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11日,巴黎北部康边森林中的一辆军列缓缓驶过,这辆火车见证了一场浩劫的暂时终结,德国代表在这辆火车上签署投降协议,历时4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落下帷幕。
4年前狂热地以为自己能够将当前世界秩序打翻在地的德皇威廉二世和他的子民们不得不咽下战败的苦果,而如今所发生的的一切,有一个人早已预见。
1898年7月30日,年迈的俾斯麦与世长辞,这位在德意志统一运动中做出卓越贡献,又在德国统一后在国际舞台上为德国奔走半生的老人在死前却并未祝福自己的国家,相反,他对身边人说:20年后,帝国将毁于战火。
彼时的德国的工业产值已经超过英国,跃居为欧洲第一,全球第二(第一是美国),俾斯麦的悲观预言被所有人嗤之以鼻,在他们眼里,此时的俾斯麦早就没有了铁血宰相的锐气,老年的他,不过是一个阻碍德国的发展进步的又保守又“怂”的老家伙,早就该进入历史的垃圾堆。
甚至即使到了德意志帝国真如俾斯麦所预言的那样毁于战火,也很少有德国人意识到,那个在晚年突然变“怂”的俾斯麦,究竟给德国带来了什么?
俾斯麦用一生的实践得出的德意志生存之道,德国人却需要用一个世纪才能真正理解。
铁血“怂人”俾斯麦,以三次统一战争促成了德意志统一的铁血宰相,却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德国统一后,俾斯麦开始主持这个全新帝国的外交工作,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宣称要以“铁”和“血”完成德意志的统一,实现德国国家意志的宰相,在处理国际问题上时,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圆滑的老人。
俾斯麦时代的德国外交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模糊。
此时的德国虽然也建立同盟,但是却没有十分固定的盟友和敌人,德国与沙俄、奥地利、意大利等国都曾经存在过同盟关系,但是这种同盟并不牢靠。
德国的最重要对手是同为欧洲大陆强国的法国,德国也在通过一系列外交手段,组建各种各样的联盟去孤立法国,但德法两国的关系却依旧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德法两国都清楚,对方视自己为主要对手,但是脆弱的关系并未真正演化为战争。
在欧洲局势这盘大棋中,还有一个重要玩家,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的英国,奉行大陆均衡战略的英国,最不能容忍就是欧洲大陆上崛起一个单一的强权,但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欧洲大陆上同时存在两个甚至多个强权,英国的干预就很难找到对象。
德国与法国并雄的局面是英国梦寐以求的,而此时的德国也显得极有耐心,并不急于吃掉法国,更不急于挑战大英帝国的世界霸权。
在以模糊外交在欧洲诸国间纵横捭阖的同时,德皇威廉一世和宰相俾斯麦所领导的德国还在另一个问题上表现出克制:殖民地。
海外殖民地能够提供大量的原材料和市场,所有资本主义国家一提到它就双眼放光,但是,此时那个已经拥有了相当实力的德国并未表现从英法等老牌强国手中抢夺殖民地的欲望。
英国以殖民地立国,如果德国表现出对殖民地跃跃欲试,势必引起英国的警惕,这无疑会给德国带来另一个强敌,俾斯麦的选择恰恰相反,他领导下的德国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欧洲大陆上,甚至当起了欧洲大陆的“调停人”。
德国通过不断地调停欧洲大陆上的各类矛盾,一点一点地积累能量和影响力,德国专注于欧洲大陆,并设法将欧洲大陆上其他国家的注意力导出欧洲,导向海外殖民地,这凛然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陆均衡”,只不过方式与英国正好相反。
明确的答复俾斯麦的模糊外交政策,让德意志帝国在完成统一后,又获得一段平稳的发展时期,对于德国而言,在强敌环伺下的欧洲,能够拥有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环境本身就是为国家赢得了大量利益,但是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利益并不容易被看到,在大多数人眼中,它远不如开疆拓土一般痛快。
俾斯麦从德国人尊敬的“铁血宰相”,变成了被一些人鄙视的“老朽”、“怂人”。
1888年,德皇威廉一世逝世,其子威廉二世继位,这位27岁的年轻君主急不可耐地要翻开帝国的新篇章。
在威廉二世看来,此时的德国蒸蒸日上,是欧洲大陆上最有活力和希望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值得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更优越的生存空间,这样的帝国理应将目光投向大海,去获得“阳光下的殖民地”。
同时,威廉二世还认为,此时的德国国力已在法国之上,是欧洲大陆上的最强国家,作为一个生机勃勃的强国,德国不应该在继续那种模糊的外交原则,要以清晰的答案去让一些国家愿意依附于德国,以此来提升德国的影响力,并最终掀翻英国主导的世界秩序,成为新秩序的制定者。
年轻的威廉二世踢开了年迈的俾斯麦,他厌倦了俾斯麦的小心翼翼,他要大刀阔斧地完成他的帝国梦,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君主忘记了一个事实:那个被他鄙夷的“老朽”俾斯麦也曾是敢作敢为的“铁血宰相”。
蒸蒸日上的国力让威廉二世懒得去思考这个问题:是什么让俾斯麦变得如此谨小慎微?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俾斯麦亲自回答,只要摊开德国地图,就能得到答案。
四面皆敌一改俾斯麦时代模糊外交原则的德皇威廉二世,以一个明确的态度昭告世界:德国想要更多。
这个声音当然会被英国听到,于是它开始行动。
德皇威廉二世也试图用外交上的周旋稳住英国,但是那已经写在脸上的欲望远比几句和缓的外交辞令更有说服力,英国越来越确信,德国就是下一个对手。
感受到威胁的不止英国一个,时刻感受着德国威胁的法国,和同样野心勃勃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德国方向压力的沙俄,他们看清了德国手中的刀,同时,他们自己也在磨刀。
在德国眼里,法国也好,沙俄也罢,不过冢中枯骨,早晚要被德国斩于马下,他们根本不配做德国的对手,他们只是德国从英国手中夺取世界霸权时的一道开胃菜,但尴尬的是,这两道开胃菜,却处于德国两端。
此时的德国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打败这些对手便如摧枯拉朽,于是德国懒得在这些“冢中枯骨”间玩纵横捭阖,只要强大自身的国力军力,用不了几年,这些国家都会是手下败将。
于是,德国不断加大军事投入,德国的陆军不断壮大,但法国与俄国对德国的警惕性进一步提高,并也开始积极扩军备战,德国海军也在不断壮大,但英国在以更高的海军投入来维持对德国的海军优势,英德必有一战,已经成为了大多数英国政治人物的共识,而在准备与德国的大战的过程中,英国发挥了其“传统手艺”,促成法、俄两国与英国组成反德联盟。
德皇威廉二世想让德国对世界,以及世界对德国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现在这个答复英国给了:就是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国家,把德国掐死,尴尬的是,德国展现出野心的时候,它的综合国力甚至不能说确定超过英国,更不要说超过英、法、俄三国组成的反德联盟。
当然,喜欢明确答复的威廉二世,也要以确定的态度去回应来自英、法、俄的威胁,他的回应方式是组建一个以德国为中心的联盟,只是德国选择盟友的水平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被德国寄予厚望的意大利,在大战爆发后非常“丝滑”地投奔到英法一方,另外两个盟友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一个被称为“布娃娃帝国”,一个被称为“西亚病夫”。
这就是一战爆发前德国面临的局面:带着一个各怀鬼胎的“草台班子”与几乎所有欧洲强国开战。
德国周围强国林立,这是德国的宿命,而德皇威廉二世通过自己的“努力”,成功让德国从强敌环伺,走向四面皆敌。
蹩脚的施里芬德国的东西两边分别是两个劲敌俄国与法国,即便德国人对自己的军事实力再怎么自信,也不可能不知道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对于德国来说,最可行的战术就是先解决掉其中一边的敌人,再集中力量对付另一方。
虽然俄、法两国相比,沙俄较弱而法国较强,但是由于沙俄的战略纵深实在太大,很容易让德国深陷其中,于是,德国人拿出了作战方案:一旦开战,务必迅速拿下法国,解决西线。
《西线无战事》剧照
这就是德国人为欧洲大战制定的“施里芬计划”,但是只要稍作分析就能看出这个计划在执行时有多大难度,按照施里芬计划,德国要想取得欧洲大战的胜利,必须先解决西线军事实力不俗的法国,然后反过手去干掉有极大战略纵深的俄国,最后利用占领地区的资源,发展海军,打败英国,成为新的世界霸主。
且不说法国的军事实力同样不俗难以迅速打垮,单单是德国在与法、俄作战时,英国对德国进行的海上封锁和英国对俄、法两国的支援,就够德军喝上一壶,而且,德国实现有所战略设想都有一个前提:美国不参战。
这个蹩脚的方案从执行起就遇上了大麻烦,德国试图对法国发动的闪电战变成了持久战,英国的援助源源不断来到法国,无法快速击溃法军的德军被迫陷入两线作战。
幸运的是,东线的沙俄比想象中的更好对付;不幸的是,那个在大洋彼岸已经蛰伏了半个多世纪,且已经成为了庞然大物的美国最终参战并给了德国最后一击。
战败的德国只得独自吞下苦果,以英法为首的战胜国对德国这个旧秩序的挑战者进行了残酷的惩戒与瓜分。
看着协约国瓜分德国时的不顾吃相,作为战胜国代表的法国将军福熙忧心忡忡地表示:这不是和平,不过是20年的停战。
而在德国,虽然也有一些人反战,但更多的人只是反战败,他们将战败的原因归结为一点:没能快速拿下法国。
然而历史跟德国开了玩笑,20年后,新的战火真的重新燃起,且这一次德国成功在短时间内拿下了法国,但德国最终得到的是更加惨痛的失败。
四战之地席卷世界的大萧条让野心家希特勒上台,纳粹主导的德国吸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与英法俄三大国同时开战的教训,在战争爆发前先去稳住东线的苏联。
而后,待战争全面爆发,德军集中力量在短时间内迫使法国投降,除孤岛上的英国和东欧的苏联外,整个欧洲已经尽数落入德国手中。
这一次,德国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开局,但结果却同样是个悲剧。
德军海军力量不足,难以实现对英国的跨海作战,不能用空战压服英国,德国的数百万陆军就只能望洋兴叹,最终德国不得不在没能打败英国的情况下进攻苏联,又是两线作战。
不能迅速取胜的德国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美国。
这个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大发横财的“怪物”,在战争结束后的20年里,与一众欧洲国家之间的差距进一步拉大,而且这一次,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态度十分坚定:必须干掉德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德国再一次在全世界所有强国的绞杀下覆灭,海上封锁、两线作战,全面崩溃,虽然中间过程存在波折,但最后的结局并无二致。
历史以两次世界告诉德国一个道理:即便德国自身十分强大,也不能去主动挑起世界大战,因为作为一个地处欧洲大陆十字路口的国家,德国一旦挑起战争,等待它的必然是四面皆敌的局面,任德国再强大,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战胜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敌人。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德国最大的国情,任何试图枉论这一事实而进行的疯狂冒险都将被撞得头破血流。
俾斯麦的遗产德国乃四战之地,一旦被多国围殴必败无疑,看懂了这一点的俾斯麦在晚年一直奉行着模糊外交,鄙夷俾斯麦的人只看到了他变“怂”,却没有读懂俾斯麦变“怂”背后的德国国情。
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均战败的德国惨遭瓜分,在随后的美苏冷战中,又沦为两大阵营对抗的桥头堡。
冷战结束前夕,两德完成统一,随着苏联这个庞然大物的倒下,欧洲大陆上的格局发生巨变,变化,是挑战,也是机会,尤其是在对于德国这样被诸多强国包围的国家。
德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如果想要对其他国家进行武力征服,等待德国的必然是其他强国的群殴,但如果转换一种思路,德国不去试图征服周边国家,而是充当周边各个强国之间的中转站和调停人,德国的劣势就会变成优势。
冷战结束后,德国拉上法国,成立欧盟,靠着强大的经济实力,欧盟一度成为了世界范围内影响力堪比美国的强大组织。
但是很可惜,欧盟只是一个联盟,它毕竟不是一个国家,德国原本想充当欧盟核心,并借助欧盟的巨大能量在世界范围内纵横捭阖,但这样一个核心述求各不相同的松散联盟,美国只要稍施手段,欧盟内部就会乱成一团。
德国的在岸平衡难度本身就比美国的离岸平衡难度大,且德国与美国的实力也不在一个量级。
路在何方?美国能够用来拿捏欧盟的办法数不胜数,而俄罗斯永远是那个最有效的手段。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武装,美国成为了欧洲的保护国,苏联在时,美国和欧洲因为共同利益不得不团结一致,但苏联解体后,实力不济的俄罗斯早就已经失去了与美国抗衡的能力,但美国并不想放过俄罗斯,因为靠着俄罗斯威胁论,美国可以持续威胁欧洲、拿捏欧洲、收割欧洲。
德法两国作为西欧大国,其实从心底里对于美国塑造的俄罗斯威胁论并不太买账,他们也十分清楚,凭当前这个衰落的俄罗斯,又能威胁欧洲几分呢?
但成也欧盟,败也欧盟,在欧盟成员国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角色的东欧国家,他们不像德法这样的大国那样,能够不去在意俄罗斯的威胁,它们就在俄罗斯的周边,且历史上有被俄罗斯控制的记忆,即便是那个已经衰落的俄罗斯,在那些东欧小国眼中依旧是可怕的庞然大物,美国的威逼利诱与东欧小国的配合,裹挟着德国不得不损害自己利益去对抗俄罗斯。
德国想利用欧盟,最后却被欧盟裹挟,这有些讽刺,但却是事实。
一百多年前,俾斯麦以不断建立松散联盟的方式,让独立后的德意志帝国永远不至于腹背受敌,联盟可以有很多种形式,而俾斯麦采用的是那种态度模糊的方式,这种模糊的态度让德皇威廉二世十分瞧不起,于是,他改变了俾斯麦的外交原则,给盟友以“清晰”的答案,最后的结果是德国被盟友裹挟,与英、法、俄(后期包括美国)等强国同时开战。
默克尔执政期间,德国利用自己在欧盟中的地位,试图在世界主要势力间建立平衡,这种平衡虽然是以整体上的美欧联盟为前提,但是默克尔也在一次次的纵横捭阖中为德国争取利益。
如今,“铁娘子”默克尔已经卸任,作为德国新掌舵人的舒尔茨一上任就遇上了重大挑战,最初,舒尔茨领导的德国不得不在美国的裹挟下与俄罗斯全面对抗。
但经历了百年沉浮的德国人似乎对俾斯麦的智慧有了更深的理解,德国人十分清楚,一味追随美国,只会被当成待宰羔羊,如果想要获得一个光明的未来,德国的目光不能只集中在欧洲那一亩三分地,更要看向那遥远的东方。
长夜漫漫,德国人必须为自己找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