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西征时,廖永和在三十军八十九师二六九团二营任副营长。
1937年3月5日,西路军由倪家营子突围进入祁连山。为了保存革命力量,3月13日,总部在康隆寺以南的石窝召开会议,把部队分成三个支队打游击。廖永和所在的部队编到李先念、程世才等同志率领的左支队。
廖永和因在倪家营子增援高台的战斗中右腿负伤,在一次急行军中掉队了。
部队就是战士的家,离开部队,廖永和犹如离开了爹娘。面对风雪弥漫、荒无人烟的祁连群山,他百感交集,倍感凄凉。
他是安徽省金寨县人,1929年12岁时当儿童团员,站岗放哨,1931年加入共青团,在红四方面军第四军十一师三十三团特卫连当传令兵。1932年随部队离开大别山革命根据地,经河南、湖北转战到川陕根据地。
部队扩编,十一师升级为三十军,廖永和当了班长。1934年3月,他在四川苍溪县加入中国共产党。这以后他担任了青年干事、连长、党支部书记、代理营长等职。而今离开了党,离开了部队,离开了战友,他好不伤感。
他要找党,要归队。廖永和柱着棍子,踏着战友们的足迹,艰难地前进。
然而,祁连山风雪弥漫,滴水成冰。前面部队踩出的路被大雪覆盖,已无法辨认了。在追赶部队的途中,他又遇到了十一个掉队的同志。十二人结成了一个寻找部队的战斗集体,廖永和被推为临时负责人。
他们大多是伤员,仅有三条步枪十二发子弹。人人穿着单衣草鞋,要在零下三四十度的高山严寒中行进,都被冻得面部铁青、瑟瑟发抖。
一个同志说,在他离队时,部队是向西行进的。于是大家就向西追赶部队。多年后廖永和才知道,西路军左支队仅有的一部电台和党中央取得了联系,部队已遵照中央指示向新疆前进了。
部队向北,他们向西,越走离部队越远。在这雪海茫茫,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之地,无处寻问,他们只有继续往前,寻找部队。
在雪地走了近20天,他们到达了青海天峻县的木里地区。打听到部队没到这边来,他们认为部队可能从山中折向北行了,稍事休息就又往北赶。
单薄的衣着无法抵御高原凛冽刺骨的寒风,但最令人发愁的是没有吃的。仅有的一点干粮吃完了,他们只好拣些野兽皮骨或牧民抛下的牛羊皮骨用雪水煮了吃,一匹枯瘦如柴的死马也成了他们的上等食品。
12名战士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互相照顾,彼此扶持,继续行进在雪原上。
几个月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搏斗啊!寒冬腊月,敌人穿着皮衣皮裤,他们还穿着过草地时的单衣草鞋,手已冻得抠不动枪机,却硬凭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坚定的革命信念,一次次击退敌人。在战斗最残酷的日子里,妇女独立团全部剃成光头,女扮男装和敌人厮杀在一起,用剪刀、锥子等同敌人搏杀……
想到这些,廖永和感慨万分:这是怎样的精神,这是怎样的战士!这种精神依然在支撑着他们。
几十天来,他们12个人住山洞,宿草地,面对饥饿和严寒,毫无怨言。军部副护士长胡传基,头部被敌人砍了一刀。廖永和碰到他时,他满脸都是血污。这些天他负伤而行,还为大家度过难关想尽了办法。还有一位叫何建德的小同志,小名叫火娃子,是四川通江县人,只有14岁,常帮伤员干这干那,再苦再累也不动摇,。
四月初,12个人到了苏里,宿在一条河沟的岩洞里。第二天早晨起来,一位姓洪的战友(原是连指导员)对廖永和说:“东边山坡上好像有个人影,我去看看吧?”廖永和想,茫茫雪原上难得见到人,能找个人问问路也好,就同意了。
谁料洪指导员还没走出五十米远,一声枪响,就倒下了。廖永和和一位班长立刻拿着其余的两支枪冲出岩洞准备还击,刚出洞口十来步,从他们住宿的石洞上面又打下一排子弹,班长应声倒下,两发子弹从廖永和的胯下直穿出左膝盖。一阵晕眩,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八天后,廖永和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被打伤以后的事。袭击他们的是当地土匪。土匪抢走了他们仅有的三支枪和一些能用的东西扬长而去。
同志们见他醒来非常高兴。廖永和想坐起来,但身子象散了架一样,左腿一阵巨痛,差点又晕过去。他意识到一个痛苦的事实,双腿负伤,继续赶路已不可能。为了不连累大家,他说:“你们别守住我了,快找部队去吧!”
大家表示要走一起走,要死死一块。但是,冰天雪地,没有个担架,大家又都疲惫不堪,一起走终不是个长久之计。廖永和狠了狠心说:“干脆你们抬个石头把我压死算了,省得你们再挂念着我。”一句话,说得大家相抱痛哭起来。
经过廖永和再三劝说,同志们决定留下通讯员小何照顾他。其余八位同志,廖永和指定由胡传基负责,立即出发找部队。廖永和把未被敌人搜去的二十块钢洋分给大家(干部是带钱的,土匪搜查时见廖永和满身血污,没细搜身上)。
他嘱托胡传基,将来如有可能回到家乡(俩人是老乡),请转告他的父母,就说他死在西口外了。1956年,廖永和给父亲去信时,他父亲还以为是哪位好心的同志冒名顶替去安慰他老人家。
大家依依难舍,临走时同志们从满山遍野给他们拣来了许多柴火、野兽牛羊皮骨以供取暖充饥,拣来不少干草给廖永和铺盖上。然后,洒泪相别。
石洞里只剩下廖永和和通讯员小何两个人相依为命。廖永和下肢不能动,小何每天为他端屎端尿,烧开水为他擦洗伤口,把骨头砸碎烧糊和皮子放在一起烧成汤,一口一口地喂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石洞里的生活愈来愈困难,能吃的东西已很难寻到了。小何只好跑到较远的地方去拣拾,可太远了又怕被人发现惹出麻烦。
一天,两个面貌凶恶的蒙古族人骑马来到石洞,看到他们一贫如洗,嘀咕了几句就走了。这两个人就是曾参与袭击他们的土匪。
不久,附近牧民便知道了石洞里有两个共产党的消息。
没隔几天,一位五十多岁的蒙古族老大娘领着个男孩来到石洞里。她会说几句汉话,问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廖永和看她并无恶意,说:我们是共产党,是红军,打马步芳,为穷人办事,是好人。部队打败了,我们从木里流落到这里。
老大娘只听懂个大概。她临走时,廖永和向她要些吃的,她同情地点了点头。
翌日,老大娘让她的儿子和女儿送来了十来斤粮食、十来斤面,还有一斤多盐。这真是雪中送炭,久旱逢雨。俩人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何赶快生着火,做熟了饭,一人吃了两小碗。很久没有吃到粮食,这饭他们吃得很香。
半个月后,粮食吃完了,周围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了。廖永和让小何找来两根棍子试着走,但全身像瘫了一样,还是无法行走。就在这时,那位好心的蒙古族老大娘让她儿子用牲口把廖永和驮到她家里。
原来,当地部落(称盐传部落)头人尕布增加,想叫小何去给他当奴隶。这样,廖永和被安置在老大娘家帐篷外的小棚子里。这是1937年5月的事。
俩人在石洞里住了46天。作为生死相依的战友,廖永和却不能相救。他心如刀绞,小何也哭成了泪人。他才14岁,廖永和舍不得,他也舍不得离开廖永和啊!
蒙古族老大娘家共5口人,2男1女。丈夫好逸恶劳,品性很坏,给奴隶主做管家。这个人阴险残忍,后来老大爷告诉廖永和,对他开枪的就是此人。
让廖永和过来,老大娘是出于同情,管家则想要个不花钱的奴隶。后来管家总感到留下廖永和是个隐患,想害死他。他对人说:“共产党是坏人,不能留下祸根。”幸在老大娘的哀求和劝告下,廖永和才免遭毒手。
两个月后,当廖永和拄着两个棍子勉强能走动时,管家就逼他去放羊。廖永和靠两根棍子走路,哪能跟上羊群,管家就借故毒打他。如果跑散或丢失一只羊,更是被打得死去活来。
寒冬腊月,管家才给他一件破皮袄,白天当衣,晚上当被。早晚各只给半碗炒面。他白天饥肠辘辘盼天黑,黑夜天寒盼天亮。老大娘同情他,有时给些残汤剩骨,但怎抵得管家恶如虎狼!
两年过去了,1939年,廖永和随管家一家离开苏里,迁到柴达木盆地的德令哈,游牧在德令哈西北的灶火山上。
天气热了,草原牛壮羊肥,天蓝草绿。但廖永和哪有心思去欣赏草原景色,他想念党,想念部队,常常暗自流泪。这时他的腿伤已好,也能说蒙语了,然而千里草原,往那里去找呢?他时常注意打听,但查无音信。
他想着找机会逃走,即便找不到党和部队,也要离开管家的魔爪。
有一次,他随管家游牧到地方,看到很远处有一座房子,想这可能是家汉民,因为牧民一般是不住房子的。管家正在捆搬帐篷,他悄悄地放下身上的东西,猫着身子从草地中向那土房跑去,哪知道没跑多远,被管家发觉骑着马赶来了。一棍打来,他应声倒下。打断了一根棍子,又打断了第二根,他被打昏过去了。
但廖永和没有屈服,仍在伺机逃走,但又被管家发觉了。他说:“你是共产党的副营长,现在还想逃走继续当官。你已经给我放了两三年羊,现在我不杀你,将你送给马步芳,死活在你。”
管家将他捆起来,派人把他押送西宁。走到德令哈的巴音河畔,押送的人听说青海湖附近土匪很多,怕受抢劫,不敢继续往西宁走。这样,他又被押回管家家。
1942年,廖永和终于趁机逃脱了管家的控制,改姓黄,在巴音河西岸挖了个土洞住下,给人家帮工修靴子,人们叫他黄师(即黄师傅)。
乌图美仁特其尔部落的一个叫格民的蒙古族姑娘,独自一人流落到了德令哈,也是到处给人帮工。俩人经常相见。不幸的遭遇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俩人就结婚了。
1942年底,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孩子带来了希望,廖永和常想,孩子长大了,也要让他参加革命,去打倒蒋介石、马步芳,打倒奴隶主,让人民当家作主。
为了避乱,一家人搬到都兰县都兰寺前为人帮工,1947年又回到德令哈。这样挨年度日,一直到1949年。
1949年9月5日,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解放了西宁,德令哈人传说:“解放军把马步芳打跑了。”但廖永和还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军队,只是凭着朴素的认识猜测,打跑马步芳的可能就是自己的队伍。他总想找个机会到西宁看看。
当地牧主殿伯尔知道来青海的是共产党的军队,也早知道廖永和是共产党的副营长,想把他打死。贫苦牧民尕尕尼弟兄三人与廖永和相好,十分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当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马上把廖永和保护起来。
尕尕尼对头人说:“你要拿枪把他打死,我们就把你打死。”廖永和这才得以幸免。
这时恰好有一个奴隶主要到塔尔寺去拜佛,廖永和抱着去见解放军的念头向他要求说:“我也想去拜佛,我给你牵骆驼去吧?”他同意了。
一路风餐露宿,走了18天来到塔尔寺。头人去拜佛,廖永和偷空进了离寺不远的湟中县城。湟中早已解放,县委书记尚志田正在群众大会上讲话。廖永和站在会场旁边,想听听讲些什么,但他十多年不讲汉话也听不到汉话,听了很长时间也没听懂什么意思,只听懂“减租减息”几个字。
他还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人,因为国民党也搞过所谓的“减租减息”。会后表演节目,扭秧歌,出现镰刀斧头图案的旗子,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正是站在镰刀斧头的旗子下宣誓的吗?那是党旗,党回来了,解放军就是党的军队啊!
廖永和马上找到尚志田,含着热泪向他诉说个人经历,要求收留自己。他给廖永和开了证明,让他到西宁去找省军政委员会主任廖汉生。廖汉生听不懂他的话,找来翻译。但因没有证人,他又蒙语蒙装,情况特殊,部队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廖永和非常难过,走时恋恋不舍,噙着眼泪一步一回头,自言自语地发牢骚说:“我想党,盼党,党来了又不认我,这就活该我受苦。你们不要我,我只好回去当奴隶。”这段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和同情。
第二天,省上领导同志扎喜旺徐、周仁山派人通知廖永和到省青年干部训练班学习。
省青年干部训练班学员来自青海各少数民族,主要培养民族地区的基层干部。组织上让廖永和进训练班学习,既关心同志,又严格审查,是完全正确的。
在学习班里,海晏县有个奴隶主造谣煽动,说什么“马步芳要回来了。你们在这里学习,马步芳回来首先要杀你们这些‘二转子’(指积极分子)。”训练班学员的思想一度陷于混乱。
廖永和把情况向负责人温志忠作了汇报,协助公安部门逮捕了那个头人,平息了谣言。由于他表现积极,立场坚定,1950年3月,组织上发展他重新入党。12年的愿望实现了,廖永和又回到了党的怀抱。
1950年5月,廖永和在训练班结业。党分配他到都兰县德令哈区当区长。以后他在德令哈县、乌兰县任工委书记、县长、副书记、第二书记等职,为建设社会主义新牧区工作了24年。
1973年,组织上照顾廖永和回到家乡一安徽金寨县红军休养所安度晚年,使他老有所归。曾经伴随廖永和在石洞养伤的通讯员何建德,解放后在甘肃肃北县当了乡长,后来又任副县长。
廖永和常想,西路军惨遭失败,他个人流落青海草原12年,是党第二次把他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出来,他决不忘记党的恩情,跟党继续革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