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夏天，我收到了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据我的所知，这是我们乡中学那一届里的独一份。

可我一点高兴的心情也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上学，肯定需要更多开销，但现实是我们家没钱。

年初的时候，52岁的父亲去世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原本妥妥能考上中专的我，竟然连预考都没有通过，只能退而求其次考高中了。

当时我们县一中的名气很大，能够去这所学校读书，据说有一半的人能够考上各种大中专院校。所以，手里的这份通知书还是很有点含金量的。

看到我不高兴的神情，母亲故作轻松地安慰我不要急，说晚上把你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叫回来商量一下，人多力量大，总会想到办法的。

母亲的话虽然这么说，但我更加高兴不起来l。主要是我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虽然兄弟姐妹五个，却属于“组合家庭”。

大哥二哥还有大姐是父亲前妻所生，他们的母亲去世后，经好心人撮合，父亲和我母亲组合成了新的家庭。母亲又带来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姐，只有我是父母婚后生育的。

父亲还在的时候，兄弟姐妹五个还有维系的纽带，如今父亲不在了，看上去挺多人的家庭，却很有点一盘散沙的感觉。

吃过晚饭，兄弟姐妹都来了，大哥和大姐二姐都已经结婚，他们都是成双成对来的。二哥还没有结婚，却已经定了亲，但二嫂是邻村的姑娘，一时间没来得及知道消息，所以她就没有来。

一家人坐在一起，妈妈开口了：今天把你们都叫回来，事情只有一个，你们五弟考上了一中。可家里没钱，我一个女儿家头发长见识短，拿不定主意，你们当哥嫂姐姐姐夫的帮着参谋参谋。

母亲的话说得很委婉，并没有直接说让他们负担我的上学费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说话不能太直接。

母亲的话说完，大家都沉默了。最后还是大哥首先说话：老五考上了学校是好事，可惜我们也刚分家，我们手里的底细您也知道，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大哥说话的时候，大嫂也在一旁附和着。

随后又是两个姐姐说话，大姐没有说多话，只是说了句我们刚结婚，还没有和公婆分家，拿钱的事做不了主，得回去和他们商量才知道。

三姐是母亲亲生的，说话直接了一些：父亲生前住院的费用还是我们夫妻当时找人借的，到现在还没还呢……

话里话外，已经开口的三个哥姐的意思很明确了，那就是老五考上了一中是好事，但他们没钱拿出来帮忙。

那个时候，即使我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心里还是更加的难受。

三姐的话刚说完，我就自己开口了：我们都是一条苦瓜藤上结出来的苦瓜种，我也不愿意为难哥哥姐姐们，读书确实是好事，但那么多人没上学的不也过得好好的？

你看“蛮结巴（我们村一个人的绰号）”，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不就是靠做手艺发了财么？我读了初中了，学门手艺也不会输于他，木匠泥水匠都可以。

我还意犹未尽，准备再说几句，既想要告诉哥哥姐姐们不要操心不要为难了，同时也要给母亲一个交代：不读书也照样有前途。

我还有一截话没说完，却被二哥打断了：老五你住口，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我这个当哥的还没说呢。

二哥和大哥是同胞兄弟，按照我的理解，大哥开口了，二哥肯定也是同样的意思。更何况他还刚定亲，要不是上半年父亲去世，家里办了白事，原本是今年要把二嫂娶过门的。

我有点错愕地看向二哥，二哥却不管我，面朝母亲说：

妈，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您还在，尽管我不是您生的，但拉扯我们十几年长大，就是条狗也有感情的。老五是我们的弟弟，既然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将来很有上大学的机会，那就不能错过了。

说到这里，二哥才看着我说：小五，你别担心学费生活费的事，你的事我包了，你从明天开始要做的，就是准备开学了怎么搞的事，其他的都不要管。

二哥的话，顿时让我热泪盈眶起来！就算这个只是场面话，那也是他让我感动啊！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事后总不能反悔吧。

母亲却迟疑地问二哥说：老三，虽然你的话说得漂亮，而且也让我感动，但你自己都没成家，摆在眼前的事就是怎么把红英（我二嫂）娶进来。

你父亲生病时已经把家里掏空了，把你分开也是迫不得已，至少还能不让你背账，免得亲家说闲话。现在你竟然要负担老五的学费，那可不是一两回的事，至少也得三年啊。

二哥爽快地回答：妈你就别担心了，我等一下就去红英家，把事情和她一说，相信她不会反对。就算她不同意，那我也可以推迟点成家啊，我成家慢一两年不要紧，老五上学的事可半点也拖不起。

说完，二哥就站了起来对大家说：就这样吧，我还要去红英家，不陪你们说了。

见二哥一个人把事情揽到了自己头上，大哥和两个姐姐也瓮声瓮气的说了一些“先读着，到时候总要想出办法来的”，然后大家就散了。

哥哥姐姐们走后，母亲却坐在那里没动，拉住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哎，如果你父亲还在，这样的事就不会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能看清楚一些事情。你今后一定要记住，不管你这回的书读不读得成，你二哥这番心意还是不能忘的。

只有我这个当事人还是无法释怀，说真的，我也就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说懂事吧，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还真不是特别了解。说不懂吧，却又有点“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自负，多少也能明白一些。

就像今晚的起伏跌宕，哥哥姐姐们知道我上学要花钱，还需要他们资助时，表示出为难和不情愿我是理解的，但也还是很感慨亲情在利益面前的脆弱。

尤其是三姐，虽然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可我们的母亲还在啊，却拐弯抹角说了一通的不情愿。

可最令我始料不及的，还是没结婚的二哥，那番大义凛然的话，足以让我很多年后还能感受到温暖。

三哥虽然表态了，但作为弟弟也得投桃报李，他为我着想我岂能不替他考虑？他毕竟还没结婚，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导致他和未婚妻出现什么变故，那我这个当弟弟的又怎么能安心在学校上课？

洗漱过后，我一个人坐在地坪里透气，母亲忙活完了家务事，摇着蒲扇坐到了我身边，久不久还给我扇几下蚊子。

突然，外面的路上有一盏手电筒的亮光朝我们这边走来，很快就到了我家门口。

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但心里都在纳闷：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来呢？

正在迟疑间，二哥的声音响起：妈，你们还没睡呢……

随即又有一个女声在和母亲打招呼，我听出来赶紧起身，来的人是没过门的二嫂红英。

母亲也站起来，走到二嫂面前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什么事明天又不是不天亮。

二嫂笑着说：妈，刚才成军（我二哥）去我家和我父亲说了小弟读书的事，我家里都没意见，我也来恭喜一下小弟，再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先让他上学再说。

母亲反倒没了笑声，有点低沉地说：只是委屈你了，真不知道说什么。

她们两个婆媳坐在一起说着，二嫂还从兜里拿出来一个小包塞到母亲手里：妈，这是我爸给我的，说原本就是给我准备的嫁妆，刚好先拿过来，可以给小弟当学费。

母亲依然不肯收，再怎么说，这可是没过门的儿媳妇的压箱钱，哪个当婆婆的好意思要呢。

还是二哥说话了：妈，你就先收着，我刚才的话都说出来了，别说是这一回的学费，老五还有三年呢，我都得负责。

红英也说了，我们的婚事一切从简，岳父也认为我做得对，有点当哥的样子。还说如果父亲在，我退缩一下还不是那么离谱，如今父亲不在了，当哥的就得撑着老弟。

就那样，我上学的问题得以顺利解决，8月30号，二哥还亲自把我送到了学校。

当然，在学校的我，那可真是发了狠心地搞学习，唯恐成绩落下了对不住家人，更主要是对不住二嫂啊。

第二年开春，二哥二嫂的婚事成了。前面说的一切从简，但二嫂的娘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让她受委屈，反倒私底下帮衬了一些给二哥。整个婚事还算热闹，就相当于二嫂的娘家出钱给女婿办喜事一般。

我这个当小叔子的，对二嫂那是由衷地敬重。二嫂的嫁妆很传统，有个小担子就是马桶脸盆那些私密物品，我却毫不在意地帮着挑回来，还让人取笑了很久。

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十的水平。对我这样偏远乡中学的学生而言，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三年的高中里，二哥二嫂没有食言，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早早地给到了母亲手里。我寒暑假回家，他们也要尽可能给我弄点好吃的，说是读书用脑太辛苦了该补补。

88年高考，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全家顿时都有云开月明的感觉。

二嫂过门后一直没有生孩子，母亲好几次私底下打听，才知道她们夫妻商量好了，孩子可以慢两年再要，先等小弟考上大学不迟。

果然，我上大二的时候，小侄子出生了。我大学毕业后就在省城工作，后来和同事结了婚成家，从此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二哥二嫂先后生了一儿一女，等他们长大后，两个侄子的成长路上，我这个当叔叔的理所应当地扛了起来。

我打心底里认为，他们的父母当年培养了我，让我有了不一样的人生。现在我也必须把他们培养出去，让他们的父母也能以子女为荣。

我在城里稳定之后，有心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也高高兴兴地来住了两个月，就嚷着说不方便不习惯，这个要回老家去住。

回到老家后，虽然大哥大嫂也会赡养母亲，但母亲最喜欢和二哥住在一起。而我这个亲生的儿子，反倒成了外嫁女一般，只能逢年过节回去探望了。

不过，娘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如今每年过年，我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也那么自然地落脚在二哥家里。

如今，侄子侄女都有了出息，读完大学又考了研，如今都在城里结婚成家。

相比起来，我和大哥自己两个姐姐的关系就要平淡许多了。虽然也会走动，该有的礼节也不会少，但总是无法做到像对二哥那么自然。

虽然，我和二哥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如今都已人到中年，却从来没有半点“不是同胞兄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