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玲第一次向别人说起,父亲的死亡有可能是自己导致的。
“出事的前些日子,我看他鞋子破了,就给他做了双。可那鞋底是泡沫的,他有可能是能爬上来的,但因为鞋滑而没能爬上来……”
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听她诉说的小侄女都已经三十岁了。
父亲离世时,才六十一岁,身体康健,没有一丝病症。
父亲是个能干的人,家中大事小情他都操持的很好。就算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不需要他赚钱糊口,却仍旧是想方设法做些小生意赚钱。
父亲在农闲时便自己扎了扫把和小风车,骑着那辆老式的自行车去集上售卖。
从清晨到下午,熬上个大半天,赚个十块二十的,也够老夫妻俩人一天的伙食费。
本以为老两口相互扶持着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却不想某天,父亲出了意外。
人们说,父亲应该是躲车没躲好,自己掉进水沟淹死了。
被人发现捞上来时,已经回天乏术,连医院都没送,直接联系了家里人。
福玲攥着手机,陷入过去的记忆无法自拔,痛苦几乎掌控了她的身体行动,甚至是扼住了她的声音。
很快,手机滑落,幸好她的手离桌面很近,掉落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姑姑?”
过了好一会儿,侄女喊了几声姑姑,说着自己还忙,便挂了电话。
福玲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手机发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要和关系并不亲密的侄女打这通电话。
或许,是因为她太委屈了。
福玲刚从婆婆那回来,因为给她送饭稍晚了些,被骂不孝顺。
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可泪水却不听话的汹涌而出,让她十分狼狈。
福玲总是在想,如果父亲没有那么早离世,她现在的生活是否还会这般痛苦?
手机响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福玲看不清是谁打来的电话,但还是赶紧接通了。
福玲努力握着手机,还不等她出声,那边已经大喊大叫:“四闺女!四闺女!我屋子里进蛇了!进蛇了!”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她情绪激动,嗓子都快喊劈了。
福玲听到只有一瞬的担忧,反应过来说这话的人是她了解颇深的母亲,便转为了质疑。
“怎么会有蛇?”
“我怎么知道?你快过来看看!”
“咬到你了吗?”
“什么意思?你盼着我死啊?”
不等福玲再说,母亲已经挂断了电话。
福玲再打过去,无论多少次,电话都没人接。
应该是没事的。
福玲这样说着,可面对无人接听的电话,她还是只能收拾情绪,起身去母亲家。
就这样,听着手机一遍又一遍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满怀担忧的福玲迅速赶到了母亲家,路上还差点和别的电动车相撞。
母亲就在门口坐着,正闭眼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院中的树已有枯色,落叶铺了一地,被福玲踩得发出痛苦的喊声,却根本不被她在意。
有些微风,有些鸟鸣,福玲侧耳,却似乎根本听不到母亲的呼吸声。
“娘?”
福玲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
顷刻间,福玲有了不好的想法。
她吓坏了,两手搭在母亲肩膀喊,“娘!”
母亲被吓得惊起,哆哆嗦嗦的问:“谁?”
“是我。”
见母亲没事,福玲松了一口气。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快速划过去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在意。
“你没事吧?”福玲关切,仔细查看母亲的身体。
母亲有些不耐烦,“我能有什么事?对了,你咋来了?”
这话让福玲有些恼火,“不是你说家里进了蛇,让我过来的吗?”
母亲沉默片刻,面带不悦,“哦,你不是不想来吗?”
福玲张了张嘴,像是哑了火的大炮,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母亲却好似根本不在意她的情绪,倒豆子似的开始抱怨:
“你给我买的眼药水不好使,不行,滴到眼睛里更难受了,再给我买其他的。
“哎呀我这眼睛天天黏的啊,雾蒙蒙的,这啥也看不清,做饭都难。
“哦对你给我买点那个小圆圆的水果,甜的,那个好吃,我想吃那个,给我买两斤。
“唉,我的药不能断,这人还能有几年活头,血压好像又高了……
“前不久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二,唉,我咋还不死,活那么久有啥用……”
母亲是独生女,家中有些钱财,也上过几年学,有些娇气。年轻时近视,上了点年纪后就说自己是白内障,常常嚷嚷着眼睛要瞎了。
从四十多岁说到了八十多岁,她常常以瞎子自居,逢人就说自己看不见,却能拄着拐四下串门,甚至会因为年轻小辈与她迎面而过没和她打招呼而生气,跑到别人家里当众指责。
福玲故意没有打断母亲的话,甚至拿出手机计时。
等她实在忍受不住插嘴时,母亲已经片刻未停的念叨了半个小时,嘴边都明显起了白沫。
“娘,你渴不渴?”福玲故意问。
说这话时,福玲的眼睛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字——
长命百岁。
这是父亲去世后,福玲和哥哥弟弟花重金从长寿村最长寿的老人那里求来的。
许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不仅外面落了灰,里面的纸张也有些泛黄。
那写字的老人说过,只要子女孝顺,这纸张永远都不会变色。
想到这,福玲赶紧转移视线。
福玲想给母亲倒一杯水,拿起杯子发现杯壁上满是污渍。她伸手一摸,就变成了黑色的,挂在白色的杯子上,显得格外刺眼。
福玲赶忙去厨房清洗杯子,母亲见状道:“我那杯子干净的,我天天都洗,你不用再洗了,多废水啊。”
这显然是谎话。
福玲没理,泄愤似的将水龙头开到最大,连着按了三泵洗洁精倒进杯子里,动作粗鲁的清洗着,发出不太悦耳的声音。
“人老了就是这样嘛,腌臜。我眼睛看不见,也不知道上面有灰没灰,反正吃点灰也死不了人。”
福玲烦躁,狠狠的将杯子掷在桌面上,发出巨大响声。
杯子毫发无损,母亲却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闭上了嘴。
福玲站在厨房里,看着水槽里堆叠的泡沫一个接一个的炸开,连连叹气。
许久之后,福玲才拿着杯子去了客厅,给母亲倒了一杯水。
母亲摸索着接下,然后迅速放在桌面上,继续开口道:
“哦对,我牛奶快喝完了,你再给我买一箱牛奶,就只要老年人喝的牛奶,不带糖的……”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小时,福玲才得以离开母亲家。
她也没做什么,除了打扫卫生,便是做一个倾听者。
自父亲去世后,这二十多年来,这样的日子几乎一个星期就要经历一次。
“娘,我走了。”福玲说这话时,松了一口气,全身都带着逃离的喜悦。
母亲拄着拐,眼睛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在看她,语气真诚,慢悠悠道:
“我没事,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干活别那么拼,该吃吃,该喝喝,你年纪不小了,该享享福了……”
福玲坐在电动车上,本来像往常一样只要敷衍几句然后离开就行,可有什么东西像是被压抑了太久不愿再受她控制,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竟有毁天灭地的架势。
“我干活别拼,我年纪不小了,我该吃吃该喝喝,我要学着享福?我有这个权利吗?谁给我机会了?”
福玲声泪俱下。
“儿子刚结婚一年,马上不久就得要孩子,现在养孩子多贵啊!
“俩小孩争气,我是不用太操心,可这小的不管,老的呢?
“你动不动就打电话叫我过来,他奶奶也动不动就打电话叫我过去伺候,你们两个老婆子就够折磨我的了,我都快要被折磨死了!你们俩有一个人愿意放过我,我就解脱了!”
福玲喊完,只见母亲呆立在原地,身形有些颤抖,但表情更多的是茫然。
她呆呆的问:“我什么时候折磨你了?”
如此真诚的语气,令福玲怒气增加,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邻居都跑出来查看情况。
一双眼睛,两双眼睛,老的少的,站的近的,站的远的,一个个的,似乎都在审判她。
福玲只觉头晕,脚步晃了晃,却仍是强撑着没让自己倒地。
“老天爷,我什么时候折磨你了?”
母亲突然如同孩子一般大哭,满脸委屈,“我是你娘,你是我闺女,我生你养你,什么时候折磨过你啊,老天爷啊……”
福玲应该赶紧扶她回家,停止这场闹剧。
可她此时只想和母亲保持距离,不管路边倒地的电动车,自己慢悠悠的走到墙边,伸手扶住墙,低头喘息。
她也想喊老天爷,却只能在心里喊了。
事情闹得有点大。
福玲不顾一切发泄情绪,引来了村里老少来围观,消息传到兄、弟那里后,手机就没安静过。
福玲不接电话,微信便响个不停。
“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福玲听着手机震动,响铃,只觉像是嘲讽和指责。
心中盛满怒火后,举起手机想摔,却又想起这是儿媳妇花了一千六给她买的,用了才不到一个月,还崭新崭新的呢。
福玲竟笑了,还笑出了声。
几个相熟的人在旁边站着,见她这个样子,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而母亲,自从被人搀扶进屋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声。
过了两个小时,小弟开车带着大哥回来了。
“你咋了?”大哥没有寒暄,直接问,“闹啥呢?”
福玲不答。
小弟拉她在院中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没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你们兄弟俩去集上,去集上给我买瓶农药,我喝了死了,就都没事了!”
方才还一直沉默不语宛若透明人的母亲,此时却突然冲出来,气势汹汹,甚至没用拐,直直的冲到院子里大喊道:
“我是个累赘!我死了就好了!你们要是嫌麻烦,那就把我扔进河野里,淹死也行,还省了一瓶农药钱!”
母亲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巴掌,而大哥和小弟看向她的目光,则像两只掐住她脖颈的手。
福玲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就要死了。
她想喊,可她却喊不出来,只能哭,却还要背对着人偷偷的哭。
毕竟是家务事,村里人识趣的离开,大哥关上了院门,点燃了一根烟。
他猛吸一口,随后递给小弟一根。
小弟摆摆手没要,还伸手夺走了他嘴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灭。
“不是说你不能抽烟吗?咋记不住。”小弟说着,翻出他口袋里的烟塞进了自己兜里,顺势进屋拿了板凳要大哥赶紧坐下。
大哥低头沉默,似乎是在回味香烟,又似乎是在思考措辞。
他不说话,站在一旁的小弟也不言语。
“这娘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吧?”
眼看着太阳西斜,福玲都开始觉得有些冷了,她抱着自己,不愿再耽误时间,主动开口了。
“一有事就找我,一有事就找我,我不用干活赚钱养家的吗?我没儿子没家庭吗?”
福玲本以为自己说这些的时候还会哭,甚至会说不出来,但事实上,她说的又快又准确,冷静且镇定。
“商量商量,一个人照顾一段时间,轮流着来吧。”福玲说完快速补充道:“这样才公平。”
气氛比之前还难堪。
“这,能行吗?”小弟率先质疑,但声音不大,说完就立马看向大哥。
大哥两指往嘴边递了递,反应过来手里没烟,便顺势挠了挠自己的脸。
“不行,我看不了。”
大哥说的干脆,“我这儿子还没结婚,就老家有房,房子还没装修,我和你嫂子又都有病,吃着药续命都得干活赚钱,哪有时间照看她。”
大嫂心脏有问题,从鬼门关闯了两次了。
大哥今年六十,原先膝盖积水,做了手术也没恢复多少,无法久站,已然算是半个残疾。
儿子三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太好,到现在都没个对象。
五个人家庭里,属大哥情况最难。
“我只能把娘接到县里了。但县里才不方便呢,住楼房,她连门口都出不去。”小弟道。
小弟原本在南京打工,后来大儿子考学才回来,在县城买了房安了家。他干工地,平均一个月回来一次看望老娘。
母亲如今住的这个平房,是他的家。
福玲知道,弟媳向来不喜欢这个婆婆,她还有十分严重的洁癖,是绝对不会允许母亲住进她在县城的家的。
况且,小弟有三个儿子,自然也多了些生活压力。
果然,很快小弟就道:“要真是安排轮流照看,那我只能把娘送进敬老院了。”
“敬老院?”沉默片刻的母亲又崩溃了,“把我送进敬老院,那还不如直接掐死我!”
“娘,敬老院不好吗?有专人照顾,我去看过,老人都挺健康开心的。早上听听戏唱唱歌,中午晒晒太阳……”
“你放屁!”母亲指着小弟开始骂,“五个孩子,我最娇的就是你,没想到你是最不孝顺的!敬老院那是没儿没女的人去的,我有儿有女,五个孩子……我不去敬老院!我丢不起那个人!”
母亲气急,作势要撞墙,“我现在就死,一了百了!”
幸好福玲反应快,及时拉住了她。
“给老二打电话。”
大哥很烦躁,冷着脸从小弟兜里掏出烟点燃。第一根三口就吸完了,咳嗽不止,眼泪直流,却仍执拗的点燃了第二根。
福玲抓着母亲的胳膊一直没松开,这个电话自然就由小弟打。
二哥几乎是打通就接了电话,“在咱娘那呢?”
母亲听到二哥的声音,委屈的哭喊:“福军啊!福军啊!”
大哥夺走手机踉跄着走远了些,声音低沉的同二哥沟通。
福玲无心去听,只是扭头看着身旁的母亲。
八十一岁的老人骨瘦如柴,仿佛她稍稍用力,就能捏碎。
过了一会儿,大哥转过身来,手机按了免提,二哥正道:
“婆娘愿意回去,到时候她回去看老娘,我再在这干两年,给闺女攒点嫁妆。”
二哥结婚后就去了西藏,七八年才回来一趟。他做些小本生意,赚了钱就往家里打。早些年大家都不富裕的时候,都是他出钱最多。
不过这几年他也不太好过,人快六十岁了,儿子儿媳被诈骗,几十万的积蓄眨眼间没了,还欠了亲戚朋友许多钱,也是最近,他才帮着把账还完。
“我也有点地,婆娘回去种地也能有点钱,她本来也想退休养老了,不算为难。”二哥道:“福玲还在吗?”
福玲应了一声,二哥认真道:“辛苦你了。”
简单的四个字,又叫福玲泪流满面。
其实她想要的就是认可,承认她的付出,确定她的价值。
“小哥……”
福玲一直称呼二哥为小哥。其实真正的小哥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被送养了,送给了堂叔。
后来堂叔举家去了新疆,那个小哥就只剩下了电话里的声音。直到堂叔夫妻去世,他才回来过两次。
按理说,他没有抚养母亲的责任了。他每年给母亲打两千块钱,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候,也算尽了孝道。
于是,母亲的养老问题,只能由剩下的四个子女决定。
可讨论一圈下来,相当于两人同意,两人拒绝,所以事情最终没个确定。
母亲情绪不好,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最后,只能由福玲带到她家先照看一阵。
母亲的情绪有些复杂。
一开始是伤心难过,而后是欣喜,最后又带了几分纠结。
她没说什么,只是自己收拾了两件衣服,然后拄着拐朝小弟的汽车走。
大哥在一旁,扶了两把,最后终是收回了手,不停的揉搓着脸。他好像双眼也很黏,睁不开,别人便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福玲关门,不知道为什么门老是关不上。
小弟见状赶紧过来帮忙,他没耐性,直接大力推拉,将门关紧了。
他要锁门,福玲却拦住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
小弟没在意,“能有什么东西掉了?估计又是老鼠打架呢吧!”
福玲推开门,发现是墙上那幅“长命百岁”的字掉了。
“没事,回来再说吧。”
福玲本想将字挂上去,却被小弟拦住。
时间紧急,小弟送娘到福玲家后,还要把大哥送到他租的房子,然后再赶去工地。
他很着急,福玲便也不再耽误时间,赶紧锁上了门,将钥匙揣进兜里。
小弟开车带着大哥和母亲,福玲骑着电动车跟在后面。
她嫁的不算远,娘家到婆家骑电动车也不过半个小时。
电动车自然赶不上汽车,福玲有心不在焉,所以速度更慢一些。
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在远方的那位小哥给她打电话。
他是公务员,说话总是规规矩矩的,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然后说:“要是需要用钱,就和我说。”
关于这一点,四个人早早就达成了统一:老三愿意给钱就给,娘愿意要就要。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张这个口,也不能用他的钱。
因为福玲还在路上,所以三哥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
福玲有些羡慕三哥。
五个孩子,他的生活条件最好,被送养完全是改变了他的命运。
“还是老二会做人啊。”
临分别的时候,大哥感慨道:“出点钱,动动嘴皮子就是孝顺了。”
小弟没说话,看了一眼福玲,最后低下了头,似乎是认可这句话。
“我在县城租了个摊位打烧饼,以后不到农忙就不回来了。老二孝顺,那就等老二媳妇回来替你。”
小弟停顿一瞬,依旧没说什么,发动车子,快速离开。
汽车扬起的灰尘迷了福玲的眼,她随手揉了揉,再睁眼时,只觉世界一片漆黑。
福玲干脆在门口坐下,倚靠在院门上疲惫的叹气。
她想逃,却感觉总有一双手紧紧拉扯着她。
没一会儿,微信提示有人给她转账。
四个人都给她转了钱,加在一起有一万一。
这钱,福玲不想要,却不能不要。
虽说照顾母亲是应该,可她毕竟还是自己小家庭中的一个劳动力。农村工厂忙活一天,好的时候,也能赚个三百。
儿子和儿媳在北京有体面的工作,但她总得努力攒点钱,好成为孩子的退路。
就算成不了退路,她也不想成为绊脚石。
福玲犹豫着,终究还是收下了钱。
大哥情况不好,给的少些,福玲本不想要,但顾及大哥的面子,还是收下了。
她这边刚确定收款,对面便纷纷发来消息,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母亲。
以前也收过他们的钱,只不过都是以母亲的名义,而这一次,更像是给予她照顾母亲的工资。
福玲看着那些嘱托,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钱退回去的,可又想到自己的辛苦,终是作罢。
这难道不是自己应得的吗?
福玲深吸一口气回家,刚踏进门口,就听母亲喊她:“四闺女,我把馍馍热上了,你炒个菜,咱娘俩简单吃点,就可以睡了,这天都要黑了。”
相较之前,母亲的态度温柔了许多,甚至可以用乖巧形容。
她坐在椅子上,双腿夹着拐杖,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将头抬得高高的,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福玲却似往常那般眼中根本没有她。
“好。”福玲轻声应了一句,低头进了厨房。
“都说我命好”,母亲又开始念叨:
“别人还到处捡柴火干农活的时候,我就开始享福了,煤气灶,电器,手机,别的老人享受不到的我都能最先享受到,孩子们还孝顺,指使一个动一个……”
福玲择菜,没回应。
母亲似乎此刻才是清醒的,说出的话真挚而动人。
“隔壁,你三婶你知道吧,孩子也不少却没人照顾,自己又行动不便,活不下去自己投河……”
母亲有些哽咽,“死没死成,说是跳下去后也不敢往河中央走,就躺在河边,河水凉啊,心里也悔啊,但还是想死,就一直在河水里泡着……直到蜗牛爬到她脸上,一只,两只……”
福玲不是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在农村,老人自杀的事情并不稀奇。喝农药的,上吊的,跳河的……
“别说了,娘。”福玲心里也不好受,赶忙出声打断母亲。
“嗯……”母亲应了一声,停顿片刻,还是继续道:“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是想要确定什么事情一样……”
福玲不想再听,佯装上厕所,终止了这次交心。
收了钱,福玲自然不能像之前那般去上班,只能规规矩矩的在家照顾母亲。
母亲比昨天更乖巧了,神态也更像是小孩子了。
福玲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母女俩同住,彼此间的交流少得可怜。除了一日三餐,两人几乎没说过话。
每次吃过饭,母亲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福玲心中焦虑闲不下来,找了些碎活在家忙活。
气氛是有些尴尬的。
福玲总是想,以前她们母女是怎么相处的?
好像太久远了,她无论如何想,总是想不起来。
过了半个月,福玲开始做梦,梦到总是背对着她的父亲。
每一次她都拼命呼喊父亲,可父亲总是不肯回应她。
直到最后一次,父亲依旧没转身,只是对她说:“照看你娘很辛苦吧?后面就交给我吧。”
福玲被吓醒,缓了缓后便去母亲的房间查看情况。
母亲鼾声如雷,明显无事。
福玲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脸迅速烧起来。
天晓得,她在前往母亲房间的路途中,有一瞬间是欣喜的。
她,竟然想让母亲……死?
母亲想要回家,她觉得还是没装修的平房舒服,因为出了房门就是院子,泥巴地吐起痰来也方便,不会遭人嫌弃。
福玲没办法不嫌弃,谁能整天处理污秽物而不生出一丝恶心呢?
福玲和其他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送母亲回去。
福玲是不高兴的,一路上都没说话。
因为她收了钱,这还没到一个月母亲就嚷嚷着要回去,显得她照顾不周,拿了钱却没用心。
回到家,母亲确实自在多了,她语气轻快,开始仔细检查家中的一草一木。
“哦对,我这都回来了,你回头把钱还给你哥哥和弟弟吧。”母亲突然道。
福玲愣了一下,有些不是滋味的说:“我收了钱又没动,给你买药打针花的都是我的钱。”
“知道你不会动这钱。他们赚钱都不容易,抽时间还给他们吧。”
“娘,你是不是有点偏心?”
福玲终是道:“难道我赚钱就容易吗?照看你这些日子,我少赚多少钱?”
“钱钱钱!回头我补给你!花了你多少钱,我都还给你!”
福玲气急,“你就是讨厌我!”
“我要是讨厌你,当初被送走的就是你了!”
“我倒情愿当初被送走的是我!你没把我送走不就是料想到了这一天吗?四个儿子,最后只能指望我这唯一的闺女!”
两人情绪激动,再无交流。
福玲站在暗处默默流泪,母亲坐在床上,低头不语。
难堪。
母女间的关系怎么会变得如此难堪?
“这‘长命百岁’咋掉了?”
忽然间,母亲似乎忘记了方才的尴尬,有种命悬一线的急迫感,要福玲赶紧把字挂上去。
福玲听不得她着急,便赶紧想办法把字挂上去。挂钩生锈断了,她还得重新换一个。
“咋还没挂上去?”母亲着急,仿佛那副字真的掌握了她的生命。
福玲也着急,手边没有工具,她可能得找人帮忙。
“回头我让人再重新裱一下吧。”
“回头?回头还能来得及嘛?你要我命是不是?”
没办法,福玲只好赶到集上重新装裱。可因为不是过年,街上人少,这样的店根本没有开。
他们这个小地方,人员都会流向外地,只有逢年过节才有些人气。
福玲也想出去打工,最起码可以像哥哥弟弟一样,因为不在母亲身边,而省去许多精力。
福玲最后找修车铺老板帮忙换了挂钩,然后带着‘长命百岁’匆匆往回赶。
她忽然想起自己去求字的时候,那个长寿的老人望着她道:“你的心诚,但能诚几年?”
当时福玲很生气,觉得被羞辱了。
可后来才知道,老人对每个来求字的人都说过这样的话。
能诚几年?
福玲以为是直到母亲自然去世。
而现在,她已经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了。
福玲赶回家,准备将字挂起来,母亲却拦住她:“放下吧,挂它干啥。”
福玲觉得窝火,母亲总想一出是一出,感觉就像是故意折腾她。
“不想挂起来了,你刚才那么着急干啥?”
“别跟我说那么多,今天这字你就是不能挂!”母亲又变得强硬。
福玲不想顺她的意,沉默的将字挂到了原来的位置。岂料,母亲竟用拐杖敲了下来。
字倒是没什么损伤,只是福玲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福玲愣了愣,沉默转身离开。
身后母亲坐在原处,没有任何阻拦,只是平静道:“长命百岁是惩罚啊。”
声音极轻,轻到福玲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福玲准备离开时,却接到大哥的电话。
大哥说他手头紧,眼下自己的烧饼摊刚开始,用钱的地方还多,反正母亲现在已经回去了,就先把钱还给他周转一下。
福玲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没有犹豫的将之前大哥转给她的钱还了回去。
回到家后,小弟也发来消息,说的有些隐晦,但福玲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也赶忙还了他的钱。
至于二哥,他是最要面子的人,当初给钱也是给的最多的。
福玲想了想,也把钱还了他。
做完这些,福玲便买了临近城市的票,准备逃离。
等她的班车发动,她前往浙江的消息便传遍了家里。
小弟把刚收下的钱又转给她,希望她能留在老家。
其他人,自然也是这个想法。
只是福玲这次态度坚决,直接关了手机,闭上眼睛睡觉,直到下车,就只接了母亲的电话。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如平日里那般高亢,不用开免提也能听得清楚。她还是骂,骂福玲是故意要摆脱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摆脱你。”
福玲不再掩饰,“凭啥他们当儿子的都能摆脱,我当女儿的不行?这么多年,我做的难道不够多吗?”
福玲不等母亲回话,终止了通话。她忽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需要人认可,需要人确定她的价值,是需要这个家庭每个人的认可和确定。
几天后,福玲找到了一份保洁的工作。
还是打扫卫生这种琐事,可是有了正经的工资,性质就变得不一样了。
无论多么脏,多么累,福玲都不觉得难受。
她认真工作着,断绝了家里的所有联系,直到领到工资的那一天,才开始询问母亲的情况。
她不在老家,大哥就得回去。大哥回去了,小弟也得经常回去……如此一来,虽然离开了她,母亲的生活却并没受到影响。
福玲想,母亲也许会比之前更高兴,因为能经常见到她的儿子们了。
大哥和小弟还是劝她回去,以各种理由,却绝不提照顾母亲的事。
他们在逃避,福玲也想逃避。
二哥说最近赶上行业旺季,二嫂回不去,要她多担待,还真心实意的道了歉。
福玲没有回复。
母亲自那之后也没有再联系过她,仿佛真的要和她断绝关系一般。
福玲也搞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
平心而论,明明是她付出的最多,可眼下事实却都在证明她才是最坏的那个孩子。
福玲觉得良心难安。没过多久,终是给母亲打了电话。
母亲很快接了电话,像是往常一般同她念叨,只是这一次少了些抱怨,多了些欣喜。
如福玲所想,母亲确实比之前高兴,十分详细的诉说着大哥和小弟是如何照顾她的。
福玲心中酸涩,分明大家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情,怎么到了儿子那里就是好,挑不出刺呢?
尽管难受,福玲却仍然忍受着不发表意见,默默的倾听。
就在她坚持不下去要挂电话时,母亲却又换了话题。
“我的福享的差不多了,到时候了,该走啦……”
母亲常将“死”挂在嘴边,令人听了恼火,福玲道:“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
“好,我说点吉利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仿佛剔除了身体里那不该有的幼稚孩童部分,深沉道:
“这段时间想明白了,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我的孩子心里还有我,还像小时候一样需要我,在乎我。”
福玲感觉自己的心被击中,有些痛。
“作怪折腾你们,可能就是想要确认自己在你们心中的地位,怕你们的心离我越来越远……”
母亲似乎是哭了,可语气里是带着笑的,“就像小孩,没糖吃就哭闹,哭闹了就是想要块糖……”
福玲将手机拿远了些,仰头拼命忍住泪水。
最后,母亲唤她,“福玲,回来吧,在外哪有家好。”
她真心道:“我想你了。”
福玲决定回老家。可是人都坐上返程车了,却在临发车前又匆匆逃下车。
又心软了,又心软了。
福玲在心中骂自己,以前就是听点软话就缴械投降了,所以才被他们拿捏的死死的。
他们才照顾母亲多少日子便天天朝她喊受不了,真正受不了的应该还在后面。
福玲折返回去继续工作,决定等到过年再回去。
可是连阳历新年都没到,母亲便去世了。
后脑勺受伤,流血过多而亡。
大家看了尸体,推测老人应该是脚滑失衡,仰面摔倒,后脑勺砸到了旧式板凳上的长钉,由此丧命。
五个孩子终于凑齐了,大家看着彼此,心中有怨恨,眼底却也有不能言说的轻松。
人都已经死了,恩怨自然得一笔勾销。
二哥从露面开始,眼泪就没停过。
本来决定按照风俗简单办个葬礼就行,可二哥非要风光大办,定好了排场。
大嫂有些酸味,“就显摆他有钱是吧?”
大哥难得凶大嫂一次,“无非是求个心安而已。”
死人看不到自己的葬礼如何风光,但活的人能看到。
人无论生死,都是需要认可的。
葬礼结束后,大家的情绪平复,也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福玲能感觉到自己轻松了一些,好像卸掉了一个包袱,却又感觉心沉重了许多,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腐烂。
没多久,弟媳回来要拆了平房,将母亲生前所有的东西都扔掉。
福玲得到消息赶来,想要收拾,却发现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留下的。帮忙收拾了一会儿,福玲注意到了被藏在衣服下的那幅字。
装裱都已经坏了,里面的纸张也破碎,“岁”字少了一半。
“姐,你要吗?”弟媳找到残破的边角。
福玲接过,犹豫片刻,终是决定把这幅字带回了家。
儿子儿媳看到,两人抓着字欣赏了半天,却不觉得字好。
“‘长命百岁’在人为,还是得自己多注意,健康饮食,多锻炼。”儿子道。
儿媳闻言调侃,“你好意思说这话,你有多健康?”
两人说着又打闹起来,福玲看着,满心欢喜。丈夫已经外出打工了,儿子儿媳难得回来,便趁机要多陪福玲两天。
福玲觉得很幸福。
忽然,儿子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端出一个蛋糕,儿媳立马配合的唱起生日歌,屋内气氛顿时又热了三分。
福玲非常感动,呆立着不知所措,直到儿媳拉她坐下才算是回了神。
福玲始终说不出话来,儿子儿媳一人一句祝福语说的热闹,令她不自觉流了泪。
她自己都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福玲很感谢两个孩子,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不停的重复一个“好”。
福玲在儿媳的指引下切蛋糕,吃蛋糕,好半天她回过神来,不自觉又向儿子儿媳表示:
“你们俩好好的,我还年轻,还能给你们攒点钱。等你们有了孩子,我也能帮你们看孩子,让你们好好工作……”
“您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干什么?”儿子不解道:“我们俩又饿不住自己,也不要孩子。”
“我不就是想着……什么?”福玲不理解,“不要孩子你们老了怎么办?”
“那就去养老院呗。”
“去养老院?你们觉得养老院很好啊?”
“不好吗?”
“哪里好了?”
“回头我们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福玲睁大了眼睛,“你们以后打算把我送到养老院?”
儿子儿媳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我们送你去北京的养老院,条件水平肯定比咱们这农村的好。”
福玲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长命百岁”,耳边似乎响起母亲的低语——
“长命百岁是种惩罚啊。”
一瞬间,福玲脑海中想到许多,她也在这之后明白了母亲说这句话时的心情。
父母与孩子之间,每一年关系都在变化。
时间越久,彼此间的距离就越远。
人到中年,父母的脚步就停下了,可孩子却还在前进。
父母只能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想要他飞得高,却又怕他飞走了就不再回来。还怕他飞回来了,却发现自己却成了他的累赘。
于是无数次的想要确认,孩子没有把自己当作累赘,而这过程,却成了相互折磨。
孩子不是孩子,父母不是父母,不知不觉中转化成了仇人。
福玲忽然理解了那些自杀的老人,也许在孩子对自己还有好感的时候离去才是最幸福的。
这样,活在孩子们心中的就是最完美的父母。而在父母心中,孩子也依旧是那个令人骄傲的孩子。
就比如说福玲早逝的父亲。无论是谁提起他,他总是美好的。而在他离开时,五个孩子也正是最孝顺听话的时候。
福玲许久没说话,儿子觉察出她情绪不对,又赶忙补充道:“那可是北京的养老院啊!”
福玲本能的吃了一口蛋糕,原本还觉得甜腻,此刻却多了些苦涩。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望着自己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儿子,心里忍不住想象自己年迈讨人嫌的时候。
不知道,她这唯一的儿子会将孝心尽到哪般。
好半天,她才堆出不太好看的笑容,有些麻木的重复道:
“是啊,那可是北京的养老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