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一个乐观派，我也从不因为事情已经做完而感到放松和满⾜。我总在挑战⾃⼰。”冬⽇巴黎的午后，Véronique Nichanian 在她的办公室对我说。在担任爱⻢仕男性世界艺术总监的 36 年⾥，她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地塑造了这家奢侈品⾏业塔尖品牌的男装⻛格——不追随潮流，简约⽽精确，细致且严谨。如今坐在我们⾯前，这位已在时尚圈锤炼超过45年的设计师，依然保持着常⻘的创造⼒。

我们的专访正值 1 ⽉末，爱⻢仕 2024 冬季男装发布会在巴黎刚刚落幕。出⽣在这座城市的 Nichanian，和每次在发布会最后谢幕时⼀样穿着简洁的⿊⾊⽑⾐，头发还是保持多年的栗棕⾊，讲起话来洒脱开朗，⾯带笑容，穿插着肢体语⾔，似乎体内还住着⼀位巴黎少⼥。可她的魅⼒⼜会让⼈联想到那些被⼤众称为“⼥神”、职业⽣涯辉煌持久的法国⼥性，如玛格丽特·杜拉斯、伊莎⻉尔·于佩尔。

与她们不同的是，Nichanian 每天所做的⼯作并不是⼥性在时尚⾏业中常⻅的⻆⾊。在时尚⾏业⾥，顶级男装的⼥性设计师并不多。

品牌缔造⼈ Thierry Hermès 于 1837 年创办爱⻢仕，为 19 世纪欧洲繁华的城市交通提供耐⽤的⻢具。他的⼉⼦ Charles-Émile Hermès 把⻢具⼯坊搬到了福宝⼤街 24 号，并开设了如今成为品牌地标的店铺。第三代继承⼈ Émile Hermès 的私⼈收藏空间也设在这⾥。100 年前，当汽⻋和公路取代了⻢⻋和驿站，Émile Hermès 将产品线扩展到箱包⽪具，为现代化的都市出⾏提供新时代产品，并获得了当年的⾼科技专利——拉链技术，将其⽤于⽪具制作。Émile Hermès 的⼥婿 Robert Dumas 于 1951 年成为岳⽗的接班⼈，⽇后⻛靡的 Kelly ⼿袋以及经典的 Chaîne d’ancre ⼿链就是出⾃他在任的时期。

在第五代继承者 Jean-Louis Dumas ⼿中，爱⻢仕迈向全球。凭着先见之明和万般好奇，他不乏勇气和想象力地开设了爱马仕的新工艺部门，率领品牌进入新的市场，并在 1984 年推出以时尚标志性⼈物 Jane Birkin 命名的“铂⾦包”。1987 年，正值品牌创立 150 周年，Jean-Louis Dumas 给 Véronique Nichanian 打了那个极为重要的电话，Nichanian 从这位推崇创意的品牌领军者那里获得了绝对的设计自由，这种自由度一直延续到如今 Axel Dumas 和 Pierre-Alexis Dumas 代表的第六代继承者。

1976 年，Véronique Nichanian 先是从巴黎⾼等时装学院毕业，进⼊知名意⼤利男装品牌 Cerruti。此前她从未涉猎男装，初⼊社会的年轻⼈⼼想，不妨先做两三年男装，再回归属于时尚前沿的⼥装设计领域。但随着工作的深入，Nichanian 全情投入，在何为男子气概渐渐成为社会议题之时，她用设计男装做出回应。她信手拈来，将传统与每个时代的男性风格糅合在一起，始终反映出复杂社会中的变与不变。“我的目标始终是设计出属于当下的服装——当然，它们也得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真实性的服装。我喜欢与时代共舞，昙花一现的潮流还是算了。”

⼈⽣第⼀份⼯作命中注定般改变了她对时装设计的看法，设计男装为她打开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换句话说，“设计男装就是时尚。我发现设计男装真的很令⼈激动，因为存在着那么多种可能。” 当时，设计师 Nino Cerruti 本⼈继承了家族的纺织⼚，并在 20 世纪 60 年代改变传统⻄装僵硬刻板的形式。他将 Nichanian 和另⼀位⻘年 Giorgio Armani 招⼊麾下培养，并设计出简化内部结构、年轻化的⻄装。Nichanian 曾是 Cerruti 男装设计团队唯⼀的⼥性员⼯，并在⼯作多年后成为男装联席总监。在那⾥，她了解到了关于⾯料的⼀切，80 年代末她还参与研发了新⾯料。

当 Jean-Louis Dumas 在 1987 年向她发出⼯作邀请的时候，Nichanian ⼼情复杂：她与 Nino Cerruti ⼀起愉快⼯作多年，爱⻢仕的邀请让她⾃豪，也深知如果去了将⾯临巨⼤挑战。但 Jean-Louis Dumas 先⽣坚持邀请她来福宝⼤街 24 号的办公室吃了顿早餐，⼀年后，Nichanian 正式⾛进这座建筑，主持设计爱⻢仕男装成⾐。

就任时，Jean-Louis Dumas 给予 Véronique Nichanian 充分的创作自由。当爱⻢仕的家族产业转交到第六代的⼿中，他们也从来不会要求，“⼀件⽑⾐卖得很好，所以还要再设计⼀件类似的⽑⾐”，或者 “咱们来设计些新潮的东⻄”。Nichanian 回忆，在设计最初⼏个男装系列时，她总是问⾃⼰：“这样设计究竟适不适合爱⻢仕？”不过，这种焦虑很快被⽇益精进的⼯作所取代，⼼⽆旁骛。完美主义的⼯作态度来⾃于她的家庭传统，“做到最好”是⽗亲传递给她的做事原则。

“我倾向于先选择⾯料，再决定⽤哪些颜⾊来设计这些⾯料，⽽不是眉⽑胡⼦⼀把抓。这很重要，” Nichanian 确信地说。“几十年来，我的法则不变。对我来说，每个系列就像是一本书里的不同章节，我在讲一个连贯的故事。”

回顾 20 世纪 90 年代，Véronique Nichanian 当时的设计倾向于⽪⾰和粗花呢等传统⾯料带来的朴实⾊调 。2000 年以后，Nichanian 更偏爱新颜⾊，并重视罗纹针织物等轻型⾯料。到了近期，例如 2024 年夏季系列带来了柔和、宁静、轻盈和流动的风格，服饰的色调让人感受到夏日：蒸汽⾊、灰蓝⾊、冰晶⾊等特别柔和的蓝绿⾊系荡漾于织物之间。而 2024 年冬季系列，服装的轮廓又凸显出来，夏日嬉戏俏皮的颜色转向沉静浓郁的⽯楠花紫、泥碳灰、南⽠橙等⾊调。Nichanian 的⽤⾊活泼、迷⼈，乐于尝试微妙的⾊彩变化。但⾊彩必须要找到最适合呈现它的⾯料，这也是 Nichanian 的创作时反复忖度的问题。

（左右滑动）爱马仕 2024 夏季男装系列

数⼗年来，男性时尚逐渐脱离⼀板⼀眼的正装，⾛向不受拘束、更休闲化的样式和⻛格。男人们的着装喜好发生了变化，休闲服装占据主导，穿西装、系领带的正式穿法不再是男士着装的刚需。讲述传媒业豪门家族接班故事的美剧《继承之战》，富有的上层男士穿着半拉链羊绒衫，羊毛棒球帽还有休闲运动鞋。近来，社交媒体上流行着扎克伯格的羊绒T恤和黄仁勋的皮夹克。精英男士不再以传统的“西装三件套”展现着装品位，人们对男装的想象，也容易掉入上述休闲化的刻板印象。的确，爱马仕要为精英人群打造永恒的绅士衣橱，但其实 Nichanian 主导下的爱马仕男装与配饰并非制作严肃的衣服，反而自带一种举重若轻式的魅力。她曾在采访中表示，她从来不喜欢经典的布尔乔亚式的男装观点，更爱用挪用、注入色彩、玩乐化、扭曲等多种方式给人们创造惊喜。

随着男装设计⾛⼊⼀个更多元、更开放的时代，⼀部分设计师开始创造全新的男性造型，引⽤⼥装设计思路，⽆论秀场或红毯，突破传统阳刚之⽓的男装造型屡屡出现。Nichanian 的男装哲学与这类设计理念不尽相同。她曾表示⾃⼰并⾮在设计⼀个形象（Look），过于思考服装外观可能会让它容易过时。因此，设计⼀件⾐服就像制作⼀个物件（Object）⼀样，制造实⽤和简约的东⻄，会让⼈更加珍视它。采访中，她说自己的目标是定义一种当代着装，它兼容创新性与不原地踏步的传统性，融合不同的制衣技巧，结合精美面料和科技面料，这样的交融带来的优雅有种新的面貌：它既有功能性、感官性，又不缺幽默和想象力。她给男装带来了不动声色的改变，让男士们想去有所不同地穿搭。“我不会指明方向让他们去这去那，或者叫他们改变。对于我设计好的服装，他们会拿出自己的想法。我不大喜欢什么改变男装的革命，我更喜欢演化。”

Nichanian 曾在采访中坦⾔，她做的男装，第⼀眼看上去普通、简单，但其实喜欢它的男⼠⼀穿就会明⽩它的不同。正是所有实穿性的细节，让为男性设计的少数⼥性，与为⼥性设计的⼤批男性设计师⼤为不同。在设计中，如果袖笼或下摆与设想不符，Nichanian 会温柔地让她领导的七⼈设计团队⼀遍遍地重做，直到合适。

现在的 Véronique Nichanian 如同⼀位⼤师级指挥家，利⽤⾯料和材质的组合搭配编织出和谐的韵律，⽽她创作⽅法论的重中之重——⾯料，也是从她进⼊男装设计就开始钻研的领域。

和我们聊起本季设计时，Nichanian 特别提到她使⽤的威尔⼠格纹。这是⼀款常⻅于⻄装定制的男性化⾯料，她在合身的威尔⼠格纹⻛⾐外套了⼀层半透明、充满机能感的橡胶“外壳”。通过将两种截然不同的⾯料混搭，Nichanian 制造了一种多义性。她一直喜爱颠覆原型，对服饰做趣味和结构上的改造。Nichanian 说，之所以改造，是因为她不想让传统的⾯料“看起来 有点⽆聊”，“加上⼀点点变化的效果，便会使它们⾮常现代和时尚。”

（左右滑动）爱马仕 2024 冬季男装系列

说到更多新鲜设计元素时，她显得更加兴奋。短⼤⾐，有着⾮常宽松的版型，做到了像⻓⼤⾐⼀样裹身 的效果；裤装腰线稍⾼，裤型更窄，让腿显得更⻓，搭配 Pierre Hardy 设计的鞋⼦，⾏⾛起来充满能量；还有那些值得细看的材质，树脂帆布、天然橡胶、抛光⼩⽜⽪、⻢⽪、⽺驼绒和⼭⽺绒……采访中， 她像电影导演那样勾勒着男⼈们在傍晚时穿着的场景，并认为，那个画⾯是性感的。

（左右滑动）爱马仕 2024 冬季男装系列

她坚持最好的面料与最精确的⽐例，把⾐服做得漂亮。如果⾐服与设想中还有细微差距，她不会说：“好吧，咱们现在停下吧。”她会反复尝试，直到“达到头脑中构思的样⼦，才是真正完⼯的时刻”。

怎样才能更好？这件事是 Nichanian ⼀⽣都在问的问题。不仅在⼯作中，在⽣活⾥她也常跟她的先⽣说：“我要做得更好。那么，在哪些⽅⾯可以做得更好呢？” 他会说：“哦天哪，你做得刚刚好。” 每次她都会回答说：“不，我想要更好，我想我能做得更好。”

Nichanian 还希望她的⾐服可以紧密跟随现代男⼠⽣活的步伐。⽪⾰衬衫和裤子上身之后不能有束缚感，反⽽被处理得极轻极软，与布料同样舒适；防⾬夹克，表⾯为细条纹法兰绒的触感，但内⾥⼀⾯全是新材料氯丁橡胶。设计之中还要有⼀些有趣的细节，⽐如有衬⼩⽺⽪的口袋。这些正是 Nichanian 的⻛格印记——发扬技术和传统，并融⼊男装设计细节中。

于是，这样的⾐服⾃然也就找到了那些欣赏它的男⼈。始终了解⾃⼰，清楚⾃⼰是谁，他们只是欣赏⾼品质的东⻄，即使是一件简单的毛衣或者裤子，忠实拥趸也能直接感受到产品的品质与细节。Nichanian 说：“穿爱⻢仕的男性不是只有⼀种类型，我喜欢这种多样性，表达出每个男⼈的个性⾮常有趣。”前不久在上海举办的爱马仕 2024 夏季男装秀，导演郭帆、速滑冠军武大靖、建筑师柳亦春、舞者刘迦、UCCA 馆长田霏宇、演员王阳、王昱珩、主厨 Jason Liu 等来自不同行业的男士登上了爱马仕男装的舞台。如此举办男装秀意图讲述的是，Nichanian 为不同年龄、不同体形、不同职业背景的男士设计衣服，并考虑到他们的生活实际。

Véronique Nichanian 对⼯作充满激情，⼀直保持⽃志昂扬的状态。当激情变为⼯作和⽣活的引擎时，你 永远不会觉度过了“漫⻓的⼀天”。爱⻢仕现任艺术总监 Pierre-Alexis Dumas 回忆第⼀次⻅到 Nichanian 时，便为她的精⼒和决⼼所震惊。他们的合作仿佛两人之间一场持续进行了 30 年的对话，2008 年，Pierre-Alexis Dumas 将 Nichanian 从男装设计总监的⻆⾊扩展为男性世界的艺术总监，以确保爱⻢仕在男性时尚的每⼀个部分都发出和谐的声⾳。

Nichanian 保持着七⼈的核⼼设计团队，她与其中⼏位已经合作了⼗⼏年，团队氛围愉快，或许今年她的团队还会扩容。

在全球疫情结束后，奢侈品牌在供给和需求层⾯均出现⾼端化趋势，爱⻢仕凭借其在奢侈品圈层难以企及的地位，保持强劲增⻓势头。爱⻢仕⼀直对消费者讲述关于品牌⼯匠精神和创造⼒的故事，“物件创造者”的理念始终是爱⻢仕的核⼼价值观，爱⻢仕现任艺术总监 Pierre-Alexis Dumas 引领品牌创意总部，每年爱⻢仕 16 个⼯艺部⻔在他设定的年度主题下打造经久耐⽤，可代代相传的物件。

在我们的交流中，Véronique Nichanian 认为爱⻢仕的东⻄的确价格不菲。不过她进⼀步解释道，“价格和价值之间有很⼤的区别，因为价值意味着，你每⼀步都做出了最佳选择。”

Nichanian 把对物件的研究推向极致的做法，与爱⻢仕的价值观⾛在⼀致的道路上。她把设计服装看作是制造精美的物件，打磨持久耐⽤、细节完美、上身舒适的服装——直到把男装设计到⽐穿它的男客户和⾏业⾥的男性设计师想得都细致的境界。

凭借始终如⼀的造物理念，近年来爱⻢仕的业绩让竞争对⼿疲于追赶。在最新发布的 2023 年业绩报告中，爱⻢仕营收利润均为双位数增⻓，年销售额增⻓ 21% ⾄ 134.3 亿欧元。品牌所有产品线都实现了两位数的增⻓，其中成⾐和配饰部⻔增⻓最快，增⻓超过 28%，这说明爱⻢仕的男⼠和⼥⼠成⾐、⽪带、珠宝 配饰、⼿套、帽⼦和鞋履等产品，销量强劲。同时，品牌也进⼀步优化了收⼊构成，⼿袋与⽪具贡献的份额进⼀步缩⼩。

在她出⽣和成⻓的城市，Véronique Nichanian 是位典型的巴黎⼥性。她的⼯作繁忙程度可想⽽知，但在⽣活中她依然全身⼼投⼊到⾃⼰的时间中，艺术、⽂学、建筑、⾳乐、旅⾏……⼀切事物，⼀切空间都可以为她注⼊新的能量。她谈到上个圣诞节去印度旅⾏，那⾥⼥性会把浓烈的粉⾊、⻩⾊和绿⾊全都混在着装中，她形容为“那要命的颜⾊”，这种强烈⽽混乱的⾊彩搭配与她使⽤的轻快、明媚的色彩完全不同。“你甚⾄不知道眼睛到底要看哪⾥，⼀切都那么美，虽然那⾥的⼈们并不富裕，但始终⾯带微笑，这让我们懂得谦卑。”

她最近在读⽣于 1987 年的⻘年作家 François-Henri Désérable 的充满想象⼒的⼩说。艺术也总为她打开新的创作视⻆，俄罗斯裔法国抽象画家 Nicolas de Staël 和美国画家 Mark Rothko 的⾊彩搭配与形式总能触动到她。她还喜欢收藏法国摄影师 Henri Cartier- Bresson 与妻⼦ Martine Franck 的摄影作品。她偶尔会去听歌剧，有时也会听嘻哈⾳乐。这些当下的、多元的⽂学和艺术将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新作？她得到什么灵感为经典舒适的男装增添什么样的新巧思以达到当代性？这些，总是不免让⼈期待她带领设计的下⼀个爱⻢仕男装系列。

“我记得很久以前，有⼈问 Yves Saint Laurent 先⽣他最⾃豪的是什么，他说：坚定，并持之以恒。”Nichanian 对此深表赞同。36 年来，她在这个意外却持久的旅程中找到了⾃⼰的价值，她很⾃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