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士民居
经过朋友介绍,我去瑞士北部小村的Annika家做客,不同的种族、文化、语言、性别、年龄的一群人相聚在一起。如今回想起来,真是一个神奇的场面:一个传统且在下坡路的富足欧洲人,一个没落的欧洲人,一个典型的韩国人,一个充满好奇心和冒险精神的中国人,这是相当有代表性的各种国家,也是目前国际局势在民间的投影,他们的言谈举止更是世界格局在人心里的投影。先让我介绍一下(部分)在场人物。
我 (茶狐):驾车在欧洲各国游历的中国人。Annika:女主人,瑞士小学女教师。衣着随意,蓝色T恤,灰色八分裤,穿着条纹袜子就大咧咧地直接踩在地上,自嘲为瑞士农民。Annika已经离婚,却仍然和丈夫住在同一个House,日常生活各过各的,两个人见面还会点头打招呼。他丈夫有些神神叨叨,最大的爱好就是用微距镜头在院子里拍摄各种昆虫照片,自认为是法布尔的传人。整体上说,Annika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收留了一户失业的「国际家庭」,那户人家一住就是半年多,而且丝毫没有搬家的意思。即便这样,Annika还是对他们有求必应,她似乎不忍心对任何人的要求说“不”,更不忍心把一个无业家庭赶出家门。但在我面前,Annika也会时不时抱怨这户人家给她带来的不方便,比如说她很喜欢毅行,本来计划好去英国Cornwall毅行一个月的计划就被他们打乱了。虽然很善良,但作为瑞士人,她依然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骄傲。她很喜欢滑雪,对我说,瑞士人从小都会滑雪,但“外国人”一般玩不起,就算玩得起,他们也不会玩。她还说,现在她不大爱去苏黎世,因为那里“外国人”越来越多了。如果看到开车粗鲁的司机,她就摇摇头说,又是“外国人”······
▲ 瑞士乡间,「外国人」的肌肉跑车
听多了Annika说“外国人”这个词,才总结出她所谓的“外国人”是一个很有趣的概念,并不是指瑞士以外的所有人。德国人、奥地利人、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当然不算外国人,因为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在瑞士都算官方语言,一般情况下也看不出他们是外国人。至于美国人、英国人和那些发达的北欧小国的人,也不算外国人,因为他们都比较富裕,价值观、生活理念和瑞士人没有太大的差异,而且他们都会讲流利的英语,英语虽然不是瑞士的官方语言,但实际上却逐渐成为瑞士最通用的语言。她嘴里的外国人主要分为两种。第一类就是以中国游客为代表的不会讲英语的第三世界「暴发户」,这类人来瑞士就是「上车闲聊、下车拍照、晚上睡觉、白天买表」,是瑞士人饭后谈资和调侃的对象;另外一类是各种经济困难国家的难民,这些人虽然也没有文化和品位,但他们既贫穷又可怜,是瑞士人同情的对象。当然,同情施舍之余,也会抱怨一下他们带来的麻烦。
▲ 瑞士的大众高尔夫
Park(朴):
韩裔瑞士人,约二十七八岁,是典型的未整容的韩国女人,大饼脸,三角眼,身材敦实,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朴小姐原本是韩国孤儿,从小被瑞士慈善组织收养,在瑞士德语区长大,会讲德语和英语,教育程度一般。她自认为本地人,却在当地没有社会根基,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车,一无所有。好在瑞士福利比较好,她能从政府那里得到一些救济。目前与“难民”身份的老公、孩子一起“暂住”在Annika家里。朴女士似乎没有一刻清闲,她总是不停地保持忙碌,一看见地上有脏东西就马上清理,一看见什么物件没放到位,就马上整理,洗洗这个,擦擦那个,屋子里没事情做,她就在院子里忙活。Annika总是让她别忙,坐下来歇口气,但她每次都是笑笑,继续忙碌,那是一种既谦卑又满足的笑容。我想,这谦卑是出于对Annika收留她们的感激,而满足则是出于自己的劳动得到的肯定,这说明,她还是一个有价值的人。朴小姐曾经回韩国寻根,却不会半句韩语,如同哑巴。
黄色的皮肤,白色的内心,典型的香蕉人。同为东亚人,朴小姐似乎不太愿意和我聊韩国和亚洲的话题,隐约让我感到不太想和我套近乎,有意无意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们曾经唯一一次聊到了中国的话题,很不幸,也给她留下不好的回忆。当时,她问我,中国学德语的人多?还是学韩语的人多?我嘴快,脱口而出地说:“我没有具体的数据,但据我所知,学德语的人挺多,尤其是在大城市,你会英语和德语,在上海这样的地方,可以很容易找到工作。”
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我对在中国生活没什么兴趣。”她淡淡地说,沉默。很显然,我的话让她感到不自在,甚至脸上掠过一丝沮丧,这暴露了我知道她失业的事实,这是她的痛处。都怪我多事!虽然我出于好意。
▲瑞士乡下Cleitos:朴小姐的希腊裔老公,四十岁左右,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典型的希腊脸庞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愁绪,身材消瘦,烟不离手,似乎心里一直压着一块大石头。Cleitos只会讲希腊语和蹩脚的英语,和朴小姐的年龄差距都写在他那张忧郁的脸上,他是怎么和朴小姐认识并结婚生子的,在我看来是一个迷。他曾经是一个工程师,希腊经济崩溃,他失业了。
经过慈善组织介绍,这对同时失业的跨国夫妇“免费暂时寄住”在Annika家里,而这“暂时”一住,就是大半年。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不用付房租,而且这里远离城市,又没有公交车,一家子出入,还经常借用Annika的轿车。Annika在我面前提到这一家子人时,总是一副无奈的表情,这对夫妇和小孩虽然都不是坏人,但这么长期住在这里,房租倒也罢了,Annika不缺钱,但不方便总是难免。
而且,夫妇俩都没有工作,心理状态可想而知,Annika时刻要注意言行举止,生怕不小心伤害到他们。所以,Annika在他们面前总是相当客气,这客气虽然出自一片好意,但两家子人这么「客气」地长时间住在一起,难免别扭!那天夜里,我在客厅上网,窗外下着小雨,透过沾满雨滴的窗户玻璃,我看见Cleitos淋着雨,在外边抽烟,眼神迷茫,若有所思。
“你进来抽吧,”Annika注意到后,连忙关切地说,“淋雨会感冒的!”其实,连我都知道,Annika很反感抽烟,尤其不喜欢别人在室内抽烟。不过既然已经被她看到,总不能装作不知道,眼睁睁地让他一直在屋外淋雨,这显然不是Annika的待客之道。“没关系。”Cleitos挤出一丝笑容,继续在屋外抽烟。“我真的不介意,你进来抽吧。”“真的没关系。”········就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气氛慢慢有些尴尬,最后Cleitos掐掉烟头,把剩下的那半截烟塞回烟盒,他舍不得扔。然后,回屋,上楼,睡觉。虽然Annika是一个很善良的主人,但长期寄住在别人家里,对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来说,那种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还有一次,Cleitos在厨房给我们做希腊菜,其余的人都在院子里聊天,我忘记带充电线,于是我顺口问道:“你有Apple的充电器么?”“I have nothing !!!”他冷冰冰地回答道,继续做菜,头都没回。Cleitos有些答非所问,我可以清楚感受到一股怨气,他似乎在发泄不满。很显然,我的话好像又戳到他某段敏感的神经。那一刻,气氛有点僵,我感到一丝无奈和委屈。不妨以我小人之心来猜度他这么说的原因吧:我是中国人,在欧洲普通人的眼里,哪怕十几年前,还都是非法偷渡客的代名词,
他是希腊人,怎么说也是欧洲文明的发源地,欧盟成员,堂堂的发达国家!我,开着车在欧洲四处游玩。他,夫妻失业,寄人篱下,一无所有。当时,我用着最新款的Apple手机,而这对跨国夫妇还在共同使用一部很古老的手机。也许他觉得我有意在他面前炫耀?于是心理不平衡。我可真冤啊!据我观察,Cleitos在其他人面前,尚可以做到有说有笑,虽然笑起来有些勉强,说起来也不是底气十足。
而我,只是过客,他不需要太看我眼色,而他,经常被别人有意无意地“另眼相看”,也许他隐忍已久,需要有一个出口让他发泄一下,表达出他真实的情绪。于是,我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 希腊 韩国 混血儿
Angelo:朴小姐和Cleitos的儿子,五岁,他继承了母亲的三角眼和乌黑头发,也继承了他父亲如地中海那般湛蓝的双眸。和同龄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懵懂无知。那张亚欧混血的漂亮脸蛋上,丝毫看不出生活的艰涩。他喜欢玩火车模型玩具,和其他任性的小男孩一样,玩过以后,就任由玩具撒满一地,从不收拾。和他略带拘谨的父母亲不同,他纵情欢笑玩闹,似乎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才是这里的主角,周围的大人都会毫无保留地宠爱着他。而朴小姐,就一刻不停地跟着他的宝贝儿子,收拾他丢下的玩具,老生常谈地叮嘱他,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生怕他闯什么祸。好在Angelo还算讨人欢喜,女主人Annika对他也很好,视同自己的孙子,还经常给我发一些他的照片。
写在最后Annika就是一个典型的瑞士人。收入水平高,生活条件好,在她身上,我可以看到瑞士人对难民的复杂心态。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人类有显示道德优越感的需求。
作为欧洲最发达的国家之一,瑞士有着悠久的庇护难民传统,是世界上接收难民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然而,近年来,随着难民数量的激增,瑞士国内也出现了反对难民的声音。一方面,道德优越感不是刚需,偶尔当当圣母,还有新鲜感,长时间当圣母,凡人都受不了。
另一方面,救急不救穷,尤其是对一些中老年难民,缺乏适应社会的能力,又习惯了瑞士优越的生活,低不成高不就,非常尴尬。最后,请神容易送神难,双方陷入长期的精神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