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个案件。
那不过是个“体检送鸡蛋”的小骗局,出门遛弯的工夫就能破了,直到警察们发现,参与到这场骗局中的人,90%以上都是群众演员——一场以骗钱为目的的大型沉浸式剧本杀,正在城市中悄然上演。
用《三叉戟2》的故事作为开头,完全是受这部剧编剧之一吕铮的影响。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对话中,他几乎一直在给我讲故事,就像是一个天生的说书人,每个故事潜伏于他的大脑,历经千锤百炼,完全脱口而出。起因、发展、悬念、反转,依次展开,最终直达高潮。
吕铮是一个坚持在痛苦中写作的人。写《三叉戟》时,他三十多岁,却执意要塑造临近退休的老同志,去探寻五十多岁人的心境;影视市场正追捧横跨数十年的刑侦史诗时,他偏要把笔尖对准当下;当人们热衷在大案卷宗中发掘故事时,他往往在倾听一线民警帮老大爷找回自行车的离奇小案。
这或许与他的身份有关——在职警察作家。《三叉戟》之后,影视邀约纷至沓来,吕铮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名利和声望,但仍坚持留在原来的警察岗位,利用业余时间写作。用他的话说,“保住这股热乎劲儿很重要。”
因为这种坚持,他成为了市场下行时期的逆行者。不仅二十年前的处女作被人早早买走,就连刚刚萌发的新书点子也被人早早预订。《藏锋》《黑弈》《名提》《谜探》《无所遁形》《纵横四海》《大风暴》《打击队》《何出真实》《双刃剑》......十余部改编自他作品的影视剧正在开发当中。
从一个逆潮流而行的作家,成为当下备受影视公司和平台追捧的警察剧故事供应者,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
繁荣期里的蛰伏者
有人说,吕铮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在对话中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
2015年在卫视播出的刑侦剧《刑警队长》,被业界视为“涉案剧不上黄金档”的破冰之作。不久之后,由张国立、闫妮领衔主演的《爱的追踪》也在卫视播出,而这部剧正是改编自吕铮的原著小说《赎罪无门》。
经过多年的蛰伏之后,涉案剧迎来了又一个井喷期。但在这股创作热潮中,没有吕铮的身影——他停笔了。
在拿着笔杆子就能往回搂钱的年代,吕铮花两年半的时间上了中戏和中传,从零开始学习剧作法,总结每波涉案剧热潮背后所反映的时代情绪,尝试用警察之外的视角看刑侦故事,并跳出经侦工作的职业舒适区,创作不同警种背后的故事。
在繁荣期内拒绝诱惑而选择蛰伏,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吕铮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多岁时,已经独立完成作品、敲开出版社大门的吕铮意气风发,想请著名编剧陆天明为新书作序。当时陆天明对他说:“小吕啊,你如果种了葡萄想要去卖,我建议不要直接把葡萄放到市场上兜售,而是要把葡萄做成酒。”
这句话,吕铮记了二十多年。
葡萄酒的做法
他不光要把葡萄做成酒,还要做出和别人不一样的酒。在这个过程中,吕铮做了两个方面的思考:
其一,找到自己的优势,坚持走下去。彼时,市面上最火的涉案作品是《法医秦明》系列,用当时粉丝的话来说:“它好看就好看在看上去足够专业,起码比百度百科的介绍更详尽、好看”。而吕铮擅长讲警察故事,更善于塑造人物,还对不同警种之间的生态知之甚详。
二十六岁时,吕铮写了一本《警校风云》,在里边塑造了7个人物,这本书在后来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作品的母题,跟经侦有关的《三叉戟》《大风暴》里是林楠;跟预审有关的《名提》系列是那海涛;跟刑侦有关的《谜探》等系列是章鹏;涉及到文职警察的《藏锋》是谭彦。熟悉吕铮作品的人大概会对这些人名会心一笑。
其二,跟重复做斗争,要跟上甚至超前于时代的审美。
一般来说,警察剧有以真实案件改编的纪实叙事和深受海外警匪剧影响的极致类型化两种流派,而吕铮观察得要更细一些。
在他看来,不同时代会出现不同的审美风向,而涉案剧往往能更加尖锐、集中地反映时代情绪。
高大全的警察形象早已退出剧集舞台,以普法宣传为第一要务的剧作赢不得收视率,将涉案剧和情感剧融合的海岩剧也早已成为过去时。
以前观众喜欢看揭秘性质的警察剧,现在行不通了,因为人们可以特别直接地通过网络平台直接获取案情,信息不对等的时期过去了;后来喜欢在里边找极致情感,现在人们认为那是洒狗血;如今怀旧情绪占了上风,一大批讲述积压案件的年代涉案剧扑面而来。
“但观众很快也会疲劳。”一桩旧案,每个人物上来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都在隐瞒什么,一旦吃多了,观众的耐受度就会飞速下降。
所以吕铮坚持把重心放在塑造人物上,以人带事。因为人物是不会过时的,很多年之后,人们忘记了《水浒传》中的具体故事,但不会忘记宋江、武松和鲁智深,观众可能早就忘了《三叉戟》第一部讲的具体是什么内容,但大喷子、大背头、大棍子的形象一直立在那。
除此以外,他坚持认为涉案剧不能回避现实。“罪犯的犯罪手法不断在变,警方的侦破手段一年一变,人民群众面对的社会问题也与以前大不相同,那么涉案剧作为最能反映时代情绪的剧种,怎么能老盯着过去那点儿创作素材不放呢?”
某种程度上,《三叉戟》系列是与时代同频共振的产物,第一部写的是2012年到2017年的非法集资和P2P案件,到了第二部,则重点着墨于电信诈骗、网络诈骗、社会骗局和垄断资本。
但是,与时代同频共振,并不意味着要把涉案剧写成热搜体,更要避免重复别人已经讲过的故事。
比如,“以房养老”的骗局,在过去很多影视剧都有过呈现,但《三叉戟2》却是从“体检送鸡蛋”开始讲起,并结合“剧本杀”模式,由此形成了一个细节充沛、反转不断、笑料百出的新故事,尽管观众对这类骗局早有耳闻,也能获得足够的新鲜感。
再比如,《三叉戟2》写网红反诈警察,也没将它简单处理成人们刻板印象的集合体,而是结合最新的换脸技术,做出了一个“真假崔铁军”的反诈宣传案件。
可是,如果写的是当下,涉案剧要如何避免走进审查的雷区,又如何破解创作上客观存在的难题呢?
搞创作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我知道现在的涉案剧为什么都喜欢回避当下,因为观众喜欢看传奇,二十年前的故事既能迎合观众的怀旧情绪,又可以避开日新月异的犯罪手法和侦破手段。”
在吕铮看来,编剧当然更愿意写自己知识库里已有的故事,而不是深入到一线采访,因为写出来也可能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故事。
“但创作就是这样,你不能太舒服了,只有你痛苦过了,才能给到观众新奇和愉悦的观剧体验。”
比如,写当下的案件,最大的拦路虎就是监控摄像头遍地都有,警察利用各种高科技手段,在几十个小时内就能把案件破了,这是社会的幸运,却是编剧们的不幸。但又不能忽略过去,否则观众一秒出戏。
这样的难题也曾困扰吕铮,但正所谓聪明人要下笨功夫,他不仅没有绕道,反而正面强攻,专门写了故事:一个在监控摄像头密布的城市里,参与搭建“天网”的资本侵入到视频系统,警察反而被监控和利用,于是一个视频侦查小队要用传统的技能躲避摄像头追踪、打击犯罪。这个故事创意完全是反着来的,按吕铮的话说是《全民公敌》加《跟踪》,故事形式和过程与当下的涉案剧完全不同。
这部作品便是《无所遁形》,在小说还没出版的时候,就受到了影视公司的追捧,电影和剧集版权均已售出,由一线主创团队操刀。
再比如,写当下警方的办案手段,不能完全照搬现实,那会造成泄密;也不能乱编一气,容易悬浮。
“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制造一种假定的真实呢?”吕铮表示,虽然写作中的大多数素材来自于他职业生涯的积累和采访所得,但他所写的,从来就不是破案的本来面目。
两部《三叉戟》中,都出现了几场精彩的预审戏,大喷子潘江海(郝平 饰)是市局“名提”,再狡猾的犯人,也斗不过这位审讯大师。到了第二部,徒弟小吕(徐绍英 饰)和徐蔓(李之夏 饰)承担了多数预审的戏份,但精彩程度不减。
从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变化,到警方的审讯技巧,《三叉戟》将每个细节都呈现得极为完整,以至于观众在看的过程中会不由产生疑问:“这么拍,真的不会被犯罪分子学去吗?”
从审查的角度而言,预审戏的确处于敏感地带,而吕铮自然也不会那么愣头青。
吕铮有一个专门写预审的系列《名提》,“预审戏都是编的,我不可能暴露真正的审讯手段,我写的是36计,是孙子兵法,跟真正的预审毫不相干,但关键在于要写得好看,还得让观众真信了。”
在吕铮看来,创作者要敢于设计一种“假定的真实”,想尽技术,用足逻辑,发挥经验,注入信息量,硬桥硬马地把难题攻克了。如此一来,虽然主菜是假的,但调料是充沛的,故事是好看的,审查是不成问题的。
但这又牵涉到另外一个话题,假定的真实,能比得过最真实的派出所现场吗?要知道,《守护解放西》等节目已经把警察的日常做成了真人秀,真实感、笑点、反转样样不缺,剧集要怎样与他们竞争?
吕铮给出的回答仍是以人物塑造为主。他认为,真人秀有真人秀的优势,影视剧也有自己的力量,观众看最真实的纪录片会流泪,看蜘蛛侠和钢铁侠拯救世界也会激动,关键在于要塑造出比真人秀和纪录片更精彩、更传奇、更悬疑的人物和故事,否则就是一个拿不出手的作品,又何谈竞争?
他举了一个例子,很多人写一个案件,都是警方发现线索,追查线索,捉拿犯罪嫌疑人,最后案件告破,是一个从A到B再到C的流程。
这是涉案单元剧经常使用的一种套路,但为什么现在不灵了?因为观众有预期了,没有新鲜感了。为了破解这一困境,后来的单元剧开始在每个单元中增加容易引发讨论的社会热点话题,在视觉效果上追求更多的惊险奇特,但观众可能也很快就审美疲劳了。
“我们为什么不能从案件本身下功夫呢?当观众以为这又是一个从A到C的过程时,编剧要对他们说‘不’,现在我们要重新回到A了,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在《三叉戟2》中,吕铮和沈嵘、熊语真便尝试用这种方式解决观众的审美疲劳问题,崔铁军(陈建斌 饰)原本为诈骗团伙写好了剧本,到真正要抓人的那一刻才发现还有彩蛋。三叉戟在“姜连山案”的侦查中稳扎稳打,眼看就要取得最终胜利,结果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跟着对方写好的剧本走。
吕铮期待剧集《无所遁形》的剧本,能给观众呈现一个更大的局,在观众以为自己看透真相的时候突然出击,把所有人打回原形。
用精品短剧集,做一个更大的梦
临近大结局,《三叉戟2》的口碑依然坚挺,豆瓣开分7.5,很多观众在评论区认为这是一部在剧作上完全不输第一部的续集。
但吕铮很清醒,还在根据市场反馈,琢磨下一部作品的变化。他想起一件往事。多年前,他曾到某地出差,点外卖时发现周边有的店外卖特别便宜,看上去还是知名品牌,搞侦查的他立刻被激发了好奇心,将周围40分钟以内可以送达的外卖全查了一遍,发现其实只有两个是真品牌店,其余都只是蹭了一个相像的名字。
这些“山寨店”基本只做外卖生意,所以送得快,价格也便宜,而品牌店因为有实体经营,所以价格贵,送餐时间也无法保证。这就造成山寨店的出货量要远远大于品牌店。
“我不做价值判断,也不怨天尤人,但创作者应该清醒地认识到,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他仍在不断修正自己的创作方向,比如坚持“以人带事”,但在案件的烈度上要有所升级,以求吸引更多目光,即将出版的《双刃剑》便是如此。
他也注意到了“剧集向短”的市场信号,并早已提前作出应对。正在拍摄中的《藏锋》,正在筹备的《大风暴》《打击队》等作品,都根据新的审美取向和观剧习惯进行了调整,集数有压缩,节奏更紧凑,信息量更充足。
除此之外,他还想借精品短剧集的风潮,做一个更大的梦:
以A、B、C三个不同的主角展开故事,分别在不同的故事上向前发展,每个故事都有不同的结构和情绪,也有各自相对独立的“结尾”。三段故事各有因果,相互补充、发展,最终到了D故事,观众会发现A、B、C三故事合一,形成两次大高潮,直达“真结局”。
吕铮会从小说开始,以此结构呈现,也期待未来在作品改编中,能有同路人一起进行尝试,比如将整部作品分四季进行,以精品短剧集的模式,第一季8集,第二、三季6集,最终季8集。
这般大胆的创新固然很难,但最难的部分已被攻克,故事的种子在四年前就已种下,其间几次推翻,最近一次直接将第三稿的8万字彻底删除一字不留,目前做出了第四版大纲,基本成型。
“只要我一想到读者和观众经历几重反转看到最后大结局瞠目结舌的模样,我就又嗨起来了。”
【文/许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