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修理院子里的水管,老远就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抬头一看,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我家门口,车身上落了一层不算薄的土。这在我们县城不算常见,更别说我家在这种半郊区的位置了。
我家祖屋门前那条路,窄得很,拖拉机开过都嫌挤,更何况这种城里的大轿车。我本以为是哪个迷了路的外地人,打算过去指路,谁知车窗摇下来,里面探出一个脑袋。
“老二!还认得我不?”
我愣了半天,这声音熟悉,但这张脸有点陌生。他见我反应不过来,又补了一句:“李勇啊,高中同桌,你小子眼神咋这么差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老李?真是你啊?”过去这一看,还真是他,只是胖了不少,脸上多了些沧桑,眼角的鱼尾纹深得能夹住一张薄纸。
“愣着干嘛,请我进去坐坐啊!”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力道不小,我肩膀上沾了水,他手上立马湿了一片,他也不在意,抹在裤子上。
我把工具往地上一放,领他进屋。“你小子发达了啊,开这么好的车!”
“混口饭吃而已。”他摆摆手,左顾右盼,“你家就你一个人?”
“我媳妇带孩子去她妈家了,老人家身体不太好。”我随口解释,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很随意地递给他。
李勇接过啤酒,挑了挑眉:“还冰啤酒呢,讲究。”
“哪讲究了,超市打折,一箱才五十多。”我抹了把脸上的汗,“这大热天的,喝点凉的解渴。”
坐下来,我好好打量了这个八年不见的老同学。他穿着件深蓝色T恤,领口处有咖啡渍,左手戴着块表,看着挺贵,但表带已经磨得发白。他看我盯着他的表,笑了:“假的,百来块,就是镀了层金,戴着好看。”
屋里风扇摇头摇得吱嘎响,我起身要关,他摆手:“别关,挺好的,城里冷气开多了,我都不习惯自然风了。”
他四处打量我的房子,目光在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上停了停。那是三年前照的,我儿子那时才四岁,现在已经上小学了。照片旁边贴着儿子歪歪扭扭的一张画,画的是他认为的”爸爸工作的样子”——一个大脑袋小身体的人举着个巨大的扳手。
“你儿子多大了?”李勇问。
“今年七岁,上小学一年级。”

“真好。”他点点头,眼神有些飘忽,然后忽然岔开话题,“对了,老二,你还在水厂上班呗?”
我点头:“嗯,小县城能有什么出路,就那么几个单位,我这文凭也就够进水厂修修管道。工资不高,但稳定。”
说到工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但又不好直接问他。这八年来,我时常会想起李勇走时欠我的那五万块钱。倒不是我小气,实在是五万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那时我刚结婚没多久,那钱是我和媳妇准备翻新房子用的。
李勇当时找到我,说要去沿海创业,就差点启动资金。我俩高中关系不错,加上他说话一向很有说服力,我就答应了。他拍着胸脯保证最多一年就还,结果…一晃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我打过他电话,号码早就停机了;问过他家人,说是他很少联系;托共同认识的朋友打听,都说不知道他去哪了。我媳妇没少为这事跟我闹,说我太实诚,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现在他忽然开着豪车回来了,看样子是发达了。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复杂,不知道该不该提那五万的事。
“你那水管是咋回事?”李勇问我,打断了我的思绪。
“哦,老房子嘛,管道锈了,我趁着休息自己修一下。”
李勇摇头笑了:“还是这么爱省钱,叫个水暖工不就完了?”
“习惯了,”我笑笑,“再说了,修管子不就是我的本行吗?”
李勇喝了口啤酒,皱了下眉:“这啤酒不咋样啊,一股子化学味。”
“五十多一箱,你还想要啥味道?”我笑着说,心想这家伙是真发达了,连喝啤酒都挑剔起来。
他放下啤酒瓶,瓶底在我的旧茶几上留下一圈水渍。那茶几是十多年前买的,上面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圆圈印子,有的都发黄了。
“老二,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事找你。”他终于说出了来意。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想,是不是要提那五万块钱的事?我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应,就听他接着说:
“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保证你满意!”

我差点把嘴里的啤酒喷出来:“啥玩意儿?我都结婚生子了,你给我介绍啥对象?”
李勇哈哈大笑:“不是给你,是给你弟弟!上次听说你弟弟离婚了,一直单着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八年没联系,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嘛。”
“县城就这么大,消息传得快。”他拍拍我肩膀,“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那姑娘长得漂亮,在我公司做财务,性格好,年龄也合适。”
我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挑明了说:“李勇,不是我不信你,你这八年音讯全无,那五万块钱的事…”
我话没说完,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子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里是八万,五万是本金,三万是这些年的利息。我李勇虽然这些年不着调,但借钱还钱的道理还是懂的。”
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拿起信封掂了掂,确实挺沉的。
“你…这些年到底去哪了?”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李勇靠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说来话长啊。当初我拿了你的钱去深圳,本来打算做电子产品代理的,结果碰上一个骗子,钱全搭进去了。之后又去东莞打工,存了点钱又开了个小饭馆,半年就倒闭了。”
“那你怎么不联系我们?大家都担心你。”
他的目光有些躲闪:“我能联系吗?欠着你的钱,又一事无成,有什么脸面联系你?”
“后来呢?”
“后来…”他挠挠头,“我去了北方,先是在一个煤矿当保安,后来认识了几个做煤炭生意的朋友,跟着他们混,慢慢就学会了做生意的门道。这两年煤价涨得厉害,我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手里有了点闲钱。”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窗外传来鸡叫声,邻居家的公鸡不合时宜地啼了几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你这院子不错,”李勇忽然说,“有点像我们小时候住的那种房子。”
我笑了:“这就是我爷爷留下的老房子,我结婚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本来想拆了盖新的,结果…”我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结果就是因为他借走了钱,这房子一直没能翻新。

李勇似乎读懂了我的未尽之言,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县城变化不大啊,还是那个样子。”
“能有什么变化,就是多了几个购物中心,年轻人都往外跑,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
李勇点点头,又问:“对了,老刘、老张他们几个现在怎么样?”
我简单说了几句同学们的近况,有的在外地打工,有的在本地找了份安稳工作,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你呢?”我反问他,“结婚了吗?”
李勇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没呢,一直忙着赚钱,没空想这事。”
我有些意外:“你这条件,找个对象不是易如反掌?”
“哪有那么容易。”他笑了笑,眼神却没什么笑意,“现在的姑娘眼光高着呢,看中的是钱包厚度,不是人品。再说了,我这人吧,性格怪,又常年在外面跑,哪有姑娘愿意跟我受这罪。”
我突然发现,他虽然开着豪车,衣着光鲜,但眼睛里藏着疲惫,那种很深的、难以消除的疲惫。
“所以啊,我看你弟弟条件不错,就想着给他介绍个对象。”李勇说,“这姑娘挺好的,就是有点认死理,我觉得跟你弟弟挺配。”
我犹豫了一下:“我弟弟的事,还是得问问他自己的意见。”
“那当然,那当然。”李勇连连点头,“你先跟他说说,有意思的话我再安排他们见面。”
聊着聊着,天色渐晚。李勇看了看表,说要走了。我问他住哪,他说在县城唯一的那家四星酒店开了房间。
“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我客气地问。
“不了不了,今晚还有个饭局。明天再来找你,顺便见见你弟弟,怎么样?”
我送他到门口,他上车前忽然回头:“老二,当年的事,对不住了。”

“算了,都过去了。”我摆摆手,“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点点头,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汽车缓缓驶离,拐弯时溅起一片尘土。
我站在院子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李勇变了,又似乎没变。他还是那个能说会道、异想天开的李勇,但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晚上,我弟弟来电话,说是听说李勇回来了,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把白天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包括那八万块钱和介绍对象的事。
“哥,你看他是不是来真的?”弟弟问我,“他不会又是打什么主意吧?”
我想了想,说:“不像,他如果想骗人,不会一上来就把钱还了。再说了,他现在条件不错,应该不缺这点钱。”
弟弟沉默了一会儿:“那个…介绍对象的事,靠谱吗?”
我笑了:“怎么,动心了?”
“没,就是问问。”弟弟有些不好意思,“离婚这两年,妈总念叨让我再找一个,我是有点烦了。”
“明天他要来,你要是有空就过来看看,反正见见面也无妨。”
“行,那我明天来你这。”
挂了电话,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李勇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和今天那略显疲惫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看,李勇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两大袋东西。
“这么早?”我揉揉眼睛。
“早啊!”他精神抖擞,“睡得跟猪似的,都九点多了还不起。”
我让他进来,他把东西放在桌上:“给你带了点海鲜,昨晚刚从市里带过来的,还新鲜着呢。”

我打开袋子一看,好家伙,龙虾、螃蟹、鲍鱼,样样俱全,估计得值不少钱。
“你这是干嘛?”我有些尴尬,“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跟你还客气什么,”李勇大大咧咧地说,“就当是给你添麻烦的赔礼了。你弟弟来不来?”
“他说会过来,估计得下午。”
“那行,咱哥俩先聊聊。”李勇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昨天没仔细看,你这房子保养得不错啊,虽然旧了点,但很干净。”
“还行吧,我媳妇比较爱干净。”
聊了一会儿家常,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惑:“李勇,你真的只是来还钱和给我弟弟介绍对象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看来你还是不太相信我啊。”
“不是,就是觉得有点突然。八年不联系,忽然就出现了…”
李勇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其实…”他犹豫了一下,“我得了病。”
我心里一惊:“啥病?严重吗?”
“肝癌,中晚期。”他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去年查出来的,做了化疗,效果不太好。医生说,能撑一年就不错了。”李勇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就想,该还的钱得还,该了的心愿得了。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至少不能带着遗憾走。”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我问,声音有些哽咽。

“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帮我介绍几个当年的同学,我想跟他们道个别。”李勇说,“还有就是那个姑娘的事。她叫林小雨,是个好姑娘,跟了我两年,帮我管账。我走了以后,公司可能会转让出去,她就没工作了。我想着,如果你弟弟人品不错,性格也合得来,或许…”
“你们是…?”我试探着问。
“她不知道我病了,”李勇摇摇头,“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她可能对我有点意思,但我没有回应。现在这种情况,我更不能耽误她了。”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我弟弟的声音:“哥,我来了!”
李勇迅速擦了擦眼角,整理了一下表情,朝我使了个眼色:“别告诉他我的事,就说我是来还钱和介绍对象的。”
我点点头,去开门。弟弟进来后,李勇立刻恢复了那种开朗的样子,跟我弟弟热情地打招呼,好像刚才那个沉重的话题从未存在过。
他们聊得很投机,李勇详细描述了那个叫林小雨的姑娘,说她温柔贤惠,又有点倔强,做事认真负责。我弟弟似乎很感兴趣,说愿意见见面。
“那太好了!”李勇高兴地说,“明天我就安排你们见面,保证你满意!”
临走前,李勇又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有他的新手机号和公司地址:“有事随时联系我,别像我一样,失联就是八年。”
我拿着名片,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送走李勇,我弟弟问我:“哥,你觉得这事靠谱吗?”
我看着李勇开走的车,缓缓消失在县城的尘土里,轻声说:“靠谱,非常靠谱。”
一周后,我弟弟和林小雨见了面,两人相谈甚欢,似乎真的很合得来。
又过了一个月,李勇再次出现在我家门口,这次他带来了一瓶酒:“听说你弟弟和小雨处得不错,我来向你表示感谢。”
他看起来更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但眼睛里有光,那是一种了却心愿的平静。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喝酒,谈起了过去的日子,谈起了高中时的梦想,谈起了这些年的沉浮。微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倾诉着什么。

“老二,”李勇忽然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初借我钱,谢谢你现在还愿意跟我做朋友,谢谢你帮我照顾小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给他倒酒。
“其实那五万块钱,救了我的命,”他继续说,“当初我去深圳,确实被骗了,差点跳楼。是那钱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哪怕一开始只是打工,也总比死了强。”
“你这人啊,就是不懂得求助,”我叹了口气,“如果你早点联系我们,或许…”
“或许什么?”他笑了,“你们能救我的命?不可能的。这是命,认了。”
我们沉默地喝着酒,直到太阳西沉,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李勇站起来,有些踉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
“别瞎说。”我扶住他,“会好起来的。”
他笑而不语,拍拍我的肩膀,钻进了车里。
我不知道他是去哪里,或许是回沿海的公司,或许是去医院,又或许是去看看他生命中最后的风景。我只知道,在那个秋天的黄昏,我送走了我的老同学,他开着那辆沾满尘土的黑色奔驰,消失在了夕阳里。
三个月后,我弟弟和林小雨订婚了。
半年后,我收到一封快递,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把钥匙。
信是李勇写的,很短:
“老二,如果你收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钥匙是我在县城买的一套房子,地址在信封背面。房子给你弟弟和小雨做婚房,就当是我的新婚贺礼。别拒绝,就当帮我了个心愿。余生很短,好好珍惜当下吧。你的老同学,李勇。”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对了,那辆奔驰也是他们的了,告诉他们,一定要勤洗车,尘土太厚会伤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信上已经有些模糊的字迹,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老槐树依旧在风中摇曳,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个借走五万、消失八年,最后开着豪车回来的老同学的故事。
他来还钱,来介绍对象,来告别。
而我,只是这个故事的见证者和讲述者。
在这个平凡的县城,在这个普通的院子里,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带着它所有的悲欢离合,带着所有的偶然与必然。
槐树下,我和弟弟常常会坐在那里喝酒,聊起李勇的事。时间久了,连我们自己都分不清,记忆中的李勇是真实的还是我们美化过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高中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最终没有辜负自己的梦想,也没有辜负友情,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圆满。
而我们,将带着他的故事和嘱托,继续平凡而珍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