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扩张,我们村子拆迁了。
记得签约那天,村委会的大院挤满了人。太阳毒辣,晒得水泥地面发烫。老支书戴着顶旧草帽,拿着大喇叭喊各家各户的名字。
“刘老四家,三口人,一套两居室加65平方米商铺,请签字确认。”
“王大柱,五口人,两套两居室,请到2号窗口。”
轮到我们家,老支书嗓子都喊哑了:“李家庭,按人口七个,分两套住宅,一套靠近主干道,一套在小区中间位置。请到5号窗口领表格。”
我爸拿着表格像拿着中了大奖的彩票,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两颗金牙。那是他前几年花三千多镶的,平时舍不得笑,怕磨损。
“发达了!两套房子啊!”爸爸用衣角擦汗,把表格仔细叠好放进衬衫口袋,又怕掉了,用别针别住。
我们家七口人:爸妈、大姐家两口、二姐还有我和老婆。按政策,拆迁安置可以分到两套房子。一套三室一厅靠近小区大门,紧挨着县城主干道,市中心开车十分钟;另一套两室一厅在小区中间位置,环境安静些。
大姐早就和姐夫搬到县城买了房子,这次两套都归我们和二姐。爸妈年纪大了,跟我们住。问题是怎么分配。
饭桌上,爸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姐弟俩。
“你们自己商量吧,爸妈不掺和。”爸爸吃了口酒菜,嘴里的金牙闪了一下。
我看了眼二姐,她比我大五岁,脸盘圆圆的,脸上总挂着笑,但眼角的皱纹却在诉说着岁月不饶人。
“我要靠马路那套。”二姐先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愣了一下。按理说,靠马路的房子虽然交通方便,但噪音大,灰尘也多。二姐一直有轻微的哮喘,不太适合住在嘈杂的环境。

“姐,你不是哮喘吗?靠马路的地方灰多,噪音也大,你住着不合适吧?”
“我考虑好了,就要那套。”二姐眼神很坚决。
妻子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再说了。
“好吧,那靠马路的给姐。”
说定后,二姐笑着给我们每人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我注意到,她只给自己夹了几根青菜。
搬家那天,我雇了辆三轮车帮二姐搬东西。她的家当不多,几个纸箱,一张旧书桌,床和衣柜是租房自带的。最重的是个旧式电视机,我和师傅两人抬着都直喘气。
“姐,买个新的吧,这玩意太沉了。”
“不用不用,还能看,浪费啥。”二姐忙着扫地,头也不抬。
新房子不大,七十多平,但比起以前的破瓦房是天上地下。厨房里甚至装了抽油烟机,二姐像个好奇的孩子,按了好几次开关,看着风扇转动,咯咯直笑。
“你们先忙,我去煮点面条。”二姐系上围裙,从纸箱里翻出锅碗瓢盆。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
“来,吃点东西。”二姐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面条煮得软硬适中,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撒着香葱和自家腌的酸豆角。一口下去,满满的家乡味道。
“姐,你这手艺,开面馆绝对赚钱。”我由衷地说。

二姐摆摆手:“瞎说,这有啥技术。”她看着我们吃面的样子,嘴角挂着满足的笑。
搬完家已经下午四点多,我和老婆准备回去。走的时候,我注意到二姐阳台上挂满了晾干的塑料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沙发边上放着一个针线筐,里面的线团五颜六色,像个小彩虹。
“姐,有空常来我们那玩。”临走时我说。
“去你那太远了,我这把老骨头懒得动弹。”二姐倚在门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时间飞快,一晃大半年过去了。
我家那套房子安静舒适,阳台上种了几盆吊兰和绿萝,日子过得挺惬意。二姐偶尔会带些自己做的小菜过来,但从不多待,总说还有事就匆匆离开。
夏天的一个傍晚,爸爸突然从地里回来,说二姐住院了。
“什么?”我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严重吗?”
“听说是哮喘犯了,县医院住着呢。”爸爸脱下沾满泥土的鞋子,放在门口。
我们赶到医院时,二姐正靠在病床上打点滴。她脸色发白,嘴唇有些发紫,但看到我们进来,立刻挤出笑容。
“来啦?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医生又来抽血呢。”
“姐,怎么不早说?”我责备道。
“有啥好说的,小毛病。”二姐摆摆手,“医生说过两天就能出院。”
病房里摆着几个削好的苹果,切得很小块,表面已经微微发黄。旁边放着几本旧杂志,封面都有些卷边。窗台上搁着一个一次性饭盒,里面剩了小半碗米饭。

我老婆拿过饭盒:“这都坏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别浪费钱,我不饿。你看那边床头柜上还有包方便面呢。”二姐指着角落。
我拿开被子,想帮她捶捶腿,却发现她的脚踝红肿得厉害。
“这是怎么了?”
“没事,前段时间在厂里干活,扭了一下。”二姐迅速把腿缩回被子里。
“什么厂?你不是一直在街上卖早点吗?”我皱起眉头。
沉默片刻,二姐轻声说:“前段时间那家鞋厂缺人手,我去顶了几天班。”
回家路上,我琢磨着二姐的话,总觉得不对劲。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二姐住的小区。
靠近马路的这栋楼正对着一条双向六车道的主干道。早高峰时段,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公交车的刹车声。楼下的水泥地面落了一层灰,窗台上更是积了厚厚的黑灰。
我站在楼下,往上看。二姐的窗户大开着,窗沿上绑着一根晾衣绳,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
突然,我注意到小区对面,马路那头有个小食品加工厂,门前招牌写着”兴达食品厂”。厂门口站着几个中年妇女,手里拎着饭盒,身上裹着围裙,看样子是准备进去上班。
直觉告诉我,应该去看看。
食品厂不大,院子里停着几辆送货的三轮车。门卫是个老大爷,正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帽子盖在脸上,看起来已经睡着了。我直接走进去,没人拦我。

厂房里人不多,十来个工人在生产线上忙活。大多是中年妇女,戴着口罩和帽子,埋头包装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像是辣椒和醋的混合。
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包装泡菜。几个大缸里泡着各种蔬菜,工人们从缸里捞出来,放进小袋子,然后封口贴标签。
一位年纪大的工人看到我,问:“找谁啊?”
“我…我来看看有没有招工的。”我随口编了个理由。
“招倒是招,不过活苦,工资又低,年轻人不愿意干。”她的手没停下来,麻利地包着泡菜,“每天早六点到晚六点,月薪两千二,你干不干?”
两千二?这么少?
“请问,这里有个姓李的女工吗?四十多岁,圆脸…”
“你说李姐啊?她昨天请假了,好像是哮喘犯了。”另一个戴口罩的女工接话,“她干活可卖力了,经常加班到晚上八九点。”
听到这,我心里一沉。
“李姐每天拿辣椒泡菜的时候老打喷嚏,我们劝她换个岗位,她不肯。说这个岗位计件多,能多挣点。”
走出厂子,我站在马路对面,抬头看着二姐的窗户,突然觉得很陌生,仿佛第一次看见。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我去医院接二姐出院。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非说自己能回去,但我坚持要送她。
进了二姐家门,我才发现,房子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沙发是旧的,茶几上贴着塑料纸,电视柜是自己用木板钉的。厨房里的餐桌是街上捡来的折叠桌,腿还有点跛。

“姐,你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挺好的,我一个人住,简单点挺好。”二姐倒了杯水给我。
我注意到茶几下面垫着几本厚厚的旧书,走近一看,是高中课本。
“这是干什么用的?”
“垫桌脚呗,这茶几少一条腿。”二姐漫不经心地回答,转身去厨房拿水果。
我随手翻开其中一本,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李小麦同学”。
李小麦是谁?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翻到后面,课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工整认真。有些地方还贴着小纸条,写着”重点记忆”、“容易出错”之类的提醒。
二姐端着切好的梨片出来,看见我翻书,手一抖,盘子差点掉地上。
“这…这是谁的书?”我问。
二姐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放下盘子,擦了擦手。
“我不是没上过高中吗?”她的声音很轻,“我养女儿上学用的。”
养女儿?我一下站起来:“啥养女儿?姐,你从来没说过你有孩子啊?”
二姐垂下眼,没说话。

“爸妈知道吗?”
她摇摇头。
我坐回沙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那个…谁啊,当年追你的镇上卖布的小伙子?”
二姐苦笑了一下:“不是他。是我在县城打工时认识的。后来他去南方了,再没消息。”
她絮絮地讲起过去的事。二十年前,她在服装厂当女工,谈了一场恋爱,结果那男人卷款跑路,留下她一个人怀着孕。
“当时我吓坏了,不敢告诉家里。”二姐给我递了一块梨,“就一个人在县城把孩子生下来了。”
我咬着梨,心里五味杂陈。
“后来我把孩子送回老家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养,每个月寄钱过去。”二姐的眼圈红了,“一直到孩子上初中,我才把她接过来一起住。”
我突然想起很多细节。二姐这些年一直在外地,说是打工,每年春节才回家。爸妈问她为啥不找对象,她总是笑着说等等再说。原来…
“那孩子现在在哪?”我问。
二姐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旧钱包,展开给我看。里面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
“考上了交通大学,去年毕业了。现在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二姐的声音里充满骄傲。
我终于明白了。二姐为什么坚持要靠马路那套房子,为什么在食品厂做那种伤身体的工作。

“姐,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二姐收起照片,淡淡地说:“有啥好说的。丢人。”
“丢什么人啊?这年头单亲妈妈多了去了。”
“在城里没人说啥,可咱们村里人嘴碎,我不想爸妈受闲气。”二姐叹了口气,“再说,小麦学习那么好,我怕她分心。”
“她…知道你的情况吗?”
二姐点点头:“知道。我没骗她。前年她来看我,说要带我去上海住。我没同意。”
我起身走到窗前。马路上车流不息,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对面食品厂的烟囱冒着白烟,空气中飘来一阵辛辣的气味。
突然意识到什么,我回头问:“姐,你为什么非要靠马路这套房子?”
二姐低头捏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因为…这里离食品厂近,我走路上班方便。”
我的心猛地一痛。
“那孩子很孝顺,每个月都往我卡里打钱。”二姐擦了擦眼角,“我都存着,准备等她结婚时给她做嫁妆。”
“姐…”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姐忽然站起来,走到一个旧衣柜前,从最下层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沓银行卡和存折。
“弟,我想托你个事。”二姐把塑料袋递给我,“这些年我存了十几万,都在这里。万一…万一我有啥不测,你帮我交给小麦,行吗?”

我接过塑料袋,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钱的重量,更是因为二姐这些年的艰辛与付出。
“姐,要不…你搬到我那边住吧。那边空气好,对你哮喘也好。”我说。
二姐摇摇头:“我习惯这儿了。再说,这房子是我自己的,住着踏实。”
我看着她,突然发现二姐的头发已经有了几缕白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时间在她脸上刻下了太多痕迹。
离开二姐家时,我鼓起勇气问:“姐,我能见见…小麦吗?”
二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等她国庆回来,我带她去看你。她一直想认识亲人。”
回家路上,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添加了一个新联系人。
“你好,我是你舅舅。”我输入这几个字,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删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甥女,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么多年的缺失。
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要多去看看二姐,帮她修修房子,买些新家具,再找个好点的医生给她看看哮喘。
马路对面的食品厂,明天我就去找老板谈谈,看能不能给二姐换个轻松点的岗位,或者干脆让她不要去了。
拿出手机,我又打开微信,这次我写道:“姐,明天我和老婆带小孩过去吃饭,你别准备了,我们买好了带过去。”
发完消息,我抬头看向远处的楼房。夕阳下,二姐家的窗户泛着金光,像一盏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