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特别冷，冷得人站在风里就像被刀子割一样，呼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
早晨的雾还没散，母亲就已经忙活开了。她套上那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衣，脚上穿着胶鞋，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袋。她准备去镇上的集市，买点年货和生活用品。
屋里，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皱着眉头，闷声问了一句：“又要去赶集？天这么冷，你就不能歇一天？”
母亲没抬头，继续低着头整理鸡蛋，把一个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用旧棉花垫着的篮子里。
“过年了，总得买点东西吧。孩子需要新鞋，你不是说烟叶也快抽完了吗，我顺便再看看有没有便宜的。”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手上的动作却显得格外谨慎。
父亲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炕头的枕头底下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母亲：“拿着吧，别舍不得花，路上买点吃的，别冻着。”
母亲接过钱，手微微抖了一下，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但什么也没说。她把钱塞进衣服口袋，背起帆布袋，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要把人直接卷走。母亲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雾里。我站在窗前看着，心里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次赶集，会让母亲掉下许久未见的眼泪。
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是家里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她从来不声张，也从不抱怨。她每天早出晚归，忙着家里的活计，照顾着父亲和我，似乎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母亲。她养了几只鸡，种了几亩地，每天要喂鸡、收鸡蛋、下地干活，还得做饭、洗衣。
她的日子过得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忙，晚上熬到深夜才休息。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蹲在灶台旁啃一个又硬又冷的馒头。那馒头早已经发黄，边角还长了一点霉斑。我一下子就哭了，问她：“妈，你怎么吃这个？家里不是还有新馒头吗？”
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语气轻描淡写：“孩子不懂，这馒头放久了更香，娘就爱吃这个味儿。”
后来我才明白，她不是喜欢吃“那个味儿”，而是怕浪费。家里穷，能省一点是一点。她把最好的都留给了父亲和我，自己却总是吃剩下的、坏掉的。
母亲是个沉默的人。她不太会表达，也很少说“爱”这个字，但她用行动告诉我，她的爱一直都在。
集市上总是热闹的，尤其是年关将近的时候。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像是一首混乱的交响乐。摊主们扯着嗓子吆喝，顾客们挤挤攘攘地挑选着年货。母亲背着帆布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局促。
她停在一个卖鸡的摊位前，准备挑两只肥一点的鸡，这时，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舅妈。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过去。舅妈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头上围着一条旧围巾，正蹲在地上捆鸡。
她的动作利索，嘴里还笑着和顾客讨价还价：“大姐，这鸡保准新鲜，早上刚杀的，肉嫩得很！”
母亲站在一旁，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嫂子？你怎么在这儿？”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舅妈抬头，看到母亲时也愣住了，随即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细绳，笑着说：“哎呀，原来是你！咋的，也来赶集啊？”
母亲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是啊，快过年了，来买点东西。”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鸡身上，声音放得更低了，“你……怎么在这儿卖鸡？”
舅妈笑容有些僵硬，脸上的皱纹像风吹干的泥土，层层叠叠。她避开母亲的目光，小声说：“还能咋的？家里缺钱呗。你也知道，你哥那人，脾气大，啥事不管，光顾着喝酒。孩子上学要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就出来卖点鸡，补贴补贴。”
母亲听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妹子，你哭啥呀？这有啥好哭的？”舅妈慌了，连忙从围裙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手绢，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问：“家里这些年……一直这样吗？”
舅妈叹了口气，笑容苦涩：“还能咋样？不就这样吗？日子虽然苦，但总还能过下去。妹子，咱们这些人啊，自己苦点没啥，只要孩子能有出息，这辈子也值了。”
母亲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这些鸡，多少钱一只？我买两只。”
舅妈连忙摇头：“跟我还谈啥钱啊？你拿去，算我送你的。”
母亲却执意要给钱。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塞到舅妈手里：“你收着。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舅妈拗不过，最终还是收下了钱。两人站在集市上，谁也没再说话。风刮得更猛了，吹得人脸生疼，母亲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回家的路上，母亲抱着两只鸡，走得很慢。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像是压着千斤重担。我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妈，舅妈是不是过得不好？”
母亲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无奈和心疼：“是啊，她过得不好。可是咱们家也帮不了她。”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的背影比平时更瘦了。
后来，我渐渐长大，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母亲依旧过着忙碌的日子，她总是说：“你只管读书，家里的事不用管。”可我知道，她的日子从来没有轻松过。
那年冬天的集市，成了我记忆中无法抹去的一幕。母亲的眼泪、舅妈的笑容，还有那两只鸡，像是一段烙在心头的伤痕，时常让我想起生活的艰难和母亲的伟大。
成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泪水背后藏着多少委屈和无奈。她的沉默不是软弱，而是坚韧；她的眼泪不是脆弱，而是对生活的抗争。
或许，我们这一代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母亲那一代人的艰辛。但我知道，正是因为有她的付出，我才有了今天的生活。而她的爱，早已深深烙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前行的力量。
生活虽然苦，但母亲的爱，永远是最温暖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