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君:不被打扰的私人生活

伏生散文 2022-06-04 00:08:29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虽不严重,但还是让我暗吃一惊。那就是,十多年来我并没有安装一部家庭电话。

显然,我们家不属于经济上的底层,安装一部电话不足挂齿。出于什么原因,使我一直回避装一部电话这个事实?我坐在房间里,在电脑前凝思起来。这是在写作的停顿中,突出冒出的一个问题。事实上生活中有很多问题,我们都假装没看见,而是任其累积,不去深究它。不去正视,并不表明问题得到解决,它迟早会像病毒一样爆发。也许装电话这个事,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我的家人,都对此达成一种缄默的共识。仿佛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不被打扰的私人生活的状态。不装电话并不意味着会被人忘记。在通讯这么发达的今天——我们家除了女儿,人人都有一部手机,随时可以被人找到。

活动现场专注阅读的读者

不装电话改变不了可以隐遁的事实。如果说,一个作家,比常人更希望他的私人生活不被打扰,因为他在人家休息的时候却在构思和写作——因此需要一个安宁的环境的话,那么让家人接受他的习惯是否也是一种专横?然而事实是,我的家人都乐于接受不被打扰的状况,喜欢处在一种“被遗忘的存在中”。

我不愿接听电话,就像不愿看电视一样。电视可以作为一个摆设,沉默着作为一个物件孤单地呈现在那里——甚至打开它,只要不去关注它,把音量调到无声,任画面不断变幻,你的内心依然可以作为一个封闭的状态存在——它对你干扰的程度是非常有限的。而电话不同,一部突然响起的电话,就像一个命令一样,让你情不自禁地走向前去,在一个习惯听命于发号施令的环境中——我们都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从小得到的教育,都是听命,接受外部训示你的一切,从最初的不情愿、反抗,到渐渐接受乃至完全妥协。直到有一天当你忽然醒悟,随时恭候人家的命令、教导,其实是一个大问题。你开始学会反思,想要摆脱这一桎梏,然而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们早已丧失自我意识的能力。没有命令我们无法前行。

活动现场

我也许很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是阅读帮人建立起独立意识。可见,去除愚昧和奴性,惟有读书一条路。不装家庭电话,是建立自我的一小步。但并不意味着固步自封,将自己(也将他人)限制在一个不可触摸的空间里——事实上这个空间不存在,哪怕在遥远的火星乃至银河系,人们都有探寻的兴趣和勇气。

十多年前,我还不曾拥有手机,但和很多人一样,我有一个BP机,俗称“扣机”, 扣是个动词——寻呼者的意图通过媒介传导你,我很喜欢这个词。每次扣机一响,急急地去找电话回过去。可见我与大多数人一样。我记得那时,倒是装有一部家庭电话——我从一个学校调到党政机关上班,为了方便联络,安装家庭电话成为一个不可推辞的义务。那时,我完全没有个人生活,作为一个基层的小公务员,并且是服务于县城最重要的权力机关,我的周末时间通常也是在工作中——这种后来称之为“五加二、白加黑”的状态,不仅不被当做对个人权利的冒犯,还当做是一种美德加以传扬。国家早有法定的节假日,并且明文规定执行公休假制度。就像一个落伍的尾随者,意识还跟不上引领者的节拍,不少如我曾供职的县市,还处在一个相对陈旧的思维模式里。

文田深情朗诵《暂居漫记》片段

我很庆幸后来有机会离开那个部门,到了一个相对清闲的单位,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我觉得人人能找到自己的兴趣,并且出自内心的诚恳而非一种外在的压力去工作,是一个幸福社会的标志。来到南昌以后,我不仅告别了一种习惯于耳提面命的生活,同时也切断了私人电话这根线——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装过一部家庭电话。我非常珍视这来之不易的私人生活的领地——坦白地讲,的确比过去清静多了。

说到底,我是个对现代生活稍有抵触的人,但并不严重。在大部分人开始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我还在用手写(我甚至在考虑是否要恢复这一习惯),QQ、微博、微信这些工具,我也是很晚才学会——生活中,还有一些人,至今都不怎么使用它们,我对他们充满敬意。当我开始使用这些工具的时候,我发现我有强烈的依赖症,早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要拿出手机来看看微信,每晚入睡之前也要玩一会儿,甚至在候车、坐车的时候,都离不开它。我想我之所以不去看电视,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可能会对它依赖性很强。这是理性在告知我,必须远离电视的原因。我一边在努力维持个人生活的纯洁性,一边不断地在丧失掉,而沦陷到一种需要不断喂食大量信息的对资讯的恐慌症中。

活动现场

美国窃听丑闻爆发后,斯诺登所曝光的一切,将人们认识中的暗区显影出来。在我们以为私人生活是片净土的时候,猛然被人扇了一记耳光——不存在这样天真的幻想,它早已被冒犯和侵蹋。人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网络里,据说云技术保留了人们在网络上留下的任何痕迹。这是一个大数据时代,只要愿意——授权部门可以随时了解你的隐私,你的一切。

不装家庭电话,改变不了我的行踪不被记录。事实上,一个写作者的生活是简单而清苦的,与苦行僧无异。如有可能,他希望日复一日地待在工作室里——待在写字桌前,对着打开的电脑屏幕,发动想象的机器——他更乐于去创造一种可能的生活,对于实际生活的关注,远不是那么强烈。说到底,文学是一种创造的艺术,一个作家从这种劳作中收获艰辛,也收获欢乐。如果有一根线,连着虚拟世界的深处,我愿意做这个虚拟世界的倾听者。拒绝接听电话,显然出于对实际生活的逃离,对介入“现实”的痛恨。一个作家的最高责任,不是进入生活有多深,而是他提供的作品对我们熟知的生活背叛有多深——聪明的读者不愿意接受一个复制的生活的样本,而愿意看到一个新异的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构成他们生活下去、对未来期待的一个重要原因。试想一下吧,《西游记》和一部所谓的报告文学,对人的精神世界影响孰深孰浅,那是一望而知的。

李晓君(左五)与读者合影留念

说这么多,我一直没有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家人为何都乐于生活在一个没有固定电话的世界?我理解这是性格所致。因为家族基因的原因,我们都属于那种内向的、恐于与人交流的那种。如有可能,都尽量闭紧自己不去与人聊天、打交道。虽然母亲近来与小区的老人们开始互动,并成为麻将桌上的常客。但我的观察,在这些年里,母亲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过四五个小区,敢于走出家门,与人交流这还是第一次。

其实我们乐于按照自己的性情生活,仅此而已。我们不是遁世者,逃离——这一蛊惑人心的举动,只在某种心理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我们在想象中,就像做梦一样,或者回到无知的孩提时代,扮演了一个虚拟中的逃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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