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活了一百年,也见了一百年的风浪。
制度轮换,思潮翻涌,人人随波逐流,他却笔耕不辍,直言不讳。
有人说他时如雷霆,时如阴霾,可这等形容未免琐碎。
他一生只做一件事——写,写出光,写出刺,写出颤栗与热血。
至于感情,他从不张扬,却胜过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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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年相守,前二十八载,举案齐眉;后半生,孤影相伴。
他将亡妻骨灰置于枕旁,夜夜低语,朝朝共眠。
他的情,深得像刀,刻得人心生敬畏。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1904年生于四川成都,家境封建,礼数森严。
他偏不信这个,提笔写字,把旧世界批了个底朝天。
1936年,上海。
他三十二岁,小说《家》横空出世,惊醒了多少沉睡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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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震动,仰慕者无数,求见信件堆成山,他却一概不理。
唯独一封例外。
字迹娟秀,言简意深,落款却只写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
来信一封接一封,整整半年,忽然有一天,信里多了一句话——“笔谈如此和谐,何不一见?”
时间、地点写得清清楚楚,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照片。
这下,巴金来了兴趣。
约定的那天,他信步走进饭店,刚落座,便听到一声脆响——“哎呀,李先生,您早来啦!”
定睛一看,来者梳着学生头,穿着校服,眼睛又亮又大,笑得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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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笑了,随口答道:“唉,你也早啊。”
那女孩眨巴着眼睛,笑嘻嘻道:“李先生,您比我想的年轻多了。”
巴金一愣,随即爽朗一笑:“你比我想象的更像个娃娃。现在,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女孩点点头,郑重地说:“我叫萧珊。”
自此,一见定情,八年恋爱,六十一年相守。
巴金看得透,爱与不爱,各有自由。
萧珊愿意爱他,那是她的权利,纯洁无瑕,出自本心。
可他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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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有几分愧疚,几分不安,仿佛是经不住诱惑,竟沦落到亵渎感情的境地。
于是,他刻意冷淡,仍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三言两语,敷衍过去。
可萧珊不同。
她的爱,并非少女情怀,而是被他的书所点燃。
书里有真诚,有热血,有不屈的人格,有滚烫的理想。
她爱这笔下的光,也爱执笔的人。
那天,她满怀欢喜而来,不多时,却泪流满面而去。
朋友见了,忙拦住她,怒道:“李先生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萧珊红着脸,低声道:“家里要我嫁个富商,我来问他的意思,可他却说——让我自己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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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巴金缓步而下,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她还小,倘若不慎,便是一生遗憾。
待她长大,待她心意不改,待她真有了主张,若那时,她还愿意嫁给我这个老头子,我便与她共度余生。”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比山盟海誓更真切几分。
萧珊听了,擦去泪,转身而去,自此,心中再无疑虑。
这份爱,终究是她自己选定的,旁人休想更改。
战争、贫困、奔波,这些都没能让他低头。唯一的温存,便是她——萧珊。1942年,抗战正急,桂林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人去楼空,昔日同僚纷纷散去,巴金独坐书房,满眼萧索。
萧珊未等毕业,便匆匆赶来,站在他面前,轻声道:“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说过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落在他耳里,却比枪炮声更坚定。
那之后一年多,他拼命写,拼命译,拼命编。
他不能穷,不能闲,更不能因钱荒废半点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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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出《火》第三卷,译完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处女地》。
日夜操劳,灯下伏案,指尖沾满墨渍,心血洒满书页。
1944年5月1日,他在桂林漓江东岸,借了间木板房当新房。
没有红烛喜帐,没有桌椅床凳,唯一值钱的,是一张他四岁时与母亲的合影。
婚礼也简单,甚至算不得“婚礼”,不过托弟弟李济生印了一张“旅行结婚”通知,便算作交代。
次年,女儿李小林出生,五年后,又添了个儿子,取名李小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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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境清贫,日子艰难,可他们也过得平静。
然而,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新中国成立后,巴金的世界越走越大,开会,访学,体验生活,写应景文章,送往迎来,终年在外,家中事务,无论大小,全落在萧珊肩上。
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子女教育,全由她一力承担。
外人只知巴金文章千钧,字字铿锵,却不知这“顶梁柱”二字,该先落在谁头上。
好在,他们曾有过聚少离多的日子,早已习惯以笔代言。
一封信,一张纸,寥寥几笔,便足够传递万语千言。
他们从未争吵,从未红脸,唯有一生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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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7月,病魔来了,无声无息,却带着必死的决绝。
医生说,要开刀。
萧珊淡然,只轻叹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巴金不等她说完,便伸手捂住她的嘴,手微微颤抖,眼睛发红。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唯恐一抬眼,泪便掉下。
可泪终究是忍不住的,悄无声息地落下,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手术后,他守在床榻前,整夜不眠。
悲到极处,几乎想高喊:“一切都冲我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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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敢喊,他怕她听见,怕她担心。
她本就疼得厉害,却一声不吭,半梦半醒间,也不过是轻声问:“氧气筒能开一下吗?”
“输这么多血,会不会花很多钱?”
她是这样的人,病痛临身,首先想到的,却是别人的负担。
可终究,还是留不住。
1972年8月13日中午,萧珊走了。
巴金一生唯一的爱人,溘然长逝。
偏偏那时,他回家吃饭去了。
等他再赶到病房,床上只剩下她的表妹。
她闭着眼,气息全无,嘴里还在轻念着——“叫‘医生’来……”
她唤的是巴金。
她一直喊他“医生”,可他偏偏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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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世上再无萧珊。
她美丽的眼睛,再不会睁开。
黑发散落,铺满停尸床。
她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沉睡,可巴金知道,她不会醒了。
他站在她身旁,白衬衫皱皱巴巴,神色呆滞。
他让人替他们拍了最后一张合影,一张没有未来的合影。
旁人看了,亦是鼻酸落泪。
世间至痛,莫过于此。
她走了,他还活着,可也不过是活着。多年后,回忆那一夜,巴金写道:“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着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着快要燃尽的烛火。”
可烛火终究熄了,他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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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把她的骨灰放在身边,日日相守,夜夜共眠。
她的译作摆在床头,灰尘不许沾,书页不敢翻,唯恐一翻,便是满心痛楚。
这一守,便是三十三年。
他时常坐在床边,望着那些书,望着骨灰盒,望着窗外的光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些日子。
他写,她读。他说,她笑。
他们并肩坐着,听风,听雨,听孩子在院子里奔跑。
可他再回神,屋里却只剩他一个人,空空荡荡,连回声都没有。
他写了一篇又一篇,《怀念萧珊》,《再忆萧珊》,《一双美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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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血,句句泪。他不怕死,他只怕死后见不到她。
他在《病中集》中写道:“想到死亡,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满怀着留恋的感情。”
“要是真有一个鬼的世界多好,我在那里可以和我的爱人相会。”
梦里,他见到她,一次次,拉着手,痛哭不止,直哭到惊醒。
醒来,万籁俱寂,唯有他一人,唤着她的名字,久久不肯闭眼。
思念之苦,百般折磨。
他甚至恨不得马上随她而去。
他曾说:“我的心愿是,死了后与萧珊在一起,骨灰撒大海。”
这世间,他已无可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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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1月25日,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人们依照遗愿,将他们的骨灰混合,洒向大海。
从此,互相守望的两个人,再无阻隔。
浪潮起落,潮水涌去,带走了他的一生悲欢。
海风吹拂,他们终得团聚,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