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懂了寄生在豪门和青楼的应伯爵,才明白《金瓶梅》有多奇

小银子壁纸z 2023-03-13 16:54:08

应伯爵是开绸缎铺员外的二儿子,家庭破落后在本司三院贴食。虽一技无成,却踢一脚好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又善应对戏谑,是帮闲中的第一把手。

应伯爵依附西门庆,开初是帮嫖贴食,渐次便说事过钱,仗着西门庆的权势敲诈勒索。一般市井小民要求助于西门庆,都要走他的门路。尽管连风尘女也瞧不起他,可他在清河县却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家中有妻杜氏,有妾春花,有二女一子。西门庆死后,改换门庭,投奔张二官,为张二官献计谋取西门庆遗下的妾妇。不过,应伯爵也没有活多久,当薛嫂做媒要把他的二女儿说给陈经济时,他已经死了。

《金瓶梅》的艺术成就之一,就是塑造了应伯爵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并非漫画式的帮闲小人的形象。中国封建社会,帮闲者不计其数。有主子有权门有恶势力就会有帮闲。帮闲相对帮忙、帮凶而言,主子闲暇时,他们陪着玩乐帮助消遣。古代戏曲舞台上有二丑,或叫二花脸,是扮演这类角色的,但是那是过于漫画化了,那形象只是令人憎恶,与我们实际生活的距离很远。

与《金瓶梅》同时代的《二刻拍案惊奇》,其卷四《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写张贡生从云南到得成都,想去青楼而不识门径,这时就走来一个叫做游好闲的帮他引路,陪在青楼饮酒作乐。游好闲是个过场人物,在情节中穿针引线,像皮影戏的人物,单面的,晃晃就过去了,作者也没有要认真刻画他的意思。

《金瓶梅》的作者不同,他对于游好闲这类人物不轻易放过,他写应伯爵很认真很用力,不满足于描绘这个人物的表象,那表象——阿谀奉承、插科打诨,从主子那里分食残羹冷炙——是人们共知的,毫无新奇之处,他透过表象,画出他的灵魂,表现出他的复杂多面的情感和很有深度的人性,使我们不能一看就鄙之弃之,非得深思一番不可。

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 一分儿家财都耍没了,专们跟着富家子弟到处帮嫖贴食,在烟花柳巷顽耍,还得了个诨名叫应花子。他起初没有固定的主子,西门庆发迹了,他就跟定了西门庆,从此开始了他寄生在豪门和青楼的龌龊生涯。

帮闲也有等级。《红楼梦》写的贾政左右的詹光、程日兴之流,会一点琴棋书画,拍起马屁来还颇有儒雅风度,他们在贵族沙龙里混饭吃,比应伯爵高级得多。但应伯爵也不是最低级的。他下面还有“架儿”、“圆社”。

小说第十五回写上元灯节,西门庆和应伯爵一伙人到丽春院玩耍,有几个穿蓝缕衣者捧着几升瓜子儿敬献西门庆,讨一点赏钱,这种人叫做“架儿”。接着又有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捧着烧鹅老酒献上,献食之后又整理气球,陪伴西门庆等人踢球,也是要讨一点赏钱,这种人叫做“圆社”。应伯爵比“架儿”、“圆社”要高一等。

在西门庆的一群帮闲中,数应伯爵的本事最高,也最得西门庆的欢心。他见识多,善于机变,巧于辞令,有说不完的笑话,会揣摩主子的心意而投其所好,并且又格外的不要脸。帮闲的首要条件就是不要脸。西门庆在李瓶儿死后勾上了郑爱月,应伯爵逗趣,要郑爱月吃他手里两钟酒,郑爱月讲条件,要他下跪,还要吃她两耳光,然后才喝那两钟酒。应伯爵偌大年岁,就在年轻的风尘女面前直挺挺跪下去,伸着脖子挨两耳光,等郑爱月把酒干了,还要叫嚷:“好个没仁义的小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实在是舍了脸皮逗趣,怎么最糟践就怎么糟践自己,只要主子开心。他摸透了西门庆的心思。

有一次元宵晚上看烟火,他见到韩伙计的老婆王六儿在西门庆旁边,便立即拉着一伙帮闲回避走了,他知道西门庆与王六儿要干什么。西门庆后来因不节制欲望把身体弄垮了,食欲不振,他每次陪西门庆饮酒,总要做出 一副馋痨相,狼吞虎咽,甚至抢下西门庆手中的果品往自己口里塞。抢着吃才香,应伯爵是要打开西门庆的口味,所以西门庆对这种极不规矩的举动是欣然接受的。

西门庆刚做理刑副千户时,买了几条官服上的带,很得意地拿给应伯爵看。应伯爵如果只啧啧称赞几句,那就不够味儿了,他居然会说出一套来:这犀角带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怎样的可以把水分开,夜间点燃可以光照千里通宵不灭云云,说得条条是道,有根有据,把西门庆高兴得心花怒放。

但他又知道不可在主人面前太显示自己渊博,奴才总不能比主子聪明。所以西门庆要他估估这犀角带的价值时,他又马上装出 一副乡巴佬的愚憨相,“我每怎么估得出来”?使得愚昧无知的西门庆的虚荣心,得到一次舒舒泰泰的满足。

西门庆有了权势和金钱之后,第一是离不得妇人,第二就是离不得帮闲。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哭了一天,茶不吃,饭也不吃,谁劝他,他就拿脚踢谁。玳安建议吴月娘去请应伯爵来:“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开眼笑的。”

果然,应伯爵 一到,弄的西门庆茅塞顿开,眼泪收住了,茶也吃,饭也吃了。

但是,应伯爵只是一个帮闲。帮闲依附着恶势力,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帮凶,然而又毕竟不是帮凶。应伯爵大概也想帮凶,西门庆想要谋娶李瓶儿,但怕花家不依,这时应伯爵便跳出来拍胸说:“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分付俺每一声,等俺每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是,俺每就与他结一个大胳膊。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

应伯爵其实已知道花家不敢闹事,所以方敢说出这样铿锵有声、气壮山河的硬话,他是一个最没有骨头的人!西门庆也知道应伯爵的价值所在,不会当他是义气哥儿们。后来去打蒋竹山,西门庆买嘱的是“草里蛇”鲁华和“过街鼠”张胜。应伯爵缺少帮凶的歹毒和勇力。此外,他还没有帮忙的能耐。李瓶儿病重的时候,西门庆与同僚发生矛盾的时候,相商于他,他都拿不出什么对策,完全不像在妓院酒楼那样应付自如。

从应伯爵主观来说,他没有独立的意识,生就了一副奴颜媚骨。他与西门庆交厚,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要像吴恩典一样钻营到一官半职,由奴才升到半个主子的位置上去。他虽然也说事过钱,却也没有想到要像李三黄四那样,借笔钱去投机,发了财自立门户。他被思想志趣和生活方式的惰性力量推动着,继续那帮闲的生涯。不料有一天西门庆死了,他的倚持顿然消失了,他真是伤心得很,请水秀才做了一篇祭文:“今见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全是滑稽口吻,但情感倒是实实在在的。他伤心的是失去了衣食来源。他要穿衣吃饭,还要养家活口,就不能不改换门庭。所以西门庆尸骨未寒,他便投奔了张二官。

作者批评他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见他家豪富,希图衣食,便竭力承奉,称功诵德。或肯撒漫使用,说是疏财仗义,慷慨丈夫。胁肩谄笑,献子出妻,无所不至。一见那门庭冷落,便唇讥腹诽,说他外务,不肯成家立业,祖宗不幸,有此败儿。就是平日深恩,视如陌路。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

反过来说,如果应伯爵是西门庆的忠臣孝子,那他就不是帮闲,而是别的什么了。

比较而言,应伯爵还不是《金瓶梅》中最坏的人物。西门庆的几桩大罪恶:毒杀武大、气死花子虚、诬陷来旺逼死宋惠莲、贪赃枉法包庇苗青等等,他都没有参与。他虽然也是无耻,但还没有无耻到韩道国的地步。

韩道国把妻子献给西门庆,而且很高兴找到了这样一条生财之道。应伯爵的小老婆生了儿子,向西门庆告贷五十两银子,西门庆立即要打应伯爵小老婆的主意,应伯爵就嘻嘻哈哈地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不肯拿自己女人的身子换钱。他多少还有一点羞耻心。韩道国的老婆与小叔子私通被一伙光棍拿去了,韩道国求应伯爵帮忙,应伯爵说得西门庆把原告变成被告,将那一伙光棍问成非奸即盗的罪名关在牢里。这些光棍的父兄又来求应伯爵向西门庆说情,送他四十两纹银。这时,他老婆怪他不该收下这银子,两面做好人两面做恶人。应伯爵认为老婆言之有理,但又不能不要这白花花的银子,于是自己收起二十五两,拿十五两给书童,叫书童去找西门庆。

应伯爵可说是圆滑透了,但却还没有把天良丧尽。他对于李三黄四趁西门庆一死要昧六百五十两银子的态度,也很能说明这一点。他两面讨好,把事情抹平,说:“这个一举而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

不管怎么说,他还承认有个做人的道理。因此,他做不成一个大恶人,也做不成一个清清白白的规矩人,他只能是一个依附权门恶势力的蝇营狗苟的猥琐的小人。

《金瓶梅》的主角是西门庆,应伯爵只是一个重要的陪衬人物。作者的目光不能始终跟着他,小说大大小小的场面,主要是由西门庆的行动串联起来,应伯爵有时出场,有时不出场,他的出场又多半是在妓院酒楼陪着西门庆。作者虽然没有正面描写应伯爵的家庭,但时时用侧笔点一下,使我们感觉到他还有一个家庭在,还有家庭的许多烦恼和乐事。

小说第二十回写一个聚会,西门庆问他为什么迟到,他答说女儿病了,家里忙乱着。接着就写应伯爵的一副嬉谑的嘴脸,但我们隐隐感到他的笑脸里面藏着几分酸辛。他的产业都嫖光了,生活很难维持。他小老婆生了儿子,照理是大喜的事,他却愁眉苦脸地跑到西门庆家里借钱。西门庆借他五十两银子,临了打趣他:“也勾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勾了,又拿衣服当去。”可见他进当铺并不是希罕的事情。

第十二回,风尘女李桂姐讥刺他只会吃白食,从不晓得请人。他被激将起来,立时慷慨宣布请客,却只是向头上拔下一根重一钱的闹银耳斡儿来!大方慷慨的气魄和拿出的区区小钱形成强烈的对比,产生滑稽讽刺的效果。不过,应伯爵却不是小气,他委实没有钱。西门庆生子,他是要好好奉承一番,要格外表现一下的,结果也就是送了一方锦缎兜肚,有一个小银坠儿,用一柳五色线穿着十数文长命钱。知道这一点,就会懂得他的插科打诨并不是天生的嗜好,而是一种谋生的手段。

应伯爵习惯于帮闲生活,却很难说他十分满意这种生活。有一次两个风尘女嘲笑他,称他做儿子。他马上讲一个笑话:螃蟹和田鸡比赛跳沟,田鸡跳过去了,螃蟹要跳又跳不过,被两个汲水的女子给捉住了,用草绳拴住,两个女子走时忘了带走,这时田鸡过来问他怎么就不过去了,螃蟹说:“我过的去,倒不吃两个小妇捩的恁样了!”

他是说,我的日子过得去,就不会来这里帮闲受你两个风尘女的窝囊气了!他离不开青楼,从心底里又憎恨青楼。青楼院的势利,他有痛切的感受。当初他没有破败的时候,肯定也会像西门庆一样受到娼家的欢迎,等他荡尽了财产一文不名的时候,那冷眼也肯定是看够了的。如今帮嫖贴食,风尘女们十分鄙视他,只要有机会,就奚落他、挖苦他、嘲笑他,风尘女被人取乐,却回过头来取乐他。所以他才有那么多笑话来揭露娼家爱钱:

“一个子弟在院里戏小娘儿。那一日作耍,装做贫子进去。老妈见他衣服蓝缕,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来。子弟说:‘妈,我肚饥,有饭寻些来我吃。’老妈道:‘米囤也晒,那讨饭来!’子弟又道:‘既没饭,有水拿些来我洗洗脸罢。’老妈道:‘少挑水钱,连日没送水来。’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两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教买米雇水去。慌的老妈没口子道:‘姐夫吃了脸洗饭?洗了饭吃脸?’”

应伯爵的袖里是拿不出十两银子的,他只得忍受娼家的鄙夷,借着这些笑话来发泄满肚子怨气,以达到精神上的平衡。他常常与风尘女们调唇弄舌,有时弄得剑拔弩张。风尘女们作贱他,他总要充着顾客来作贱风尘女。

李桂姐认西门庆做干爹,在场面上便要拿小姐派头,应伯爵就气不愤,一定要当场揭她的老底,要她供唱递酒,尽风尘女的职分。不过,风尘女们反过来借他主子西门庆的威力来压他,他最后往往是偃旗息鼓,俯首贴耳听凭风尘女们摆布。生活把应伯爵和风尘女们拴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谁也瞧不起谁。应伯爵的欢乐在烟花柳巷,悲哀也在烟花柳巷。在他插科打诨的时候,说不上是喜多于悲呢,还是悲多于喜。

我们不能说应伯爵有着双重的人格,不能说他的二丑面孔只是一个假面,他并没有一个可以令人同情的善良的灵魂,他之于青楼就如同鱼之于水,他是那个病态社会哺乳出来的病态的不可救药的人物。这个人物之所以不能简单地加以鄙弃,那是因为作者观察他描写他的时候,没有局限在道德的框架里。作者主观上是憎恶他的,但作者不因为憎恶就肆意贬低他丑化他。

作者牢牢把握着现实的真实,从社会从人生的广度来观察他描写他,把他写成是一个有心肝有血有肉、有各种社会关系的人物。这样,应伯爵就活起来了。他在小说中仅仅是一个配角,但就他自身来说却有一个以他为中心的世界。一切成功的小说中的写得成功的人物,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大抵都具有这样的境界。

所以说看懂了应伯爵,才明白《金瓶梅》有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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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5-02 12:17

    金瓶梅表面是色,实际是人性的沧桑和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