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开国少将,16岁入红军,枪林弹雨里滚过,死神盯了他无数次。
负伤时,战友抬着他,向川合盖撤。
路过秀山雅江,冷枪又响,独立师被打散,师长被俘。他失血过多,寒饥交迫,昏死在荒山洞里。
长征路上,追悼会都开过一回了。可他偏没死。乡亲搭救,拖着碎裂的腿,沿路乞讨,硬是爬回了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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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弼时再见他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险些以为撞见“鬼”。
这位开国少将,被打断腿,靠讨饭熬了三年,终究回到八路军队伍里。
深山里捡到一名红军1934年11月的一天,秀山县雅江乡谢家坡的枫林深处,五户土家农家,屋门紧闭,战火连天,不敢出声。
枪声停后,李木富探头望去,听闻是国民党剿“赤匪”,心中忐忑,一夜未眠。
天刚亮,他踉跄出门,四下打探。
忽有几个孩子奔来,喘着气说:“有个红军倒在园埂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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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富心头一震,喊上堂弟李木才,拔腿狂奔。
跑到岩坎,一看,果然,一个红军倒在那里,脸色灰白,大口喘息,血浸透了泥土,眼皮微颤,仿佛随时都会闭上。
李木富跃下园埂,刚要背起红军,李木才忽然变了脸色,压低声音喊:“团防兵来了!”
岩坎那头,两名团防兵正猫着腰摸索过来。
李木富心里一沉,知道转移已然不及,索性站在原地,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团防兵走近,一眼瞥见红军仍有气息,立刻恶狠狠地骂道:“妈的,还没死!”
举起枪刺便要捅去。
李木富忙挡在前面,拦住那兵的手腕,陪着笑道:“都快不行了,还杀他作甚?你们何必白添一条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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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算错,团防兵虽杀红军如割草,可人终归是人,不是草。
李木富做过裁缝,曾给这二人缝过衣,多少有些交情,见他苦苦相劝,二人对视一眼,收回枪刺,哼了一声:“行,听你老哥子一句话。”
说着,伸手搜红军的口袋,掏出一块大洋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李木富不敢耽搁,背起红军就往家跑,一路心里打鼓:这红军兄弟,藏哪里才稳妥?
脑子里转过几处地方,都不保险。脚下没停,转眼到了自家屋前的灵官庙。
他顿时有了主意。庙后神龛处有间空房,供人歇脚,如今正好拿来养伤。
他叫李木才去抱稻草,铺好后,将红军小心安置,又去寻了些草药敷上伤口,随手煮了两个荷包蛋。
做完这一切,叮嘱道:“不准乱说。”两人急忙回家,生怕多露出一点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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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里,李木富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妻子杨妹。
她听完脸都白了,压低声音道:“灵官庙里常有人烧香,倘若叫人撞见,告到团防,你不光救不了红军,咱们一家老小的命也不保!”
正说着,邻居苏仕华进门,听闻此事,眉头皱成一团,也觉得不妥。三人合计一番,决定另寻藏身之所。
屋后岩壁上,有一处深三丈的岩洞,洞口荆棘丛生,还有一片竹棚遮掩。
村里人向来用它躲避兵乱,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夜深,万籁俱寂。
李木富、杨妹、苏仕华三人摸黑进了岩洞,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点清扫尘土,挑了个干燥背风的角落,铺上稻草,又取来一床棉被。
冷风灌进来,洞口的荆棘摇晃作响,像是在替他们守夜。
一切安顿妥当后,他们合力将红军扶进洞中,小心翼翼地放下。
李木富低声道:“红军兄弟,安心养伤,我们早晚送吃送喝。你放心,有我们的,就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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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听罢,睁开眼,嘴唇翕动,点了点头。
他此刻什么也说不出,唯有那一点微弱的光,在寒夜中闪着希望。
这名受伤的红军就是段苏权。
十月,红二、六军团湘西出击,川黔敌军十余团蜂拥围剿。
黔东独立师苦战27日,生生挡住敌军,护主力东征,终究弹尽粮绝,陷入重围。
段苏权率部突围,刚进邑梅镇,地主武装伏击,冷枪突响,踝骨洞穿,血流满地。
撤至秀山雅江,再遭袭击,独立师溃散。
段苏权失血过多,寒饥交迫,倒在荒野,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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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的伤口经日未治,血肉翻卷,红肿溃烂,寒热交替,一阵接一阵的昏迷。
李木富急得团团转,可连个稳妥的郎中都寻不到。
一天,杨妹听说青山坪有个草药医生,专治枪伤,便劝丈夫把人接来。
但李木富一想,心里直犯嘀咕。
倘若此事传出去,岂止红军没命,他们一家老小都得陪葬。
他琢磨再三,决定亲自去青山坪买药。
这一趟,来回几十里路,山高林密,路上还要提防巡逻的团防兵。
好在他顺利买到药,脚步不停,天黑前赶回岩洞。
按草药医生的方子,他一边敷伤口,一边煎汤药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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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到底有些道理,才过几天,烧退了,伤口的脓水顺着脚后跟往外流,碎骨也掉了出来。
李木富与杨妹见状,心头一松,接连几日都换上浓茶清洗伤口,每三五天换次药。
杨妹还特意煮荷包蛋给他补身子,苏仕华也常拎些吃的来看望。
四十多个日日夜夜,风雨交加,战火未熄。
但段苏权的脸色渐渐红润,眼里有了光,终于,从鬼门关前挣了回来。
一路乞讨,一路流浪段苏权伤虽未愈,心却早已飞回部队。
他念着党,念着红军,念着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
可他躺在这里,哪怕念上千遍万遍,也回不了战场。
他得走,哪怕一步一步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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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他连翻身都难,稍一用力,伤口便撕裂般地疼。
疼也得忍。
他先从躺着撑到坐起,又从坐着练习爬行,再扶着岩壁挪步。
不知摔了多少次,也不知咬碎了多少牙,终于能拄着木棍站起来,挪上几步。
1935年元月的一夜。
段苏权拄着木棍,拖着伤腿,蹒跚走到李木富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大哥、大嫂,你们救了我,治了我的伤,还冒着杀头的风险藏我这么久……我永远记得。我伤好得差不多了,该走了,该去找部队了。”
李木富、杨妹听了,心里一紧,劝他再歇几日。
苏仕华闻讯赶来,众人围坐火炕,劝了又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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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还是留下了几天。
这几日,苏仕华托人做了一副木拐,李木富四处张罗,凑了一百文路费。
能做的,都做了。
送行那天,天未亮。
吃过早饭,杨妹将他化装成乞丐,破衣破帽,乱发遮脸。
李木富、苏仕华,还有几位乡亲,送了一程又一程,直至村口那棵大枫香树下,方才驻足。
段苏权拱手作别,扶起木拐,一蹦一蹦地向前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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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饭碗晃荡,身影单薄,一步三颠。
李木富夫妇站在村口,望着他那光裸的双腿,那条破得不能再破的裤衩,鼻子一酸,眼泪滑落。
家里穷,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拿不出,唯能送他的,唯有这一程送别,和这一路的牵挂。
段苏权拄着双拐,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陌生的山路上,讨饭碗里晃荡着几口冷汤残饭。
他念着独立师的战友,想着再见时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料不到,独立师已在1934年11月28日全军覆没,师长王光泽被俘,至12月21日,被敌人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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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泽
一路讨饭,一路流浪,步步维艰。
湖南花垣县茶洞镇的土地庙成了暂时的落脚处,他小心翼翼地存了些铜板,2000多个,叮叮当当,听得人心里踏实。
可还未捂热,一声巨响,庙门被踹开,一个满脸横肉的恶丐冲进来,二话不说,抢了钱就走。
段苏权大喊,哀求,可对方头也不回,狞笑着扬长而去。
钱没了,命还要留住。
他仍是个红军,不能死在这破庙里。
于是又靠讨饭度日,咽下每一口残羹剩饭。
他以为苦难不过如此,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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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个老乡悄悄将他拉到墙角,咬着牙低声道:“跛子,快逃!团总知道你是红军,要把你扔进河里喂鱼。”
段苏权一听,心里一紧,哪里还顾得上腿伤,拼了命地往外蹦,连夜逃出茶洞镇,沿路乞讨,一路逃到湘西永顺县王村镇。
王村依水而建,酉水滔滔,是沅江的支流,河道直通岳阳。
他站在岸边,看着一艘卸完米的船正准备出发,心中一动,萌生了经岳阳回茶陵养伤的念头。
他忍着腿伤,一蹦一跳地来到船边,拽着老板的衣角,连声哀求:“让我上船,送我一程!”
船老板眯眼打量他,问:“你是哪儿人?”
“茶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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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皱眉,听不懂他的口音,连连摆手。
段苏权心急,忽然瞥见船板上的记账笔,一把抓起,在木板上写下五个字——“湖南茶陵人。”
字迹苍劲有力,沉稳如铁。
船老板一愣,忽然眼睛一亮,盯着这五个字,心中琢磨:这乞丐,怕不是一般的叫花子。于是心一软,招了招手:“上船吧。”
段苏权如释重负,瘸着腿爬上船,在船头一角坐下,望着滔滔江水,一路向岳阳漂去。
到了岳阳,他四处打听,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爬上了一列运煤的火车。
列车咣当咣当地向前,载着他向家乡驶去。
在醴陵站,他下了车,又沿路乞讨,七月酷暑,烈日灼人。
就这样一路蹒跚,终于,在1935年7月17日,他拖着残破的身子,走到了攸县皇图岭车站。
一份恩情,一生难忘段苏权在车站徘徊,衣衫破烂,头发打结成团,虱子在发丝间爬进爬出。
身上裹着一件从煤堆里滚过无数次的棉袄,腋下磨得开了口,露出一团黑乎乎的棉絮。
拐杖早已不成形,脸色枯槁,双眼凹陷,唯有那一口地道的茶陵乡音,依旧未改。
围观的人不少,多是看热闹的,谁知竟有个茶陵人上前搭话,一听乡音,认了老乡。
此人姓刘,名维初,家境贫寒,在醴陵渌江桥附近开了家小豆腐店。
那日他到皇图岭圩场办事,见一群人围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听其口音,竟是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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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遇故人,非亲亦有三分情。
细细一问,才知这人竟是红军旧部,流浪至此,孤身一人,步履维艰。
刘维初心生恻隐,塞几块钱打发了事是不行的,便一把将人扶起,带回了家。
在豆腐店里,段苏权终于告别了“虱子窝”,剪去长发,洗了个干净澡,换上整洁衣裳。
久违的热饭下肚,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脚伤也得了治疗,人模人样地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仿佛隔世。
他在刘维初家住了42天,身体渐渐恢复,拄着拐杖练习行走,终于能直立迈步。
他思乡已久,便给茶陵县尧水乡高径村的父亲写信,诉说自己流落四方的境遇。
父亲接信后,东拼西凑,借了十几个大洋,千恩万谢地酬谢刘维初,把儿子接回了家。
回乡之后,段苏权的心仍在红军。
他知道,红军已经去了西北,正在抗日。他不能就这么待在家里,必须找到部队,回到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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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9月,一名老乡从西北归来,名唤谭毛狗,曾是红军,长征后跟张学良的部队打仗,不幸被俘,做了东北军的勤务兵,如今请假回乡探亲。
段苏权听闻此事,连夜登门拜访,从他口中探得不少红军的消息,心头豁然开朗。
他不能再等。
他向谭毛狗要了一套军装,又讨来一张休假证作为路引,直奔太原,寻八路军的下落。
一路风餐露宿,几经周折,终于在太原城打听到八路军办事处的所在。
他走进办事处,见到了主任。那人正是他的老上级——任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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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弼时抬眼一望,顿时怔住,瞪大了眼,半晌说不出话。
这不是鬼?可半年前,红军才为他开过追悼会啊!他不是死了吗?
段苏权笑着上前,拱手一礼:“我回来了!”
任弼时猛然回神,扑上去紧紧拍着他的肩,激动得声音发颤:“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待段苏权将这三年的经历细细讲完,任弼时听得连连叹息,感慨不已。
他赞扬了李木富与刘维初的义胆仁心,叹道:“将来革命成功了,定要好好感谢他们。”
此后,段苏权奔赴抗日战场,历经硝烟战火,征战南北,终成赫赫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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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未曾忘却恩情,一直将刘维初视作救命恩人。
全国刚解放,他便写信回乡,打听刘维初的近况。
1950年,他特意派人赶赴茶陵看望刘维初,并将其子刘卿陶接到沈阳,送入大连工程学院求学。
之后数年,段苏权时常寄钱接济,甚至将刘维初接到北京,安置在家中,待之如亲人。
他本想留刘维初在身边,让他安享晚年,可刘维初摇摇头,笑道:“闲不住,还是回乡自在。”终究,他回了茶陵,在乡间度过余生,直至1983年病故。
此间,段苏权多次想回川东,寻找当年救命恩人。
可公务缠身,战后局势未稳,终究未能成行。
改革开放后,他再也按捺不住,这一走,拖了几十年的夙愿,不能再拖。
1983年10月6日,的段苏权从北京来到四川秀山,参加自治县成立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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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前排左二)
重回49年前浴血奋战的故地,他心潮翻涌,感慨万千。
他四处寻访,走遍蒙难之地,探访了干部百姓,踏查了五个山洞。
然而,时光流逝,旧迹模糊,加之当年未曾留下姓名,身份更无人知晓,终究还是未能找到李木富。
公务在身,他只能抱憾离去。
就在他返京不久,消息传到了雅江乡丰田村。
一位老人听闻此事,颤巍巍地抓住大儿子的手:“快去告诉县里,我当年救的红军,原来是他!”
这位老人,正是李木富。
秀山县党史办干部闻讯赶往丰田村,细细查访,终于理清五十多年前那场生死交汇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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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到当年的救命恩人——86岁的李木富,94岁的苏仕华,却也得知,杨妹已然离世。
不久,党史办将几位老人的照片寄往北京。
照片送到的那一刻,段苏权盯着那些苍老的面容,手指微颤,泪水滚落。
他苦寻多年,未能相见,如今仅能隔着照片遥望恩人。
此后,将军频频寄信、寄款,接济这些土家族老人。
这份恩情,一生未忘。
参考资料:永志不忘的恩情段苏权与几位土家乡亲的故事
向同伦
乞丐将军”段苏权的蒙难与报恩
陈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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