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与世隔绝的夷族圣女柔荑,遇上偶然来到深山中的陌生男子括苍之后,毫不犹豫地追随他踏出大山。
这个偶然踏入她的生活的括苍,却背负着许多柔荑所不知道的故事。
伶人家庭出身的菸芳,与寄居乡下的富家少年流辉青梅竹马,双双成年时,却迎来漫无止尽的分别。
当掀开流辉的另一面,他不再是那个热情、开朗的少年,菸芳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精选片段:
沿着垄间河逆流而上,两三日后,再也见不到任何村庄。此时弃舟继续向北步行,可以到达清凉山脉的深处,传说便是夷族所居的地方。这一路树木参天,藤蔓环绕,绝不似有人烟的样子。一行青衣便装的腾兰士兵,二十来人,身背弓箭,手执镰刀,在树荫蔽日的丛林中斩出一条小路。
在隐蔽的草木底下,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队伍中一人喝令道:“前方有水,稍作整顿。”在最前头的士兵循着水声仔细寻找,终于在一片杂草底下发现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水潭。
士兵们让路,让一位蓝色锦袍的男子走到水潭边。男子蹲在水潭边,水里映出一副俊秀的容颜,潭水中他的身后除了一个士兵半露的头部,都被一片密不透光的绿叶填满,这层层叠叠的绿,似乎正应了他的名字——括苍。他用衣袖蘸水,擦了擦脸,便退到后面去,找了块地方坐下。
一个三十五六岁、络腮胡子的汉子喝够了水,走过来道:“王爷,我们已经走了两天,原路返回去至少也需要两天,我们只带了五日的干粮,再往前走,就要饿死了。”
括苍望着不知路在何方的密林,不甘却又无奈,点头:“我们往前再走一阵,等日到中午,便开始折返。”络腮胡子抬头,这该死的树叶,让人连太阳在哪里都找不到。总算让他在树叶的缝隙中觅到了几道刺目的阳光,从阳光的角度来看,也快到中午了。
清凉山脉隶属腾兰,但没有一代腾兰王真正统治过清凉山,甚至在地图上,清凉山的深处也只是一片空白。因为清凉山深处隐居的夷族,屡屡阻拦腾兰的统治。前几代腾兰王也曾试图征服夷人,皆因对清凉山地形一无所知而告负。括苍的父亲也数次派小队人马进入清凉山,多数迷失于深山密林之中生死未卜。如今括苍嗣位方半载,决定亲探清凉山。尽管遭到腾兰上下的反对,他还是在一个清晨带着二十员士兵出发了。正如老国相的评价,他这么年轻,有的是勇气。
括苍拄着树枝,踏着草叶前行,脚下能明显感觉到隆起的树根。开路的士兵聚到了一起,不再前行。络腮胡子吼道:“怎么回事?”
一名士兵回头喊道:“将军,这里有路。”
括苍一听,赶紧拨开了士兵冲上去,络腮胡子紧随在他身后。士兵聚集的地方,果然有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潮湿泥泞,一级一级呈现出不规则的台阶形状,就在士兵们站着的地方,是一块容得下六七个成年人站立的平地,草木稀少,几块大石头压在其上,表面光滑,看起来是经常有人坐在上面。
括苍兴奋地沿着小路往山下走,被络腮胡子一把拉回来:“王爷,让他们开路。”士兵这时候有些畏畏缩缩起来。络腮胡子骂道:“磨蹭什么?”
“将、将军,万一前边真的有夷人呢?我们人少,他们、他们……”
“毒蛇猛兽你都不怕,怕几个夷人?”络腮胡子揪住那名士兵推下去。士兵大叫着伸手乱抓,滚了一身的泥巴,终于抓住路边的一把野草,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胆怯地看了一眼络腮胡子,被络腮胡子一瞪,吓得赶紧往山下走。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犬吠。
括苍惊得回头,却什么也不见。前方又响起一声犬吠,络腮胡子大叫“不好”,士兵们迅速集结环绕在括苍身边。茂密的草木丛中,一颗颗头戴树叶冠子的脑袋冒了出来。那些人或手持弓箭,或高举大刀,对这些闯入领地的陌生人虎视眈眈。
眼看双方就要交手,括苍大声喊道:“先慢动手、先慢动手!我们无意冒犯,只是在深山中迷路,偶然经过此地。能否请你们领头的人出来,让我解释个清楚?”
对方没有回应。络腮胡子道:“王爷,这些野人讲的都是鸟语,听不懂我们的话。”
忽然有一个人叫起来:“你才是野人!我们不杀好人,但官府的,没一个是好人!”
“我们不是官府的!”括苍连忙否认。
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骗谁呢?你们这些人,连衣服和兵器都一模一样,真当我们没见过官府的人?”
络腮胡子小声说:“王爷,一会儿我们挡住他们,王爷见机就跑。”
括苍内疚地说:“本王一意孤行,连累了你们。放心,不管本王回不回得去,王弟一定会厚恤你们的家人。”
络腮胡子瞅准了夷人包围的漏洞,把括苍一推,扯开嗓子大吼:“杀!”括苍只感到很多箭“嗖嗖”从身边掠过,在地上滚了不知多少圈,被藤蔓缠住了身子,他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脚下有没有路,拔腿就跑。
几个夷人突然冒了出来,括苍心下一慌,手伸到腰边去拔刀,猛然想起路上因刀太沉重便交给士兵拿着了。他只好没命地跑,幸好这几个夷人手上没有弓箭,只能追着他跑。夷人久居山林,行动比他敏捷地多,跑出没多远,本被他甩在后面的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两个到了他的前头。括苍的脚步刚一停下,背后一股力量把他重重撞倒,一个夷人兴奋地大叫:“抓到了、抓到了!”脖颈一凉,锋利的刀刃紧贴着他的皮肤——
“这个是领头的,别杀,带回去给长老。”另一个夷人说。
括苍也赶紧说:“兄弟,别杀我,我不会逃,我跟你们回去见长老。”
夷人啐了一口:“谁是你兄弟?”
大约在半山腰,有一个夷人的村寨,四周用竹篱围起,一座座竹楼错落地分布在面积不大的寨子里。括苍一路被押到山寨,没有见到护送他的将士,夷人态度凶恶,他不敢多言语。山寨里的人们闻风而来,围在路边看这些山寨的青壮押着他们的“猎物”进寨,不时有人对他们发出称赞。
这里不管男人、女人,皮肤黝黑,多半穿短衫、裤子,只有老年妇女和极少的年轻姑娘穿着裙子,而相应的她们也是为数不多的头顶巨大冠饰的人。
山寨的中部,是一块难得的开阔平地,矗立着一座格外高大的建筑,并且有石砌的围墙保护。夷人们把括苍推到中央,朝山上山下吆喝着,越来越多夷人聚集到这里来。这些人打量括苍如打量一只从未见过的野兽,充满惊奇和嘲讽,括苍懊恼地扭过头,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都躲避不了那些讨人厌的目光。
影子已经缩在脚下,现在是正午了。广场上摆起了几张凳子,又过了一会儿,七位三四十岁到八九十岁不等的女性坐到了那些凳子上。这山寨,莫非是女人做主的吗?括苍朝中间那女人看了一眼,不由吓了一跳,那女人是七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三十四五岁,身材粗壮,皮肤黝黑,看上去与男人无异,只是胸前尚有极其丰满的两团肉。她的位子后头是一个形似亭子的高台,扎满绚丽的彩带。
“请圣女。”一个女人高声叫道。所有人立刻从座位上起来,面朝庙宇的大门躬下了腰。站在括苍的位置看去,只见一颗小小的脑袋顶着一顶硕大的牛角帽,她几乎是侧着脑袋才能坐进台子里的。她处在在阴影里,括苍眯起了眼睛仍看不清她的脸,身上的彩衣与红裙却十分醒目。她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像极了庙会时候被人们抬着游行的神仙。
括苍深吸了一口气,这场面不像是与他谈判,倒像是对他的审判。“谁是你们这里主事的人?”括苍问。
粗壮的女人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向众人说道:“这个人,是官府的人。他带着一群人,闯入我们的家园,打破我们的安宁。我们要对他施予惩罚!”夷人群情激奋:“淹死他、淹死他、淹死他!”
“不,我们是迷路来到这里的!”括苍高声辩解,被愤怒的声浪盖过。可恶,这些蛮不讲理的野人!等人群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括苍抓紧时机向粗壮女人喊道:“你们如此粗鲁地对待迷失的客人吗?”
“客人?”粗壮女人不屑地笑,“心怀善意的人来到这里,我们热情款待;心怀恶意的人来到这里,我们就将他淹死!”
括苍仍然辩解:“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的路人。”
粗壮女人拍着膝盖大笑几声:“我们善良但不愚昧。你回去之后,就会向官府报告我们的位置,官府就会派人杀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我不是官府的人,也不会向官府出卖你们的行踪。”
他的保证并没有打动任何人。粗壮女人不屑的神情让括苍明白所有辩解都无济于事,括苍沉默下来,冷对指手画脚的人群。
粗壮女人面向圣女,面露敬畏之色:“圣女,他是来自外界的瘴气,将我们毁灭于灾难,请允许我们处死这个入侵者。”括苍冷冷看着那个台子里的阴影,只看见那个沉重的牛角帽往下一沉,她点头了。粗壮女人高声向大家宣布,圣女已经同意处死这个外来入侵者。紧接着,一个女人捧着一大捆竹简走到圣女身边,另两个女人上前,一起把竹简打开在圣女面前。只见那圣女伸出手,在竹简上点了几处,小声对身边的少女说了几句话,少女又传达给粗壮女人,粗壮女人再次高声宣布:“六天后的正午,我们到螺子溪边,欢送我们的客人。”
好痛啊。手指抓榻沿抓到出血,牙关咬着被子松了又紧,脸上身上的热汗已经变成冷汗。柔荑觉得自己要死了。她看不到自己流了多少血,可是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和精神在不断流失。为什么,你还不出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肚子里一阵搅动,下半身被撕裂的剧痛再次传开,咬着被子的牙一使劲,一股热流从下身喷涌而出,肚子一下子空了,几乎撑破的地方骤然收了回去。轻松的感觉还来不及传到大脑,立刻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啼哭。完了。曾经流失的意识全部集中在脑海里,见到血泊里蠕动的那个小怪物,全部的感官只发出了一种情绪,恐惧。
那个,就是她生下的东西?是一个小孩,一个很普通的小孩。一身血渍淤青,和长长的脐带连在一起,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垃圾一样提着。他已经不哭了,也不呼吸,从生下来到死去,没有睁开过他的眼睛。
她惊恐地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下缩成一团,而人们看她的目光更加惊恐。昨天夜里,寂静的圣祠中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除了冲击了这个村寨的宁静,更冲击了人们的心灵。圣祠里,居然出现了婴儿?村民们迅速聚集到圣祠,圣祠的门被村民们强行打开,循着婴儿的哭声找到圣女的卧室。踹开门的村民们,看到肮脏凌乱的榻上衣衫褴褛的圣女、榻中央满身是血挥动四肢嚎哭的婴儿。
惊慌恐惧霎时感染了所有人,很快有一批村民冷静下来,然后开始愤怒、绝望。象征纯洁与希望、为他们带来福祉的圣女,竟然诞下了婴儿。立刻有人想起了十个月前那个被圣女放走的青年,原来不是神的意旨,是圣女的徇情。圣女闭关半年,是为了孕育这个婴儿。虽然说过谎,柔荑毕竟不是一个擅长圆谎的人。面对村民们的质问她无法否认,无从辩驳。
柔荑的父亲到处磕头求人,柔荑的母亲哭天抢地,柔荑的哥哥和村民争夺新生儿,柔荑却只能把自己抱成一团,任凭村民辱骂。“阿班、阿班!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你害了她、你害了她!”柔荑的姐姐悲愤地抓着阿班摇晃,阿班的家人过来把她推倒,阿班自己早已泣不成声。姐姐抱住柔荑:“你这么傻、你这么傻!”柔荑躲在姐姐的怀抱里,她一直在哭,只是这里太嘈杂别人听不到。
婴儿没捱到审判的结论定下就死了。一个多月后,其他山寨的人陆续赶来,柔荑就要被沉水而死。她被固定在竹匾上,由两个壮士扛到山脚下的河流。家人只有哥哥来送,阿班和其他许多村民跟着走到河边,她的侍者阿班要服侍她受死。
“圣女。”阿班抹着眼泪。柔荑难过地看着她,不想死的话早就说过了,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壮士抬着长方形竹匾的头和尾,阿班抱着竹匾的腰,一起送她到河水里。阿班一边哭,一边看着河水,她不敢看柔荑。竹匾被推到水里,在整个人被沉到水中之前,她拼命呼吸。水面下的手被塞进了似乎是刀柄,柔荑惊讶之余紧紧攥住了救命的刀柄。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阳光开始在水波中晃荡。
手腕上的绳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柔荑挣开绳子,双仍被固定在竹匾上,随水流越冲越远,越沉越深。终于落到水底,柔荑举起匕首狠狠劈开系在双脚的绳子。固然本身水性不错,在水下那么久,已经超越了柔荑的极限。求生的欲望促使柔荑不要放弃,拼命地斩断绳索。撑开笼子,挣扎着游向水面。
空气!柔荑用力呼吸这来之不易的空气,缺氧的头脑在空气滋养下渐渐清醒,恢复思考的能力。两旁是山壁,已经被冲离了她沉水的地方。竟然这样被她逃过一劫。柔荑放声大哭,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甚至在被行刑的日期之前,就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以减少对生命的依恋。可是,她居然不用死,居然不用死了!柔荑顺着水流往下游,只要找到一个上岸的地方,她就彻底脱离了死亡的威胁。
抓着水边的芦苇,使劲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岸,筋疲力尽的柔荑倒在芦苇丛里喘息。阳光猛烈,晒得她眼前一片昏花,她闭上眼,眼前便全是那人的模样。括苍,等找到了他,一定要把自己受过的这些委屈,好好对他说。柔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草叶里,竟然想趁这个时间,好好睡去。实在太久太久,不曾这样轻松过。睡了不久,便被热醒,她从芦苇中爬起来,走到树下,身上的衣服竟然已经干了大半,她坐在树底,用手指一遍一遍梳理长发。
柔荑摘了些芦苇叶,编了双简易的草鞋,套在脚上。似乎怕洁白的脚背被晒黑,她又脱下草鞋,用芦苇叶将草鞋上的孔都编实了,才满意地穿着它上路。
螺子溪流向大河,而大河的下游就是“外面的世界”。她一直走,晚上睡在树上,白天不停赶路,走到自己都迷了路。柔荑曾经沿着螺子溪走了很久很久,虽然找到了大河,却没有找到其他的人类,但她对这个传说坚信不疑。已经到了她不认得的地方,也许意味着,离外面的世界近了。
皮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点,是各种蚊虫留下的痕迹。脚上的血浸透了草鞋,柔荑不得不停下来,采了些草药放在口里嚼碎,敷到磨破的脚底。想到括苍也许坐在这块石头上休息过,也许靠在这棵树下睡过,她的心里便充满了甜甜的想念。
柔荑听到一阵“汪汪”的声音,一只野狗站在树底下,嘶哑咧嘴瞪着她。柔荑抱着树干,低低地哭泣:“括苍,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广源,腾兰王府。” 那是个地名,括苍就住在那里。柔荑兴奋地差点从树上跌下去。她紧紧抱着树,僵持了许久,那野狗才悻悻地离去。柔荑无力地倚着树,多么想见他,哪怕,给她一个梦。可惜,这些天,她梦过家人,梦过野兽,唯独没有梦过他。
傍晚的小河映着余晖,柔荑坐在树上,长长的头发垂下树枝,嗒嗒滴着水,手中扬着半片芭蕉叶,当作扇子一般扇起来。
“就快到了,歇会儿吧。”树下传来一阵男人的声音。
柔荑赶紧提起头发,趴在树枝上向下望,从枝叶间,窥见了两个背着一大捆柴的男人一前一后从坡上下来。两个男人经过她所在的树,走到河边喝水、洗脸,根本没有发现树上的人儿。他们的装束简单,但和柔荑寨子里的人很不一样。一定是“外面”的人,柔荑暗自庆幸,看来她走对路了。
两个男人还坐在河边聊天,柔荑跳下地面,向他们走去:“喂!”男人吓了一跳,疑惑地面面相觑。柔荑笑着问:“你认识括苍吗?”樵夫摇摇头。柔荑蹙起了眉毛:“那你知道广源吗?”
一个樵夫道:“广源我是没去过,但是知道往北边走。姑娘,你要去广源?”
“是呀。”柔荑甜甜的笑容令樵夫眼花缭乱。
另一个樵夫赶紧站起来:“姑娘,你一个人走太危险,我跟你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
寨子里的人从小就被告知不许到“外面”去,但柔荑觉得,“外面”的人并不像长老说的那样凶恶。至少这两位樵夫把她一路带到村子里,一点也没欺负她。
“你真的要去广源?”柔荑点头。
“那可远着呢。凭你这双腿,是走不到的。”柔荑不悦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水泡都绽开了的双脚。
“姑娘你去广源干什么?”“找人。括苍,你认识吗?”
“腾兰王括苍?”终于遇到一个认识括苍的人,柔荑兴奋地抓住他的手:“你能带我去找括苍吗?”
“你找王爷做什么?”柔荑卷着头发:“我、我想他。”
“想他?你认识他?”柔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笑得那么厉害。很可笑吗?她认真地回答:“我们是恋人。”还有,一个孩子。
那些人笑得更厉害了。柔荑的眼睛里盛不住委屈,推开那些嘲笑她的村民,跑出村外。
柔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所说的嗤之以鼻。后来,她再也不回答那个问题。她遇到一个买人头发的老婆婆,便将自己的头发剪下卖了,想起括苍也很喜欢她的这头长发,她又将卖给老婆婆的头发要回一束收藏起来。但那些村民没有骗她,广源,真的很远很远。她走了七天,听说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路程,偶尔她可以遇到愿意带她一程的马车。
括苍怎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清凉山深处的寨子里,与她相遇?
柔荑越来越相信,那是一个奇迹,是女神赐给她的奇迹。
她躺在一堆货物的边上做了一个美梦,嘻嘻地笑出了声。脸上的芭蕉叶被人拿走,刺眼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面前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脸。“梦见你情郎了?”青年男子问。
柔荑夺过他手里的芭蕉叶:“我睡得正香,你不该来打搅。”
青年男子说:“你睡得不安分,我怕你笑得从车上跌下去。”
柔荑挤在他的伞下,不自在地拿开青年从她后腰往下摸的手。青年丝毫没有顾忌,柔荑忍着气问:“还有多久可以到广源?”
青年嬉皮笑脸地说“不知道,我想走得慢一点。”
“快点,快点!”柔荑大叫,“你太讨厌了!”
在离开寨子前,柔荑从来没见过所谓的市镇、所谓的城市。尽管这一路也经过丁州那样人们口中的大城市,广源还是比她想象得更有气派。或者说,这之前,她所能想象的极限,也便是她见过的丁州而已。商队在街边卸货,柔荑趁他们不注意开溜了。
在陌生的街道上晃荡,柔荑满心都是欢喜,东瞧瞧,西逛逛,甚至一时忘了她是为了寻找括苍来此。直到阳光开始变红,才匆忙拉住路人问:“大姐,你知道腾兰王府吗?”柔荑总算明白,“府”是指达官显贵住的地方。也明白到,原来括苍真的不是一般人。
柔荑一路询问,走到了一条街上,往前走了许久,之间尽头被一座高大的门挡住了去路。莫非是走错了?柔荑在街上徘徊了几趟,确定这是一条死路。她气馁地在人家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是她走错了,还是有人给她指错了路?柔荑又热又累,又渴又饿。
旁边的酒楼人来人往。
柔荑盯着酒楼的大门看了许久,她知道那是卖吃的地方,但跟着那个男子来广源的路上,他尽数收走了她为数不多的铜钱,说是路费。柔荑也试过向人家讨水讨吃的,遇到好心的会给她一点,也有人用极其难听的话呵斥她。
一个小二在门口招呼着客人。柔荑鼓足勇气站了起来,正要向他乞求,却见两位客人走向酒楼,小二点头哈腰,送二位客人入了酒楼。柔荑的脚好像被捆住了,又畏缩地站在了原地。那个小二不多时又再出来招徕客人,躲在屋檐下一直欲言又止的柔荑显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没有分心去想这个姑娘站在那里是为什么。
柔荑犹豫着向他走去。那小二正要转身进店里,余光瞥见那个漂亮的姑娘似乎向他走过来,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柔荑被他这一转身吓到了,怯怯地站在原地,吞吞吐吐地问:“阿哥,你知道王府吗?”
“王府?”小二奇怪地指了指对面,气势恢弘的大门,“你看那上面四个字‘腾、兰、王、府’。”
柔荑抬手挡在眉眼上方:“那个就是王府吗?”她不识字。原来那些人没有骗她。柔荑高兴地想要对他道声谢谢,回头却不见了人影,那小二想必已经回店里去了。柔荑顾不得那么多,兴奋地向王府大门跑去。
“站住!”守卫的长枪凶狠地拦来她腰前,“王府重地,闲人勿入。”
柔荑斜了他们一眼:“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拦我?”守卫没好气地瞪着她,却没还口。柔荑以为他们怕了,试图推开拦在腰前的长枪,却被那两名守卫更狠劲地推了出来。柔荑跺脚骂道:“我来找括苍的,你们不要拦我!”
守卫这时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王府门前,胆敢直呼王爷名讳!王爷不见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我问你,括苍住不住这里?”守卫不作声,柔荑又叫道,“住这里,对不对?我是来找括苍的,我是他的朋友。”见两个守卫好像人形俑似的动也不动,柔荑生气地弯下腰竟要从长枪底下钻过去,被守卫一把拎起后襟推了出去。“你们、你们……”柔荑气出了两汪眼泪,竟往地上一坐,哭闹起来。
她哭了半天,见没人搭理,便自己停住了,又往门前走来:“我是括苍的朋友,我来找他。”她说得无比认真、无比诚恳,然而守卫不为所动。柔荑一咬牙就要往里冲,第二排的守卫立刻放下长枪,她的肚子结结实实撞在枪杆上,险些磕到枪尖上。柔荑揉揉肚子,道:“好、好。你们究竟怎样才肯让我进去?”八名守卫没有一个人答话。过了一会儿,一个守卫上前来,把她拖到边上去。
柔荑跪在地上,哭喊道:“你们这些人,好奇怪啊。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让我见括苍?他明明就在这里,明明就在这里……”想不到,一路的艰难她都走过来了,却要被这道大门阻隔,无法相见。柔荑哭着哭着,声音便弱了下去,最后只抱着膝盖,嘤嘤哭泣。
“你为何要见括苍?”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问。
柔荑抬起头,瞧见一个男子的影子,他猫着腰,背负双手俯视她。虽然看不清样子,似乎是十分年轻的:“我是他的朋友。”
男子嗤笑了一声:“你是他的什么朋友?”柔荑不答,她再也不能乱说话了,而很多男人接近她,都是不怀好意的。她不安地别过头,躲避男子的审视。男子又笑:“不说,便算了,我也帮不了你了。”男子说罢,转身离去。
“等等!”柔荑爬起来追上他,“你说,你可以帮我?帮我见到括苍?”现在她看清了,那确实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俊秀的容貌似乎、似乎有几分眼熟。男子不回答她的问题,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柔荑忸怩地说:“那你可不可以帮我告诉他、告诉他,清凉山的柔荑来找他?”
“清凉山?”柔荑使劲地点点头。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问:“你在这里等着。”言毕,匆匆走入大门去。柔荑看着他脚步迅疾地进了那扇她欲入而不得的门,脚下不自觉地跟了出去,又在守卫喝止前,醒悟般地停下。
果然等了不久,便有一个家仆模样的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柔荑暗自期待,这会不会是来接自己的?那家仆环视四周,发现了柔荑,便向她走了过来:“姑娘是要进王府的吧?请随我来。”柔荑欣喜地点点头,心想这人真是懂礼貌,比那些个守卫好太多了。她大摇大摆地跟着家仆走进大门,愤愤地瞪了其中一个守卫一眼。
腾兰王府恍如一座城中的小城,屋宇楼台、雕梁画栋,看得柔荑目瞪口呆。这地方,若没有人引路,她必定是要迷失的。仆人带着她不知穿过多少回廊画堂,终于在一个庭院里停下,柔荑只顾着四下张望,一时没发现屋檐底下的人。待她看到时,屋檐下的男子已经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便是这人帮着自己进来的,柔荑如此想道,便向他展露笑颜。男子略微一愣神,推开身后的房门:“进去吧。”
柔荑走到门槛外,一股浓香飘出来,煞是好闻。她嗅着香气走进房间里,右手边是一道木制屏风,屏风边立着一个少女,低着头,神态像极了柔荑见到过的画上的仕女,碧绿的裙垂在地上,露出一小截绣花鞋头,恍如仙女。“请客人沐浴。”少女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柔荑回头,那个男子在她后面跟了进来,不声不响。柔荑向室内探头张望,一个人都没有,旁边另有一扇小门,门那边十分阴暗,不像有人。“括苍呢?”柔荑警觉地问男子。
“你这个样子,打算见他?”柔荑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着满灰尘的发黄的衣裳,确实,这里,连一个婢女都穿得像仙女,她怎么能就这样出现在括苍面前呢?男子仿佛是为了给柔荑一颗定心丸:“你进去吧,我带你来此只是要你沐浴更衣,自会再安排你见他。”
婢女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柔荑斜了他一眼,便走向那阴暗的房间。一只装满热水的木桶,柔荑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刚好。婢女为柔荑解衣带,柔荑低头看着她葱白的手指,强自压抑着内心的不自在。她从前和阿班不也是如此吗?把她当成阿班就好了,当成阿班就好了。
两个月来餐风露宿,皮肤粗糙得令柔荑自己都不忍看。她坐在浴桶里,心疼地捂住自己的面颊。水面上突然多了一个倒影,柔荑马上回头:“你!”男子的手指竖在嘴唇前,柔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真的就安静了。她坐在水里,缩起双腿,双手抱在胸前。
偷窥别人洗澡,竟然脸不红心不跳,男子还问:“问你个问题,你是处子吗?”
柔荑又是生气又是尴尬,扭过头:“与你何干?”
男子笑了起来,虽然柔荑不明白有什么可笑,但他确实笑得很开心:“我知道你不是。给你破身的人,是括苍?”
想到两个月来的经历,柔荑知晓再也不能乱对人说她与括苍的关系。她不回答,恨恨地道:“你出去、出去!我、我要告诉括苍,你这样对我!”
男子不以为然地一笑:“你见不见得到括苍,还是我说了算。我可以带你进来,也可以直接就让你出去,你以为我会让你有机会去向他告状吗?”
柔荑沉默了。是的,这个人,可以把她弄进来,应当是有些本事的,她还要见括苍,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见到括苍,一时不忍,便坏了大事。她重新去看时,那男子又已经不见了。真是奇怪的人,柔荑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