里有很多诗是后人打捞出来的,著名的比如《登幽州台歌》《春江花月夜》。《春江花月夜》在唐朝是不甚知名的。宋代有一个人叫郭茂倩,他编了一本书叫《乐府诗集》,里面收了《春江花月夜》。他也不是认为这首诗有多么了不起的艺术价值,这首诗是一首乐府诗,他就把它收进来了。收进来之后被后人发现了,觉得写得太好了,成了我们今天的孤篇横绝,有人把它叫孤篇压全唐,实际上它是被打捞上来的。

《登幽州台歌》,我们今天说是陈子昂的代表作,它也是明代杨慎打捞出来的。如果我们到宋代去,问一个宋朝人,你怎么看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宋朝人只会说,你跟我说什么,哪来的这首诗。这个诗是陈子昂的好朋友写在陈子昂的一篇小传里面的,说子昂登了幽州台,写了好几首诗,然后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写在别传里的诗。陈子昂登了幽州台,实际上有没有这么一个台都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

陈子昂登了这么一个地方,又唱又跳,吼了几句,明朝人杨慎说这几句真好,了不起的大作。杨慎是当时文坛的巨人,他认为好,这个东西自然就扩散了。就好像今天一个顶流博主,他推荐了一首诗,这个诗大家都开始传唱了。这个诗后来才被定了名字,《登幽州台歌》,是这么一个过程。实际上这是不是陈子昂的诗,是不是陈子昂的作品,这是可以讨论的,是很有趣的。

南方周末:你刚才说《春江花月夜》被收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面,郭茂倩功劳巨大,《乐府诗集》里面大量收集了鲜卑人的诗歌,当然是经过汉译的。他要没收集,之前这些东西都没有了,我们根本不知道鲜卑人唱了那么多的诗。

王晓磊:这就回到咱们之前说的,文化有很多人在破坏,在践踏,还有很多人在挽救,在打捞。历史上一直是这两个力量在角逐,在拼杀。我们今天能读到的这些文明的遗存都是得来不易的,都是粒粒皆辛苦。

“没有一个綦毋潜能逃脱王维的怀抱”

南方周末:你用“唐诗光明顶”来描述中国唐诗达到了一个绝顶的高度。两个问题,一个是登顶的除了李杜之外还有谁?第二个,怎么就到顶了呢,就往下坡走了吗?

王晓磊:登顶的最高处唐朝只有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站在最高处,这是我们这么多年来文学共同体所公认的。唐朝人一开始也没有琢磨明白,是到中唐,两个人去世之后接近一个世纪,唐朝人才真正琢磨明白最高处是这两个人。标志就是韩愈那两句话,“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标志就是元稹写的序,给杜甫写的一个认定,时人称之李杜,李杜在中国人心中扎了根。我觉得这是毋庸置疑的,最高处是这两个人。你自己出于爱可以说我就觉得李商隐比李白好,没问题,爱他,你就可以认为他更好。但是文学共同体怎么认为?文学史怎么认为?最高处就是这两个人。

还有刚才你说怎么就掉头向下了,一个时代总会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永远有波峰和波谷,任何文学形式都是会被迭代的。比如说四言诗到《诗经》就是高峰。什么时候还有人能写呢,汉魏,曹操,四言诗的最后一次绽放。“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四言诗最后的辉煌。后面李白、杜甫写四言诗也写不到那个水平,万物都有兴衰。同样的,古典诗歌在唐朝就是高峰,之后宋代人求变化,然后不由自主地走向衰落。我觉得这是规律,因为人类总会找到新的表达方式和文学形态。比如说小说,明清的小说超越唐代的小说。

经常有人问,为什么我们现在写不出唐朝那么好的古典诗歌。答案是这样的,你看一个文学形式有没有生命力可以看一个标准,它是帮助你表达,还是阻碍你表达。对唐朝人来讲,这种诗歌形式是帮助他们表达的,诗的这种模式能够让他们表达得更好。比如我们要分别了,我给你写首诗,你升官了,我给你写首诗,你考试没考上,我给你写首诗。帮助我们表达,所以大家都爱写。但如果今天你还用那个东西,比如咱俩采访,你规定只能说五言诗,它阻碍我们表达,很多东西说不清楚。比如鲍勃·迪伦,你咋写到诗里面。到阻碍我们表达的时候,怎么可能出现高峰,这是自然规律。我们今天用小说来表达,容量就大了。

南方周末:你在这些书的写作过程中,是怎么发现一个一个诗人的?怎么找到跟你的关联?诗人是大家的,你如何接近他?

王晓磊:就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人是情感共通的。比如说诗人綦毋潜和王维一块考试,他没考上,你可以想象他心里的状态。同学王维考上了,我没考上,你可以想象他的失落,失落之余羞愧,我不如当个隐士,当个隐士还有一份清明,我非出来考,考了又考不上。然后可以看看王维安慰綦毋潜的诗,“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你看王维怎么安慰的,同时代的人怎么安慰他,就可以想见当时大家的心态。王维说,别沮丧,圣明的时代是不用做隐士的,所以叫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了不起的人都要出来证明自己,都要出来考试,都要出来创业。你看他安抚什么,就能想象痛点是什么。“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就让这些清高之士,不会再像那些古人一样采薇,不出来了。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这样去了解诗人,就比只仰视他们好,只仰视他们,看到的都是假的。西川老师在唐诗的读法里面讲我们怎么看待诗人,我们是把他供起来,仰视他,还是真的把他作为一个平常人一样去对待,去感受。

南方周末:文章里面讲王维你用到一个词,叫暖树?

王晓磊:我说王维是个温暖的树洞。你考不上,王维就来了,你有点不开心的事,王维迅速出现在你身边,温暖地拥抱你,没有一个綦毋潜能逃脱王维的拥抱,太暖了。祖咏官当得不好,困顿,王维安慰他,你看王维多会安慰人,“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这个潇洒啊,这个快意啊,不愁不怨,如同一阵清风。被安慰的人都觉得特别愉快,原来我只是不想干了,我走,我离职,原来我如此潇洒。所以我在书里说,王维叫盛唐情绪价值之王,专给朋友情绪价值,特别暖。

王维诗画皆精,图为他的《江干雪意图》(局部),他曾创作多幅类似题材的画作,但在王晓磊眼中,王维的性格像个“温暖的树洞”。资料图

南方周末:的确,送别诗里面王维的诗歌是最能体贴入微的。李白的诗即使说的你,实际上说的全是我。

王晓磊:是吧,这是你的感受,特有意思。

南方周末:代入诗人,不是把诗人作为一个远方的人。刚才说到虽然登顶的只有李杜,接近这个顶峰的,以你的标准、个人的偏好,有哪几个?

王晓磊:接近顶峰的,王维、李商隐,我觉得是李杜之下的两位成就最大的,然后是白居易。当然一切的排名都是很讨打的,这是我自己的看法。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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