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骑着三轮去菜市场拉货,腿上还贴着膏药。膝盖的伤老是好了又犯,犯了又好,像是跟我这辈子杠上了。
手机响了。显示屏有道裂纹,从上到下,像是把整个世界劈成两半。
“舅舅,我回来了。”电话那头是外甥女小雨。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掉到路边的臭水沟里。“在哪呢?要不要我去接你?”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皱巴巴的两张十块钱。
“不用了,我已经到家了。舅舅,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事跟你商量。”小雨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不像是飞了十几个小时的疲惫,更像是扛了很久的心事。
“中午吧,我把菜送完。”
挂了电话,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小雨出国已经六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回来。倒不是她不想回,只是出国那年她妈妈——我姐姐就去世了,她爸爸又很快娶了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女人。家,对小雨来说,大概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去年,小雨在电话里说已经拿到了国外的永久居留权,要定居在那边了。我和老伴儿听了挺高兴,总觉得国外的生活条件好,她能过得舒心些。
手机又响了。这回是我姐夫。
“老弟啊,小雨回来了,你今天过来吃饭啊?”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像是刚从嗓子眼儿挤出来的,勉强维持着兴奋的调子。
“嗯,中午过去。”
“那个……”他欲言又止,“有空的话,带点钱来。”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我也没在意,应了一声就挂了。
菜市场的早市刚开始,我熟门熟路地把三轮车停在后门。小贩们三三两两地摆着摊,有人还在打哈欠,有人已经大声吆喝起来。老王家的西红柿又涨价了,我买了十斤,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袋子上印着”诚信为本”四个烫金大字,但其中有一个已经模糊不清。
装好了货,天已经大亮。我骑着三轮车去送菜,一路上心里想的却全是小雨。小时候,她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叫舅舅,那声音甜得能掐出水来。长大后,她考上了重点大学,又拿到了国外的奖学金。姐姐常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小雨拉扯大。
姐姐去得突然,得了癌症,从发现到离世不到半年。走的那天,外面下着小雨,屋檐上的水滴一颗一颗往下掉,滴在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一串断断续续的叹息。
送完最后一家菜,我看了看表,还不到十一点。想了想,我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再去姐夫家。
老伴儿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见我回来,愣了一下:“今天这么早?”
“小雨回来了。”我进屋换衣服,顺便找出压箱底的存折。上面的数字不多,一万八千多,是我和老伴儿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
“要拿钱?”老伴儿看着我手里的存折,眉头皱了起来。
“姐夫说让我带点钱过去,可能是有急用吧。”
老伴儿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你看着办吧。”
到了姐夫家,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上落了一层薄灰,看样子已经停了好几天。门是虚掩着的,我刚要敲,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凭什么卖祖屋?那是外婆留给妈妈的!”是姐夫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

“我是妈妈唯一的继承人,这房子本来就该归我。再说了,卖了房子,不是还能给你筹点钱吗?”小雨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正犹豫着,门突然开了,小雨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比我记忆中的短了许多,剪成了利落的短发。
“舅舅,你来了。”她脸上挤出一丝微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我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姐夫坐在沙发上,看到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老弟,你来了!”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陈年的灰尘和廉价香水混合在一起。茶几上放着几个杯子,有的还残留着茶渍,看样子已经好几天没人收拾了。墙上挂着姐姐的遗照,黑白照片里,她笑得灿烂,仿佛还活着,还能听见我们此刻的对话。
“舅舅,你吃午饭了吗?”小雨问道,声音轻柔了许多。
“还没呢。”
“那我去做饭。”她说着就往厨房走去,途中扫了姐夫一眼,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姐夫看着小雨的背影,叹了口气,然后突然凑近我:“老弟,你带钱来了吗?”
我点点头,拍了拍口袋:“带了存折,要用多少?”
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能取多少取多少。”见我犹豫,他又补充道:“就当是借我的,过段时间我肯定还你。”
“出什么事了?”我有些不解,姐夫虽然平时爱喝酒打牌,但从没开口向我借过钱。

他看了看厨房的方向,确定小雨听不见,才小声说:“小雨要卖祖屋,你知道的,那房子是她外婆留给你姐的,你姐走后本该是她的。但她现在非要卖掉,说是要用这笔钱在国外买房子。”
“这…不是她的权利吗?”我有些迷惑,毕竟房子确实是小雨母亲的遗产。
姐夫的脸色变了,眼圈突然红了起来:“你不知道,那房子……那房子是我和你姐的全部心血啊!”
我更糊涂了。祖屋是小雨外婆的老房子,在县城最老的那条街上,说实话,又旧又小,连厕所都是公用的,值不了几个钱。姐姐和姐夫一直住在这边的新房子里,祖屋早就空着了。
正想着,小雨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舅舅,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找不到酱油了。”
我应了一声,起身往厨房走去。经过餐桌时,我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一个旧账本,皮已经发黄,边角磨损得厉害。
厨房里,小雨并没有在找酱油,而是靠在冰箱旁,双手抱胸,眼睛直视着我:“舅舅,我爸是不是向你借钱了?”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舅舅,我求你一件事,无论他说什么,千万别借钱给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困惑。
小雨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思绪:“我爸欠了很多钱,赌债。我妈生病那会儿,他就开始赌博了,一开始是小打小闹,后来越赌越大。妈妈去世后,他更是无所顾忌,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我心里一惊:“那新找的……”

“后妈?”小雨冷笑一声,“她早就跑了,带着我爸给她买的金项链和存折。我爸这几年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你。他现在欠了五十多万,债主已经找上门好几次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姐夫平时看起来体面人模人样的,竟然是个赌徒?“那祖屋……”
“是我妈留给我的,她临走前特意交代过,说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那房子。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房子卖了,还清债务,剩下的我打算捐给妈妈生前资助的那个贫困山区的学校。”小雨的眼睛湿润了,“但我爸不同意,他还想用这房子去借高利贷。”
“可是他说那房子是他和你妈的心血……”我喃喃道。
小雨摇摇头:“舅舅,你还记得妈妈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缝纫店的绣娘。”我脱口而出。姐姐手巧,年轻时在一家缝纫店做绣活,后来嫁给姐夫,就不做了。
“对,那家缝纫店就在祖屋旁边。妈妈从十六岁开始就在那里工作,一做就是十几年。后来缝纫店倒闭了,妈妈用自己积攒的钱,把那家店盘了下来,开了自己的缝纫铺。”小雨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房子里,有妈妈一针一线的心血,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她拼出来的。”
我愣住了,姐姐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在我的印象里,她嫁给姐夫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偶尔接点绣活贴补家用。
小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舅舅,这是祖屋的钥匙。那个账本也是从祖屋里找到的,你有空可以看看。我明天就去办手续,把房子过户卖掉。”
“你爸知道吗?”
“他没资格知道。”小雨说着,眼里闪过一丝坚决,“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个忙,看着我爸,别让他再去借钱赌博了。”
我还想问什么,姐夫的声音突然从客厅传来:“你们在干什么呢?饭还做不做了?”

“马上好!”小雨应了一声,然后对我说,“舅舅,我们先出去吧,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午饭很简单,就是从附近饭店打包的几个菜,味道一般,但气氛更差。姐夫一直在讲小雨小时候的趣事,小雨则低着头吃饭,偶尔应几声,眼睛却始终没看姐夫一眼。
吃完饭,小雨说要出去见个朋友,姐夫想拦她,被她冷冷地甩开了手。
屋子里剩下我和姐夫两个人。他看了看窗外,确定小雨已经走远,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老弟,求你了,借我二十万,我一定会还的!”
我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老弟,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欠了高利贷,再不还钱,他们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心里一阵发凉,小雨说的是真的。
“你真的欠了五十多万?”我问道。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知道这么多,但很快又点头承认:“是,都是赌债。这几年我一直在借新还旧,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小雨又要把祖屋卖了,我……”
“那房子本来就是小雨的,是她妈妈的心血。”我打断他的话。
姐夫脸色变了,眼神闪烁:“她跟你说什么了?那房子是有我一半……”
“别装了。”我厌恶地看着他,“我姐生前是不是一直在补贴家用?你呢,拿着她的钱去赌博?”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突然变得恼羞成怒:“那又怎么样?我是一家之主,用钱还要跟她汇报吗?再说了,我养她女儿这么多年,花了多少钱?我凭什么不能分那房子?”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了存折,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把撕碎,扔在了他面前:“一分钱都别想了。”
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一咬牙:“好,好!你们一家子都不帮我,等着瞧吧!”
我转身就走,出门前看了一眼餐桌上的账本,顺手拿走了。
晚上回到家,老伴儿见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我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然后拿出账本。
那是一本老旧的账本,封面上用褪色的红笔写着”缝纫铺账目”。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天的收入和支出。最早的一页日期是1992年,那时小雨才刚出生不久。
“绣花鞋垫,15元。” “改西装,20元。” “刺绣台布,50元。”
一笔一笔,都是我姐辛苦劳作的记录。再往后翻,收入慢慢多了起来。
“本月净收入:1200元。” “家用:600元。” “存款:500元。” “小雨学费:100元。”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姐姐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她在做这些,总是笑着说家里挺好的,不缺什么。
再往后,出现了一些让我心惊的记录。
“借给老刘(姐夫):2000元,说是做生意。” “又借给老刘:5000元,说是朋友急用。” “老刘赌输了,还了高利贷:8000元。”

最后的记录停在姐姐去世前半年。
“医生说我的病不太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这些年的积蓄都在祖屋的地板下,一共攒了十二万三千六百五十元,都是给小雨上大学用的。老刘这些年越来越不像话,赌博成性,我怕他把钱赌光了。等我不在了,这房子和钱都是小雨的,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姐姐独自一人坐在缝纫机前,一针一线,缝制着别人的幸福,也缝制着女儿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祖屋。那是一栋老式的砖房,门前的台阶已经磨得光滑,门框上还贴着几年前的春联,已经褪色发黄。
屋里简单整洁,家具不多,但每一件都摆放得很有序。床头挂着一张姐姐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朴素的蓝色工作服,站在缝纫机前,脸上带着自豪的微笑。
我按照账本上的记载,掀开了主卧室的一块地板。果然,下面藏着一个铁盒子,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沓钱,每一沓都用纸条标明了日期和金额。
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我的女儿小雨”。
我没有拆开信,而是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然后给小雨打了电话。
“舅舅,怎么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在祖屋这边,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小雨很快就来了。我把账本和地板下的发现告诉了她,但没有打开那封信。
“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你自己看吧。”我说完,走出了房间。

过了好久,小雨才从房间里出来,眼睛红肿,但眼神却比昨天亮了许多,仿佛重新找回了某种力量。
“舅舅,谢谢你。”她紧紧抱住我,声音颤抖,“我不会卖祖屋了,我要按照妈妈的意愿,把这里改成一个缝纫培训学校,教贫困家庭的孩子一门手艺。”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妈妈在信里说,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个人的牵挂和责任。她把这份牵挂和责任留给了我,我不能辜负她。”小雨擦了擦眼泪,“至于我爸的债,我会想办法帮他还清,但前提是他必须去戒赌,好好做人。”
我点点头,心里为姐姐感到欣慰。她留下的不仅是一栋房子,还有一个坚强独立的女儿,和一段关于爱与责任的家族记忆。
后来,小雨真的把祖屋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缝纫培训学校,取名”绣心坊”。学费全免,只收学生们绣的第一件作品作为纪念。姐夫也在小雨的坚持下去了戒赌所,出来后老实了许多,在绣心坊当起了校工。
每当我路过那条老街,总会看到祖屋门前挂着的牌子:“心怀感恩,针线相传”。屋里,总是传出笑声和缝纫机的嗒嗒声,就像是姐姐还在那里,还在耐心地教导着每一个想要学习的人。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为了什么?是为了房子车子,还是为了那些看不见的责任和爱?姐姐用她简单的一生告诉我们答案——生活的真相,往往就藏在那些不起眼的小账本里,藏在日复一日的针线活计中,藏在留给亲人的那份深沉而无言的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