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难民自述2:公路上无数的平民,像蚁群一般的,各人逃各人的命

航语的过去 2024-09-24 03:49:38

和州一度失陷记

陶先生是我们难中的朋友,和我是师生关系,他的一位亲戚,住在和州城内,船停的一刹那,他就打定了主张,决定不到预定的目的地﹣﹣含山。我们呢?既不是那儿的人,又没有亲朋在那儿,自然也就赞成了陶先生的意见。大家向着城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居民们都用着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们,然而,我们是难民,是在敌人侵略下的逃生者。

在城内租着两间茅屋。外祖父和母亲们就在当日午后到芜湖去了,那是去接一个刚生下来十天的孩子,一个脸庞儿很像母亲的孩子﹣﹣我的表弟。数日后,回来了,是那么的可爱,我从此爱了他。

一星期之后,外祖父雇了一艘大民船,预备驶向汉口,夜宿船,至次日,候西风不遇,又传闻 xx 失守,官方在征发民船,只得仍在城里住着。这时,江阴早已失陷,京城被围,情势非常险恶。

是一个晴和的早晨,居民非常的惊慌,有背着铺盖卷儿的,有挟着小包儿、挽着小皮箱的,形形色色,匆匆忙忙,向城外跑去。此刻,我们是鼓里的"安琪儿",什么都不知道,等到明白事实的真相时,街上早没有人了。于是,外祖父说:"我们也走吧!消息虽还未证实,但也不可不信。"外祖母说:"唉!我不走了,在这里随便躲一下,你们去吧!"

母亲急说:"不行!不行!要走一齐走。"于是,提了一个衣包,舅母抱着表弟,我们三人携着手,姑母扶着外祖母,外祖父殿后,随着房东女眷们也出城去了。猛听得"砰"的一声响,使我们心惊肉颤,两只腿儿,飞也似的跑着。这时枪声渐紧了,同时间杂着炮声,我们的心里急得像一盆火,可是道上的人们,却拥挤不堪。我们姊弟三人出城门时,我的脚绊在一块石头上,整个身体支持不住,向前扑去,左手牵着的妹妹,右手拉着的弟弟,也都着我跌去,急得母亲在后面不停地叫:"快些起来呀!要踏着的啦!快些……"到底我们有一个团体,立刻就爬起来了,没有被踏死。

出了城门,一直向西走去,公路上无数的平民,像蚁群一般的,各人逃各人的命。只见黄尘飞扬,不见天地的界线,身后仍旧响着杂乱的枪声。不多时,只见一列壮丁队也出城西去。于是,城中似乎只是一座空城了。接着,一切声音都停止了,想是日兵已经进城了吧!不多时,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是夜,宿于村中,因为随身没有带铺盖,就向房东借了来用。次日早晨,母亲们入城取物,知道敌兵留城只数小时,并未残杀平民,却把杂货店、鞋帽店、水果店的存货饱掠而去,和州城总算是陷而复存。敌兵退去三四日后,本县县长也不去接收,于是全城入于无政府状态,后来还是壮丁队去迎接县太爷回来上任的。

诸君看到此处,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和州城于敌兵退去后,会成了无政府状态呢?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耻大辱。和县县长 xxx ,当他接到江边电报,说敌人登陆,有袭击和县的模样时,他就带了本县最精锐部队﹣﹣保安大队,出城向距城二十余里之地避难,留下赤手空拳的壮丁守城,于是城就很容易地沦陷了。等到敌兵自动退出城,县长还不敢相信,恐怕落入敌网,直等到壮丁队去接,方才回县,因此在敌兵退出至县长回县的过程中,和州城就入于无政府状态了。

皖省的农村情形

我们在乡下一间乌黑的房中住着,房的三分之二铺着一张地铺,一家数口全都睡在上面,屋的一隅堆着两只箱子,上面摆些零星用具。屋中没有门窗,只用一面破篱遮住了门外的视线;屋顶一片玻璃,射入光线,傍晚四五点钟时,屋中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屋外是一只老牛,它因为没有事做,所以整天地嚼着草。臭味一阵阵地传来,不堪入鼻,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了将近一个月的生活。

这个村落,只有四五家村民,穷苦异常,每天所吃的饭菜,真是我们从未曾见过。他们把菱角的杆用酱油拌来过,吃得津津有味的。一天,我们也尝了一口。啊!又苦又涩,我不知他们怎样吃得下。

也许是因为太穷的缘故,他们的行为真是不能加以预测。偷窃、拐骗是他们的特。我们曾被他们窘恼了好几次。一天,刚吃过早餐,猛听得轰轰的炮声,村人们惊慌极了,不多时,房东的亲戚从城中跑来,他说:"不得了!日本兵来了!"

"真的吗?"母亲问。

"怎么不真。"

母亲们半信半疑,跟着他们去打听,谁知竟没有这样的事,回来时,发现房东正在我们屋中翻箱倒笼﹣﹣偷东西呢!

因为处在这种可怕的地方,时时有抢劫的危险,于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我们开始迁到十五里之外的一个村庄去,在那里有陶先生和他的朋友。我想,我们终于脱离了可怕的火坑了。

距村约五里,有一小镇,每逢"赶集"的日子,四乡居民纷纷去买菜的买菜,买米的买米,倒也十分热闹。

这里有一个很恶劣的风俗。他们重男轻女,每一家人家只要有了两个女儿,就沮丧得了不得;如果不幸第三个属于女性的小生命产生时,她就免不了要遭到淹死的横祸。事情是这样的:当她呱呱堕地时,顽固的父母首先注意她的性别,如果知道她是一个丫头(皖村中称女儿为丫头),就很敏捷地把她掉在马桶里,倒入一瓢冷水,然后盖上盖子,任她挣扎,窒息而死。这是多么的惨酷啊!当我知道这里每一个妇人对待女孩子都有着一副残忍的心时,我禁不住战栗了,因为我觉得我是一个占住母亲和任何人心的一个女孩子,他们都很热烈地爱着我,然而我不知道在宇宙的一角,是有着那许多灰色的生命,在她们没有得着爱,只是整在地过着悲苦的生涯。

天气是渐渐地寒冷,每天早晨晶莹的霜遮住了一切,直到日已正中时,手足方才温暖。一到了夕阳西下,每人就钻进了被窝,享受温暖的滋味,因为只有睡眠可以安慰我们愁苦的心呢!

又是除夕了,村人们忙碌得很,村前静静的溪水里,有着不少的人划着小船,用网捕鱼,只见活泼泼的又肥又大的鱼,陆续被捕,好像被判决死刑的囚犯一般,无抵抗力地任人宰割,鲜血渗透了它们的身体,一条弱小的生命,很容易地被毁灭了。我感到人类是多么的残酷啊!尤其是人与人间的屠杀。

终于到了一年最后的一天、最后的一刻了,村人们高兴地喝酒、猜拳,我们却很沉闷地躲在屋子的一隅,静静地消磨最后的一刻。天吹着西北风,吹得那糊在窗上的薄纸"瑟瑟"地响着。

一年终于过去了,它带去了一切的一切……

村中男人们每天仍旧放着牛,割着薪草,闲时聚在一处谈些无意识的话;女人们仍旧纺着线,煮饭养小孩,一切都没有变动。然而我们这般可怜的难民,却在绝望中挣扎了,我们为了生命,为了生活,已经在深渊中奋斗了。在不久,也许他们就能脱离这火坑了吧!

握着了光明之灯

是第二年开始的第二天。外祖父离开了这间低矮的茅屋,向着离此三十里的含山县走去,那里有许多朋友,在我们,都以为那是一个光明的城市,一盏明亮的灯正照着城中居民呢!

仍旧是一样沉闷地过着日子,外祖父回来了,他说:"在那里的确好些,可以知道前方战情,我们不如走吧!"于是,每人都在发表意见,结果就决定二月九日乘帆船离开这里。我们全体都总动员了,整理着一切。我的可爱的许多书,因为不能随身带去,一齐用来当燃料了。当我看着它们化为灰烬时,我真痛心。啊!它们是我的第二生命啊!

忙乱中,敌人又来扰乱了。那是在一天的早晨,银灰色的天空,吹着寒冷的风,猛听得"轰轰"的声音,响个不绝。只见村前田埂上,一群群的人们,背着包儿的,抱着小孩的,络绎不绝,像一条蜿蜒着的长蛇,像一队出征的蚂蚁,他们为着他们的生命,拼命地跑着。数日后,敌兵去了,村人陆续回来,知道敌人掳去了许多年青的妇女,枪杀了无数无辜的平民,还有些不肖子弟乘机抢劫。唉!这里真是一个天昏地暗的宇宙啊!为了这个,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偷生,我们要寻觅我们的生路。

天气非常寒冷,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行期。临行之夜,陶先生来话别,屋中坐满了人,此时我们的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不知以后的前途怎样?我不知我们的生命是否仍能保存?但我觉得有一线光明在我们的前头,引导着我们,我们快要握着他了。是夜,月色非常清明,大地是静静的,只是这小屋中透出一丝青油灯光,屋中是坐满了人。

【小岵女士,姓名吴大年,女,上海嘉定人,1925年出生,西南联大毕业。解放后,长期在江苏教育系统任职。吴大年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教授的母亲。抗日战争期间,她曾与家人一起,从南京一路逃难到昆明,途经7个省份,时年12岁。13岁时,她写成《小难民自述》一书并出版,冰心为之作序,顾颉刚为之题写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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