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这首《临江仙》叙述夜饮东坡,三更归家之事,应当说是他被贬黄州期间生活与心境的真实反映。
“乌台诗案”对苏轼的影响是刻骨铭心的,让他真正感受到死亡的迫近,他在狱中已有安排后事之意。虽然最后宋神宗网开一面,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但是经此事变,政治对于苏轼来说,已经变得可轻可重,可缓可急,甚至是可有可无了。由是,道家的因任自然,佛家的自我解脱,使他发现并开始从中锤炼生命的另一层意义。
这首词的上阕叙事,极富生活情趣。起二句写夜饮东坡至三更才归家。“醒复醉”三字,说明苏轼酒兴正浓,或者是因为有朋友来访,或者是因为被贬谪,心中愤懑。故此饮而醉,醉而醒,醒而复饮,饮而复醉,心绪难平。正因为醉意朦胧,所以三更归来要加“仿佛”二字。接下写到达家门后的情形,三句描写的对象不同,家童的鼾声、敲门声、江水声都是以三更静夜为背景,着力表现他听觉的感受。一般人如果半夜归家,家人鼾声如雷,敲门不应,可能会特别恼火。苏轼却静静地、独自来到江边,“倚杖听江声”一句,尤见其随缘自适、潇洒出尘之思致。
下阙直笔入情,面对滔滔江水,词人的心也无法平静,不禁慨然长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此两句由《庄子》化出,正所谓“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人是天地所付与的,只有全形抱生,忘却世间的功名利禄,才能养护生命,造就生命的真正意义。而现实中,许多人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或营营役役,确是可悲,或蝇营狗苟,更是可恨。苏轼虽然豁达,但是由于他早年的政治理想过于强烈,素有论古今治乱之心。一下子要尽抛夙愿,却也是难以割舍。故换头两句将这一矛盾的心态直揭出来。幸而,他的人生态度与佛、道思想有着天然的契合,故而他迅速地从痛苦中超脱出来,此前矛盾的心态转为眼前的“夜阑风静縠纹平”的景象,心中的“长恨”也便消解了。阑、静、平的境界,不正是忘却营营的境界吗?所以煞拍两句幡然醒悟,要解脱平时的“长恨”,只需驾一叶小舟,消逝在茫茫江海中即可。这首词从叙事到抒情,从缠绵苦闷到蓦然顿悟,无一不是至性至情的流露。
然而苏轼的底色,还是儒家的。因此,他虽然很希望在人生的某一时刻,真的可以“江海寄余生”,却始终没办法做到。他总是处于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之中,当他“遥想公瑾当年”时,要笑自己“早生华发”,当他说出“一蓑烟雨任平生”时,却同时感受到现实的“微冷”。那通往理想彼岸的小舟,终于遍寻不见,那自由的江海,只能存在于梦中。直到历尽坎坷后,他对自己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