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力
在父亲影响下,举家赴国难
我们家祖籍安徽省巢县炯炀河镇中李村。现在巢县改为巢湖市,成为安徽 省一个新兴发展的亮点。1910年以后,举家迁居长江南岸芜湖市,我们这代人 都在那里出生成长。
祖父家在芜湖市吉和街82号,后门是马家巷1号,坐北朝南。左邻是家布 店,门面不大,院子不小,用竹竿搭了许多架子,晾晒印染的布匹。右面是马家 巷的通道。我们家的建筑物,从街面到巷尾,呈一长条形院落。临街二层小楼, 底层租给别人开米店。楼上一间大房是祖父母居室,还有两间小房,二叔二婶 住一间,孙女们住一间。
临街房屋后边,穿过一个天井,进到住宅正门。里面一间大堂屋,全家聚 会、来客接待、吃饭、祭拜祖先等皆在这里举行,布置比较庄重。上方一排高高 的条几,供奉祖先牌位,下边摆放桌椅。室外有个天井,放些花盆。堂屋两边各有一个房间,母亲与孩子们住一间,三叔三婶家 住一间。再后边是厨房,还有一个院落,平常晾 晒衣服,老人散步。院子的侧面与后边,各有一 扇小门,直通马家巷,出入方便。我们家孙子女 较多,有时父母亲房间住不下,便到祖父母的大 房间临时睡觉。
芜湖又名“江城”,位于长江下游,皖南一 带小有名气。这里水面宽广,景色秀丽,物产丰 富,既是著名的鱼米之乡,又是全国“四大米 市”之一。地理位置邻近南京,水陆交通方便。 我们年幼时,这里就是对外开放的通商口岸,江 边有国营“招商局”码头,也有“太古”,“怡和”等外国洋行的轮船码头,还有一处规模不大的日本租借地。
江边经常有外国商 船及军舰靠岸停泊,船员与水兵们上岸购物游乐,所以市面繁华,素有“小上海” 之称。傍晚时分,夕阳透过彩云,照在潋滟的江面,闪耀金色光芒,几艘帆船在 水中飘摇,悠然自得。远眺雾蒙蒙的对岸景色,顿感心胸开阔,体味到家乡的可 爱。高小时上图画课,我常描绘这个美景,至今记忆犹新。
祖父李哲卿
父亲很早就参加了革命,长期流亡在外,没有音讯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兄弟 姐妹等十多口人。父亲辈兄弟三人,上边有个姐姐李克顺,早年出嫁,丈夫姓 唐,她去世得早,我们没有什么印象。她有一个儿子唐英洛,是我们表兄,抗日 战争时与我们同到延安参加革命。在三兄弟中,父亲李克农排行老大,早年参 加革命,流亡在外,长期没有音讯,我们知道他的名字,但形象模模糊糊。二叔 李克裕、三叔李克襄,皆在芜湖就业。
曾祖父李培芳,原籍巢县,后来寄居芜湖,我们对他毫无印象。祖父李哲 卿,又名李道明,受过旧式教育,知书达理,思想开明,为人正派。年轻时,曾在 地方政府及海关任职员,爱看书报杂志,收入较丰,置办了家产,全家人对他都 很敬重。
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国共合作,掀起大革命高潮。父亲李克农是共产党员,比较活跃,成为当地知名人物,祖父表示赞赏。
父亲的朋友们,如钱 杏邮(阿英),宫乔岩(又名王少春)等,常来家中开会,祖父热诚接待,提供方 便,有时候经济困难,老人就解囊相助。1927年“四 ·一二”反革命政变,父亲 被国民党政府悬赏五万元明令通缉,不得不逃离家乡。我们家被宪兵警察多次 搜查,孩子们放学回来,有时被挡住不准进门。随后,祖父因此失业,家道中落, 经济日渐拮据。
祖父是有文化修养的老人,对孩子们态度和好,从不打骂。有时候带领我 们去“赭山公园”游览;或者早上领着孙子女们上街买东西,这个抱酒瓶子,那个 抱酱油瓶子,再一个提菜篮子,跟随老人身后,边买边玩,高高兴兴。晚间祖父 母躺在床上,孙子们给老人捶腿捶背,爷爷奶奶高兴了,便给孩子们一点糖果饼 干吃。些许小事,都让人感受到家庭的天伦之乐。
母亲赵瑛给我的印象更深。她非常忙,白天去学校教书,放学回来就做家 务。晚上大家休息了,她一个人还在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或者给儿女们缝补 衣衫、做鞋子。我回祖父母家时,常睡在母亲的床上。一觉醒来,看到母亲还在 劳累,脸色显出疲惫,既感动又难过。想到父亲(我们在家通称他“老父”)远离 家乡,音讯全无,母亲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既照顾祖父母及全家,还要照顾外 祖母一家,负担沉重。
当时国民党反动统治,称呼共产党为“赤匪”,诬蔑他们 “杀人放火”,“共产共妻”,“无恶不作”。还有谣传说李克农已遭杀害,甚至是 被大卸八块,非常恐怖。母亲的压力虽大,但她非常刚毅,对父亲一往情深,革 命信念从未动摇,默默地承担着精神上与经济上的重负。我们年幼,许多事不 懂,但是相信父亲是好人,共产党是为工农大众干革命的,不相信国民党的反动 宣传,从报纸上看到所谓“朱毛赤匪”“流窜”的消息,知道红军还在,意味着父 亲可能健在,暗地里感到欢欣。
由于我们这一房五个孩子,人口较多,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两位姐姐高中没 有毕业,母亲便托人把大姐李凤修介绍到南京的图书馆工作,帮助挣钱养家。 二姐李双凤报考到芜湖“弋矶山医院”学护士,好早点找个职业。
因为家庭经济 状况不好,处处注意节俭,哥哥治修饭量较大,有时多添一碗饭,祖母便瞪眼睛, 母亲看着心里难忍,就安排他到楼前的米店,后又到外祖父开的照相馆当学徒。 一段时间后,再到巢县乡下张治中先生办的“黄麓师范”继续读书,那里学费便 宜。母亲顾全大局,克勤克俭,全家人无不敬佩。但她从不表白自己,处处谦虚 谨慎,与人为善,孝敬公婆,与二婶三婶团结互助。
母亲与父亲志同道合,对工农革命完全赞成
母亲原名赵彩英,别名赵曼瑛,1929年冬,在上海地下党做掩护工作时,改 名为赵瑛。
1898年11月2日(农历戊戌年九月十九日)出生。那还是清光绪二 十四年,社会观念落后,重男轻女,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幸亏中国革命的先行 者孙中山先生,领导辛亥革命取得成功,江南一带民风开化较早。外祖父经商, 经常接触新思潮,坚持送女儿上学。
母亲赵曼瑛7岁念私塾,9岁入教会学校, 12岁读公立女学,14岁进第二女子师范,直到毕业,这在当年妇女中十分少见。 学生时期,她受到爱国主义教育,反对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的卖国行 为,还接触了一些男女平等、社会民主方面的新思潮。
1917年9月,赵瑛与李克 农结婚,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更大。由于家务拖累,她虽然没有加入共产党组 织,但与父亲志同道合,对工农革命完全赞成,有时还将娘家陪嫁的钱物拿出来 支持革命活动。
年轻时的母亲赵瑛
父亲李克农,1899年9月15日(农 历己亥年八月十一日)出生。少年时代念 过私塾,上过安徽公学,接受中等教育。 1917年,曾在北平《通俗周报》作发行工 作,后因张勋复辟,被迫逃回芜湖。
1919 年在安庆市《国民日报》任副刊编辑,又 因反对苛捐杂税,被安徽省参议会议长晋 恒履控告入狱,一周后经学生会等群众团 体请愿,才获保释。出狱后,因报刊停业, 只得再返芜湖。
1921年,出任六安县政 府第二科科长,不久离职。他性格开朗, 喜爱文艺,从“五四”运动时起,就与高语 罕、朱蕴山、钱杏邮、周范文、宫乔岩等人, 经常聚会,组织领导地方的进步活动。
1925年,上海发生“五卅”惨案,他们组织芜湖各界成立“五卅”惨案后援会。
由于青年学生爱国热情高涨,冲击了旧的社会风尚,有些学生被教会学校 勒令退学,群众反响强烈。父亲与张秋生、钱杏邮、宫乔岩等设法救济学生,创办了芜湖民生中学,不但收容被教会学校开除的青年,还培养许多贫苦人家的 子弟。民生中学的一些学生养成一种“水泊梁山”似的好汉作风,反对帝国主 义,反对封建势力,敢作敢为,专门和教会学校唱对台戏,搞得轰轰烈烈之后,民 生中学成为地下党的重要据点,曾输送30多名学生参加革命。
1926年冬,父亲李克农经杨士彬、俞昌准介绍,参加中国共产党。公开职业 是国民党芜湖市党部执行委员兼宣传部长,以后又是安徽省委委员,配合国民 革命军北伐,从事进步活动,社会影响很大。
1926年秋,著名的共产党员恽代英 到芜湖,父亲发动全市青年学生聚集在长街的湖南会馆听他演讲。恽代英针对 帝国主义与封建军阀相互勾结、欺压人民的大量事实,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政治 宣传,很快在芜湖掀起了革命热潮,反对洋奴洋教,反对土豪劣绅,口号四处喊、 标语到处贴,而且从芜湖波及安庆、合肥、繁昌等地,造成强大声势。
1927年3 月,以程潜为军长、林伯渠为政治部主任的北伐军第六军先头部队到达芜湖,他 们又开展群众工作,协助大军南下并进攻江宁。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杀气腾腾,形势危急。几天后, 芜湖大批共产党员与进步人士被捕被杀,原来的国民党市党部与群众团体被封 闭捣毁,父亲被悬赏捉拿。在这紧急关头,母亲帮助他翻越墙头,顺着晾晒布匹 的竹杆滑到地面,从隔壁布店逃脱虎口,至长江北岸一位朋友家中暂时隐藏,并 在裕溪口、夏阁镇一带进行革命活动。
当敌人有所察觉,准备派兵过江去追捕 时,母亲接获县公安局顾问单志伊报信,立即赶到江边,乘小木船渡江,尽管怀 孕在身,田埂小路泥泞难行,但她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硬是抢在敌人前 面,通知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迅捷转移,没有受到伤害。阿英对这段亲身经历印 象深刻,难以忘怀,在写小说《逃亡者》时,有过描述。
同年8月12日,蒋介石被迫下野,情况略有好转,父亲返回芜湖收拾残局, 恢复民生中学,自任校长,并按党的指示,在校内成立“济难会”,组织学生以群 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反对蒋介石与新军阀陈调元,又暗中打入流氓帮会,建立关 系,探听消息,进行革命斗争。
1928年1月27日,芜湖市国民党政府公安局又一次大肆逮捕共产党员,封 闭了民生中学,党的交通系统破坏,安徽省长陈调元下令通缉李克农。一时间, 白色恐怖严重,许多人被捕被杀,而且手段极其残忍。如“栽荷花”(把人装在麻 袋里投入长江)、“抓小钱”(将人活埋到胸部,呼吸困难,两手乱抓最后死亡) 等。情况危急,父亲身份暴露,本地无法立足。
次日清晨,他打算去民生中学安 排撤退。快到校门时,只见国民党军警已将学校团团包围。有位工友,跑来报信说国民党正在抓父亲,千万不能去学校。于是父亲急中生智,迅速脱掉长袍, 把上衣扣子扯掉几个,又将工友的破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弄些泥土草屑糊在脸 上、身上,装作喝醉酒的样子,摇晃着边走边唱,瞒过了军警的耳目。
年 轻 时 的 父 亲 李 克 农
父亲顾不得回家道别,就直接乘火车去 南京。没想到刚出下关车站又遇险情,南京 也在通缉李克农,国民党士兵正在抓人。父 亲发觉情况不妙,回身逃跑,士兵们在后边 追赶。幸好他对南京市道路熟悉,穿街过 巷,绕道而行,将追兵远远甩开。
正当他跑 越一个路口时,急忙中与一辆人力车相撞。 车上乘客认出父亲,见他神态慌张,连忙把 他拉上车来,又叫车夫快跑。等国民党士兵 追到路口,人力车早已走远了。原来车上坐 的是国民党上校军官、曾在芜湖民生中学当 过体育教师的王振武。他老家在安徽霍邱 县,为人仗义,思想进步,其时任职国民革命军 第 六 军 政 治 部 主 任 , 因 事 到 南 京 出 差 , 碰巧遇上父亲。
说明情况后,王振武将父亲带到第六军驻南京办事处,为了躲避风头,安排父亲暂在政治部担任中尉秘书,父 亲回到霍邱就住在王的家里。局势稍微平静,王振武护送父亲乘火车前往上 海。事过不久,霍邱县公安局得知王振武家中窝藏共产党,便派兵搜捕,但父亲 早已离开,公安局查无实据,只好不了了之,但王振武却因此被革去了官职。
全 国解放后,王振武曾任安徽省政协委员,1956年秋,两个人在合肥相遇,非常高 兴。安徽省领导设宴招待时,李克农拉着王一同入席,向大家介绍了过去的故 事,坚持请王振武坐在主宾席。
也许是父亲爱好文艺,或者是出于隐蔽斗争的需要,他曾经用过许多别名, 如:稼轩、曼梓、峡公、天痴、震中、泽田、种禾,等等。
他用这些别名写过哪些文 章?办过哪些事情?过去我们一无所知,也未听说他有那么多的名字。只知 道,进入中央苏区后,他一直就用真名李克农,再未改变。全国解放后,个别熟 识的老朋友偶尔称呼他“曼梓”、或者“峡公”。我们开始弄不清楚,把“峡公”误 解为“瞎公”,以为他有只眼睛是假的,别人与他开玩笑,其实这是老朋友之间过 去的称呼,显得热诚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