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2月的一个深夜,我在书房忙碌着,因为要急着整理学生的设计模拟卷,明天要在课堂上给学生们分析。
这时候,我放在书案上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有人在微信里给我发视频。
我看了一下屏幕,显示名字是陈默,稍微沉吟了一下,还是接通了视频。
视频接通后的画面里,陈默的脸庞出现了,他应该在外面某个地方,因为我看到他的脸庞在霓虹灯下忽明忽暗。
但那一瞬间,我还是被他身后那块"西安高新区"的霓虹招牌引起了注意,那边应该还在下着雨,霓虹灯的光彩,似乎要刺破雨幕一般。
陈默,我的老同学,在我的印象里,记忆最深的,就是他曾经在出租房里啃着冷馒头画设计稿。
尽管隔着镜头,我还是看得出来,陈默此时正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面,他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胸前,完全就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轻易地从他的眼里,轻松捕捉并感觉察觉到那种火热的光芒。
就一如几十年前,那时候的陈默才十五岁,就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大声说道:我将来要当建筑大师。
视频里传来陈默略带嘶哑的声音:老程,我需要你。
他的声音,就像裹挟着一层北方春夜连绵的雨声。
恍惚间,我又想起十五年前的我们,那个时候的陈默,蜷缩在我家的沙发里,一丝不苟地修改着设计图。
我稍微有点走神,眼光闪烁游走间,突然看到书柜上的一个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发黄的牛皮信封。
那是陈默当年硬塞给我的。十几年了,原本就是黄色的牛皮纸,更显得老旧发黄起来。
初识陈默,那还是2008年,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陈默是转学来到我们班上的。他穿着灰蓝色的孝服,袖口已经磨得发亮,但衣服却被浆洗得很挺括。
陈默的父亲是工程师,两年前的一次意外,工程师去世了,留给儿子的,只有一大堆完成或者未完成的设计草稿,
陈默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最喜欢在课余时间临摹他父亲留下来的那些的设计稿。有时候用圆规,有时候用铅笔,没有专门的素描纸,那就在草稿纸上临摹。
陈默临摹那些设计稿的时候,是那么的聚精会神,乃至上课铃响了,他手忙脚乱收拾课桌的时候,我看到他虎口上沾着的铅笔灰,就像一枚褪色的勋章。
因为我们是同桌,我和陈默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即使他有点不善言辞,和其他同学们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友谊。
他转过来的第一个冬天,那天他生病了,高烧到了40度,但还是坚持来上课。
看着脸上烧得发红的他,我强行把他拽到了学校的医务室。
也就是在医务室,我才发现,他只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衣的领口还泛着一些霉斑。
这个发现让我纳闷了很长时间,也直到第二年夏天才弄清楚,他的母亲在服装厂工作,三班倒,打理家里的时间不多,洗衣服就成了陈默和妹妹自己的事。
而他,总是把烘干机让给生病的妹妹,于是,他自己的衣服就经常来不及干,不得不穿着单薄的秋衣去学校。
和沉默打交道多了,我注意到了他的伙食。大家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长恨不得往我们肚子里塞各种营养品。
但陈默却不行,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躲在操场旁边的杨树下吃饭。
我偷偷走过去,看到他的饭盒里,只有一些发白的米饭,连一根蔬菜都没有看到。
我这才知道,他工程师父亲的去世,给他带来的冲击有多大,大到他连吃饭都吃不饱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嘻哈了一阵,第二天,我从家里带来了一盒饺子,那是我的午饭。
但吃午饭的时候,打开饭盒的那一瞬间,我装作大吃一惊地喊道:我妈是怎么搞的,给我带这么多饺子,这可怎么吃得完?
于是,我顺理成章地往他的饭盒里塞了十几只饺子,还装模作样地请求他帮个忙——毕竟,在学校,老师一直教育我们不能浪费粮食,能够帮我“消灭”掉多余的粮食,那就能避免一顿老师的批评。
陈默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却连续说了七遍谢谢。
那个时候,我几乎看到他冻得发红的脸颊上,眼睫毛投下的细碎的阴影……
后来,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而陈默却只考了一所大专,专业却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建筑设计。
因为在不同的城市上学,我和陈默的联系就逐渐稀少起来。
我大学毕业后,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室,后来又认识了做设计师的妻子。
结婚后,我们的设计室生意很是红火起来,马上就觉得人手不够用了。
于是,我们贴出了招聘广告,很快就有人来应聘,第一个应聘者竟然就是陈默。
认出了陈默,我心里便做出了放水的打算,但想不到他却先开口:老程,我不是来应聘的,只是知道你开了设计室过来看看。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那次面试就那么“不欢而散”。临走前,他告诉我,自己设计了一些东西,正在找自己的“伯乐”。
他看出了我想要帮他一把的想法,又提前堵住了我的嘴:我设计的东西和你设设计室不搭调,你帮不了我。
陈默离开了,那是我们别业后的第一次相见,等到再次见面时,却又是很多年后……
时间来到2019年,那年秋天,我又接到了陈默的电话,当时,我正在给怀孕的妻子熬鲫鱼汤。
老程:我到了省城,想来看看你。
门铃响起那刻,我看到了陈默,他的肩头落满了梧桐叶,怀里抱着用麻绳捆扎的建筑模型,碎石膏屑从纸箱的缝隙簌簌掉落。
他不好意思地对我和妻子说:出差来省城,想在你这里借宿几晚。
妻子知道我和陈默的关系,当即就表示了欢迎,还悄悄去把客房的床单换成了加绒的,还在飘窗上加了一盏护眼的台灯。
陈默确实是来出差的,提交给客户的设计稿总是被客户打回来,他只好干脆住到这里,方便就近修改。
没想到,他这一住就是很多天。他住在我家的那些日子,我总是看到他在凌晨还在伏案画图,废纸篓里堆满了揉皱的草稿。
有一次我夜起,发现他在阳台通电话,月光下,他对着手机那头反复鞠躬:"王总,方案我再改三版,能不能先预付30%?"
转身看见我时,他慌乱地把泡面桶藏到身后,嘴里呼出的热气,在他的眼镜片上凝成了一层白雾。
陈默在我我家一住就是四十天,直到第四十天的那个造成,我起床后,发现玄关处整齐地码着五盒孕妇钙片。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刚好从落地窗射进来的被晨光镀上金边,那是陈默留下的便签条,字迹力透纸背:
"房租水电明细在信封背面,兄弟明算账。"
我攥着信封追到高铁站,看见他正蹲在便利店门口啃饭团,西装裤的膝盖处磨得起了球。
我把信封拍在他掌心,嘴里吼道:真要清算的话,03年冬天的饺子该折现多少?05年淋雨送的设计图值多少设计费?"
检票口的人群推搡着我们,他忽然把额头抵在我肩上,温热的液体渗进我的衬衫,和2012年时,他母亲去世那天的雨水一样滚烫。
他最终还是拿走了那个信封,我甚至都没有拆开看过里面到底放了些啥。
之后,因为妻子生孩子的缘故,我的设计室出了些问题,我这人也不是那么特别在意生意上的事,刚好学校邀请我回校教书,我便那么自然地回到了母校。
但再见到陈默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设计公司。那一次,我应邀去到他告诉我的地址,他的公司位于大楼的三十一层,有一个巨大的观景台,我们就站在观景台上望着楼下如过江之鲫的行人。
我不经意地回头,看到身后的落地窗里,倒映着两个中年男人微驼的脊背。
陈默递来的项目书扉页印着"总设计师:程XX",乙方单位,赫然是我们中学的母校。
"校史馆改建项目,除了你,没人能还原老校舍的魂魄。"陈默转动着钢笔,笔帽上,还刻着当年落在我家的那支笔的编号。
我接下了这份工作,按照自己心中对母校的怀念去设计,也并没有花费太多精力,设计稿很快就定稿了。
施工队入场的那天,我们在拆除的旧礼堂地下,发现了当年留下的时间胶囊。
我看着泛黄的作文纸上,少年陈默的字迹力透纸背:"希望二十五岁的程浩仍相信,善意是世界上最精准的图纸。"
校史馆动工后,我们经常一起回去工地,春日的阳光穿过脚手架,在他鬓角白发上折射出细碎的金芒,就像那年从他指间漏下的铅笔屑。
校史馆落成典礼上,我抚摸着仿古砖墙的接缝处——那是按照陈默父亲的手稿复原的榫卯结构。
观众席忽然骚动,妻子抱着女儿挤到前排,小丫头挥着蜡笔涂鸦喊"爸爸设计的房子!"
作为设计公司的老总,陈默应邀上台发言。他开始陈默,然后在台上突然哽咽。追光灯下,他手里举起了那个辗转二十年的牛皮纸信封。
摄影师给了个近镜头,支票数额被投放到大屏幕上,数额正好是当年5000元的365倍。
校史馆竣工了,夜色中的校史馆,像一艘泊岸的船,我和陈默坐在当年埋时间胶囊的梧桐树下。
陈默摸出皱巴巴的饺子店外卖单,背面是新建职工宿舍的平面图。
"给老师们留的朝阳户型,"他伸手掸去肩头花瓣,"就像当年你家客房的飘窗。"
那一刻,夜风裹着樱花掠过图纸,月光在等高线上蜿蜒成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