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沉约胡不归去的地方,离狮子桥不远,背街小巷,独门独户清净的院落。进门有宽阔的前庭,前庭中央一棵粗壮的银杏亭亭如盖,散落满地阴凉。
开门的老汉系着围裙,带有小生意人惯有的殷切。他笑着点头哈腰:典吏来得正好!正好可以入座。
堂屋八仙桌上摆四个冷盘,中间主菜是个宽阔的托盘,盛着炖好的全头全尾一条大鱼。正位主客两幅碗筷,立一壶青花瓷老汾酒。
这鱼炖的真香!胡不归耸耸鼻子:可咱两好像没约酒啊。
两个男人,凑一起不喝酒还能干什么?钟沉笑着说,又非一男一女可有点别的想法。
招呼胡不归坐下,钟沉道,这老汉姓苏,和我算远房亲戚,他和老伴来紫石街摆个摊卖点吃食。夏天无非凉皮豆脑,冬天无非羊汤烧饼。人呢本分勤快也干净,这小院空着也是空着。就借与他暂居一时。
典吏真古道热肠!胡不归拱手。
县尉谬赞。哪会没有私心?房子长久不住人,易受潮气侵蚀,有人照料反而结实。更有一条,这老苏炖得一手好鱼汤,味道之鲜,换到别处少能吃到。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口福,县尉是跟我客气虚推呢还是索性尝尝?钟沉说。
来都来了,推个什么。胡不归说。
果真美味!肥而不腻!
胡不归食欲大振!!
两人喝第一轮酒,钟沉放下杯盏说,那薛正常宽,本地人氏,在衙门里当差少说也有十几个年头,上头的官员来来去去,下面的士兵进进出出,他们这种小吏倒成了铁打的营盘。
“嗯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意思我懂”
“地方小,论论血亲,再论论姻亲,半城的人都能串成亲戚。就说那潘飞,前些年好勇斗狠,失手误伤人性命。活该有缘,攀起来和薛正有亲,算姑舅姨姥表,那薛正上下周旋,左右腾挪,对了口供,改了讼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破财使银子使足了,却免了牢狱之苦。”
胡不归点头,吃鱼。
新鲜的大海鱼,入口即化!
“反过来,薛正他们,为衙门做事。也得勾着潘飞几个,这些银子多拳头硬的大户,有时说句话,比衙门的公文都好使。”
胡不归点头,继续吃鱼。
大海鱼一边的肚皮都被给整块扒拉了。
“昨日堂上,你点名修整薛正常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知道你挑战的那可是整个一个……那啥”
“体系。”
胡不归蹦两字,嘴里咀嚼着端起酒杯。
汾酒配海鱼,再来口凉拌芹菜豆腐。
哎呀呀!
“典吏找我,就为说这潘飞薛正?”
“县尉爽快!!那倒也不是。老哥正踌躇怎么开口呢。县尉通神之人,老哥我话扯得远弯子绕得太大,有愚弄轻视县尉之嫌,不好!可话说得太蠢直,又有粗鄙冒犯县尉的忌讳。”
钟沉替胡不归斟酒,两人喝第三轮。
胡不归放下筷子,抹嘴:您这酒也铺垫了,鱼也铺垫了,刚刚话也铺垫了,后面撸直了,爽利一点吧。
“爽利好!爽利好。”
“通判让典吏写的讼状,讼状上说,胡不归因王玉莲之事记恨姜县令,使妖术杀之。这个案情文字,案犯的动机,杀人的手段,是否合乎常理,说得痛刑部,堵得住舆情,经得起推敲?胡不归问。
“县尉先前曾广布可以通神之言论,市井之间屡有耳闻,甚至被传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后又有公堂之上神仙附体,遥惩薛正常宽于狮子楼之事证,另还有人证物证,应属毫无破绽。”
“既然确凿,不如索性扔了火签,打得我灵魂出窍,皮开肉绽之时在这讼状上画个押,送上去功德圆满,为何还给十天破案多此一举?
“本案如何去破并非重点,只要能破就算过关,县尉抓到真凶,和县尉作为案犯去结案,确无本质不同,只是邹知府,严通判他们案后还有一怕”
“无非怕阴魂不散。再挂人而已”
“以愚兄看来。以县尉之才,十天破案不难。”
“那难的是啥?”
“县尉有神通不假,算得上少年英雄!难的是一时缺少历练和眼界,由此,难的又是办事的妥当”
“明白,你拐弯抹角,就是来教我妥当的,一匹大象撞进了瓷器店,哈哈。老板和伙计们都着急了”
“哈哈。县尉这个类比好像颇有深意”
“你既然要教妥当。那得先说说我如何就缺少历练。”
“县尉先前说过爽利二字,愚兄便只好蠢直鲁莽了。为官之道的历练,可以分三重境界”
“哪三重?”
“第一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飞扬跋扈,志得意满,结果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就塌了”
“哦哦,我肯定在这一重。虽然只是一个自封的小小的县尉。那第二重呢?”
“第二重他看得见头顶的锅,看得见脚下的坑,更看得清人心的险,每日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防着明枪暗箭,祈祷着世界和平。”
“为啥要祈祷世界和平?”
“天灾人话都得拿脑袋去顶”
“我看典吏就在此重境界,此境界的人必备技能是小意,装傻和甩锅吧?那第三重呢?”
“第三重境界超越做官之事,命观通达,看破世道,比之第二重,这一次重轻松随意,轻看个人之遭遇,重在呵护苍生,造福一方生灵”
“嗯嗯!天下为公,普度众生,为人民服务,这些都是大德。你的意思我现在冒冒失失,得学会权衡,增加稳度进入第二层。换句话,小胡你好像有点神通,但当官做事这块,你啥也不是,别搞得自己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的。”
呵呵。县尉之言有点儿戏。钟沉笑的有些尴尬。
“历练,嗯嗯,清楚了。那眼界呢?典吏说了历练,刚还说了眼界。”
“县尉抽丝剥茧,对于案情分析得清楚明白,但县尉对于东平府或者阳谷县的社会生态,是否有初步的了解呢,如不曾了解,那就是一叶障目,只见了树木看不到森林,这就是眼界的问题。”
“这……,愿闻其详”胡不归心想,以前天天眼睛一睁,只认得赌桌牌九和当铺,哪有闲心管那些森林。
“这森林,里面有官,有吏,有兵,有商,有民,还有匪。”
“哪里来的匪?”
“县尉大人不知阳谷县方圆五十里那桃花山,二龙山,还有那梁山上落草的强人?”
“哦哦,多有耳闻。这么一说,小弟顿时豁然开朗,心中所有未解之问都有了答案”
哦哈哈哈哈,挖哈哈哈哈,胡不归借着酒劲,笑得幼稚又夸张。他虽然心机深沉,但怎么说也就是个二十二三的臭小子。
“县尉都清楚了?”
“都清楚啦!典吏也是个很喜欢把事情搞清楚的人。听说过很多典吏的故事,有说典吏为了研究鱼怎么睡觉差点淹死在河里的,有说典吏为了研究喜鹊如何搭窝,爬到树上摔下来摔瘸了腿的,还有说典吏研究的课题甚至包括为什么狗的小棍棍里有骨头,而人却没有……””
“有些事搞清楚啦。如那喜鹊搭窝,它们对整体结构的考虑很周全,它们因地制宜,同时兼顾安全,保暖,防雨,通风以及出行方便等方面需求,做出来的鸟我窝简直巧夺天工。这个研究过程相当有趣。”一说到搞研究,钟沉便兴致勃勃。
“抱着这样孜孜求学的心态,典吏还专程去了漳州,花了十天时间,认真研究了那瘴疬之地特有的毒蛭。”
“县尉果然心头雪亮,什么都搞得清楚。”
钟沉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
“我来讲个故事吧。这故事很有趣也很残酷。说它有趣,是因为构建它需要脑洞,需把分散的信息拼凑在一起,就像智力拼图,关键点在于,找出什么才是有用的信息需要大量的推论。”
胡不归自顾自喝了酒说,“推论很难,我这一两天走路的时候,喝酒的时候,吹牛的时候,甚至上茅厕的时候,都在推论,苦不堪言,却又乐在其中。”
“这个故事里死了很多人,所以它除了有趣,又很残酷,讲故事的这个家伙,如果故事讲得不好,他也得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