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建国最近得了严重胃病，幽门螺杆菌检测为高度阳性。三弟罗建军说：“我上网查了一下，幽门螺杆菌感染聚餐时可能容易传染给别人，过两天给爸祝寿时咱家最好分餐。”
罗建军这话一出，家里跟着就炸锅了，家人纷纷指责罗建军一点兄弟感情不讲，简直就是没有人性。
罗父举起了擀面杖，要追过来揍三儿子建军：“你小子要气死我啊，我活了九十多岁没见过吃饭分盘子的。罗家吃饭都是围坐一桌和和气气，你小子说啥分餐，你这是要鼓捣亲人分心，一家人不像亲骨肉。快滚出去，给我滚，你不是罗家子孙。”
罗母抹着眼泪说：“三呀，你是要干啥啊？全家人本来好好的分啥分的。你大哥病了，家里人就不跟他吃一碗饭了吗？你这是要寒了老大建国的心啊。出去到街坊四邻打听一下，哪有一家人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说出去让人家笑话咱老罗家家风不正，不是正经人家。”
建军说：“爸妈，你们这是说哪去了，我说的分餐不是不在一张桌上吃饭。爸的寿宴大家还在一张桌上吃，就是添两双公用筷，用公筷夹菜到自己碟子里吃，避免交叉感染。”
罗父大声喊道：“给我滚犊子，你还是嫌弃老大建国，都是自己家里人知根知底的，还用啥公筷，我不用那玩意儿，我不能让人戳我脊梁骨。”
建军的大姐淑兰说：“三弟，你这么做不对呀，小时候大哥最疼你了，下乡时自己兜里那点钱不舍得花，回家总是给你买几样零嘴儿。现在他有病了，你怎么能嫌弃自己亲大哥呢？太不应该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罗家兄弟姊妹六个，按岁数排行：大哥罗建国、大姐罗淑兰、二姐罗淑英、二哥罗建设、三姐罗淑玲、老六罗建军。全家只有罗建军上过大学，被认为身上有小知识分子的酸气，在兄弟姊妹中显得有些另类。
二哥罗建设说：“你们别误会了建军，他的意思是怕孩子们被传染，耽误长身体。给咱爸祝寿，孩子们也都回来吃饭，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分餐是不太合适，不过建军的想法还是不错的，就是不太容易操作。”
罗父说：“罗家不分餐，谁家分餐咱罗家也不分，害怕啥传染病就别回来。咱罗家祖上做炒货生意，自家和睦与伙计四邻也是一团和气，每到年节，我爷爷就与伙计换碗食饭，这叫不分彼此的主仆情义。要是搞你那套分餐分心玩意儿，大伙早分道扬镳了，罗家早败落了。”
二姐罗淑英心直口快，对老爸说：“哎呀，又说罗家炒货行，多大多大的买卖，那份家业攒了多少辈子。您再唠叨，我就堵上耳朵，罗家的家业再大，现如今留下一间房一亩地没有啊？总说那些老黄历，您也不嫌累得慌。
话说回来，建军是有些过分，跟亲哥分餐就是打亲兄弟的脸，老话讲兄弟如手足，你这叫啥手足情啊？大哥刚查出病来，不但不能分餐，还要跟大哥比以前更近一些才是，这么做能让大哥觉得家里温暖，对治病有好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罗母点头说：“还是淑英说得好，这个节骨眼上，都跟你大哥近乎一些，让他觉着自己不是病人才对劲儿。小军书读多了，人倒变呆了，分餐分餐分了一家人热乎劲儿，那可不行。”
三姐罗淑玲说：“建军，我不是说你，看看你都成啥样子了，整天唠叨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买，这又要闹分餐。你就说说，馒头太白你说有问题不能买，黄瓜开花你说打催熟剂了，猪肉便宜你说可能是早熟猪，干脆扎脖不吃得了。你也太特性了吧，这么活着累不累呀，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矮个，别人吃咱就跟着吃呗，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往后你可不能再特性，我听人家说特性再严重点就是精神病。”
罗父说：“他就是有病，才吃几天饱饭就这个不能吃，那个污染了的，连自己亲大哥都嫌呼。什么东西呀，简直就不是人。”
罗母赶忙说：“你少说两句吧，哪有说自己儿子不是人的，说话也没个谱。”
大姐罗淑兰说：“爸你就嘴上说建军，心里不定多得意小儿子呢，咱家就他一个上过大学，出来进去在老哥们那里，只有建军让您有面子。”
罗老爷子假装没听见大女儿的话，将袖珍收音机堵在耳朵上听评书，不理睬屋里的人。
罗家是市场街老三层（三层老楼，当年在市场街属于高楼）的老户，儿女们虽然都成家分出去过日子了，但是每到节假日或父母的寿辰都聚在老宅热闹，周围的邻居都羡慕这一家人其乐融融有亲情。
罗建军对自己说出分餐之后家人反应，有一点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反应如此之大。他脸色微红，似怒似羞，想开口解释一下，但是担心引发另一番数落，只得点点头，一个人推门先下楼去了。
六天后，罗家人又聚在老宅，为罗父祝寿。刚出院的大儿子罗建国来了，脸色苍白不苟言笑，自己坐在角落里摆弄着手机。
寿宴摆上了，全家人围坐一圈，当然没摆瘪犊子公筷（拿罗父说话说）。罗父罗母笑盈盈的，往年大儿子罗建国总要讲两句，今年话也不讲了。
“都动筷吃吧，趁热吃。”罗父说道。
谁也没想到，一直低头不语的罗建国，拿起筷子先吃了几口，然后给淑兰、淑英、建设、淑玲、建军一人夹了一块肉。他没给弟妹和妹夫这些外姓人夹，也没给父母和侄子外甥乃至更小一辈人夹菜，只给一奶同胞的亲弟弟妹妹夹了菜。
每个人都有点猝不及防，脸上写满了惊诧不安。沉默了片刻，二弟建设站起来说，我先去接个电话。大哥夹的肉没吃，建设手里拿着电话出去了。随后三妹淑玲站起来说，我再去切点凉菜，你们先吃着啊。大哥夹的菜没动，淑玲系上围裙进了厨房。
二妹淑英低头吃着饭，就像没看见大哥夹的菜。忽然她也站起来说，我帮淑玲再给孩子们烤点肉串，淑英也进了厨房。大妹淑兰放下筷子，回头去照顾孩子那桌。大哥夹的菜放在碟子里，一动没动。
老弟弟建军看见大哥落寞的眼神，忽然涌上来浓烈的怜悯，他悄悄告诉自己不该用怜悯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样对大哥不公平，但是他一时又找不出更合适的代替词。
建军夹起大哥递过来的那块肉，放进嘴里嚼着，一边微笑着对大哥说：“大哥，你会好起来的，别总把自己当成病人。吃药归吃药，乐呵心情好也是治病的药。”
建军将大哥沾过嘴唇的酒拿过来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大哥，这杯酒我替你喝了，你正在服药不能喝酒。有时候走在超市里，看见那么多各色各样的小吃，我就想怎么没有小时候大哥下乡时带回来的那些好嚼果儿呢。那些小零嘴儿吃到嘴里那个香啊，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每次都把我给吃哭一场。”
老大建国看见老弟弟建军吃了自己夹过去的菜，说着这样的话，泪水簌簌流下了脸颊。罗父罗母也跟着抹起了眼泪。罗父将建国夹到建设碟子里的肉，夹到自己碗里吃了。罗母将淑兰、淑英、淑玲碟子里的那块肉，都夹到自己碗里吃了。
罗父朝厨房和走廊喊道：“都回来吃饭吧，不用再躲了，那块肉我和你妈都替你们吃了。往后啊，过年过节就听建军的吧，咱家他娘的也分餐。暗里分还不如明着分，往后谁也别瞎嘀咕，大家心里都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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