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卓人物速写精神鉴定科的牛大夫

浮生漫记 2023-06-20 18:35:52

精神病鉴定科的牛大夫

邢卓

牛大夫觉得活得很累很累,打心脏往肢体上累。

小时候抱负大得很,也作了实现抱负就要拼尽毕生心血的心理准备。可今儿他不想拼了,他发现抱负是拼不出来的。打两个简单的比方:有做官抱负的人,凭真打实干凭体恤民情能成功得了?得巧舌如簧,得摇头摆尾,(限于对上,对下就得气指颐使),必要时还得得贡上一贡,这就不光是个拼的问题了,是耍,厚颜无耻的佐料必不可少地要添加在里面的。再如发财,尽管你才华横溢,智勇双全,可你不谙熟坑蒙拐骗,不晓得上勾下连(连要连结地痞流氓,他们有时可替代法律),就奔着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去吧。

牛大夫小时候想当华佗扁鹊李时珍,凭医术利民济世的抱负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想安安静静不显山不露水甘于后人默默无闻地打发往后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管前头的路途是长是短,一点一点往前蹭吧,蹭到嘎吧一下没了,就更省心了,五十六了,也算是征程漫漫了,真的,看跟谁比。

跟儿子比,牛大夫的寿数显然是长了些。儿子一副好身板,细皮嫩肉相貌堂堂,不知咋地就患上了败血病。花空了家里的钱,儿子死了。老伴痛不欲生,心血管堵塞住了,没能抢救过来。老牛一连失去了两个亲人,却没有淌下一滴眼泪,熟悉老牛的人都知道他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啊。老牛觉得人早晚是要走的,早点晚点没多大差别。人的一滴血里会有数以亿计,不,难以数计的生命,这滴血渗进土里就是一个星球的毁灭,扩大了看,人不过是一颗大血珠里亿分之一的一小粒,渺小得很哟,再说,人活多长算长呢,撂在大宇宙上,一万年也不过一眨眼的一瞬。

牛大夫是精神病院里的技术权威,他不想当权威,可权威不是你自己定的,你自己也摘不去。牛大夫的爸爸就是精神科的大夫,从大陆到台湾,从台湾到美国,再从美国辗转回了大陆,要在红旗插遍的中国做扬眉吐气的中国人,后来因权威而反动,因反动而死于红卫兵的拳下,子承父业的牛大夫躲过了浩劫,惶惶不安地继承了权威的光荣。

牛大夫的眼睛很毒。尽管国人中百分之八九十患有轻重不同的精神疾病,但毕竟还有是否严重到有无控制行为能力这一界定。牛大夫是常与警方打交道的精神鉴定科的主任,往他这儿送的皆是些杀了人放了火或进行其他什么犯罪活动却不知该不该往大牢里扔的主儿,这时候就得等,等牛大夫一句话,牛大夫眼底下,凭你吃屎喝尿撕衣叼被抓脸甩腚神鬼下凡,装疯卖傻装得再像卖得再美也都得原形毕现。末了,牛大夫大笔一挥,签上三个字:牛至文。你有罪没罪的判定书就出来了。

牛至文不爱说话,一字一句宝贝得像是金豆子。人的这张嘴像是山关险隘,得牢牢把守,尤其牛大夫处于握有生杀大权的地位,理智要钳制住感情,一定避免“祸”从口出——当然,这个“祸”是别人的祸,口可是自己的口。

有个入室报复、伤人致残的中年男子,精神病症状很明显,司法部门送来鉴定。牛大夫刚观察检验了一两天,病人家属就找上门来了。家属是个七十岁的农村老头,破衣烂衫,手里拎着两包糟糟糕,进门就有给牛大夫下跪的意思。牛大夫使用守口如瓶战术,心里已有确定答案。

这个案子结论已然明确,杀人者确实是躁狂型病人,行为不能自控,可免刑责。老汉回去等好消息就是了。而家属一开口倒把牛大夫吓了一跳,老汉鞠躬作揖说:“俺儿没病吧,你可别给断了有病。”

牛大夫自己跟自己说,这老头也有病了。细瞅又不像。

老头接着哀求说:“没病就是没病,大夫可别给断了有病。”

牛大夫用直杵杵的眼珠子杵他。

老汉说:“大夫你行行好……。”

直到老汉抱着糟糟糕离去,牛大夫也没给他一句话,老汉对这个装傻充愣的大夫很气恼。

琢磨了大半天。牛大夫恍然明白老汉的意思了,他是想让儿子蹲监狱,那地方有人管饭,而放出来或是住医院就有个开支问题。日子不苦到极点谁这么办?幸亏牛大夫没说话,一张口,那边就会滔滔不绝把满腹苦水一瓢一瓢往外泼,泼得你心头酸楚眼眶潮润,断案的决心就要摇晃了。所以这以不变应万变的既定策略十分正确

那年病院里来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子。小女子没犯法,住南疗区。牛大夫是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见到这个出来散心透气眉纤眼大的姑娘的。

牛大夫的第一感觉,此人很特殊。哪特殊?牛大夫没深想。

过了几天,女病人们排队去浴室洗澡,道儿上牛大夫又瞅见这姑娘了,霎时一个铁钩似的大问号挂在脑袋里的神经线上晃来荡去卸不掉。晚上在家,牛大夫分析自己这种怪异感觉,突然冒出答案:此人不是精神病患者!判断一出,牛大夫为之震颤,好不颠的,往疯人院里钻,能说脑筋没问题?可她是没毛病呀。

牛大夫撂不下这事,找机会单独跟女子见了面。牛大夫问,是演员呀,还是作家,体验生活呢?女子眼里闪动出一缕强光,随后光飘影散,咧着嘴冲牛大夫嗬嗬嗬作假笑。牛大夫说:“姑娘,姑娘,你到底是咋的啦?”

姑娘把嗬嗬嗬变成了嘎嘎嘎,眼泪都迸出来了。牛大夫又以惯用的沉默应对她,眼睛里却放着毒气,姑娘像是被毒气熏着了,不笑了,很不自然地唱起了“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并手舞足蹈。牛大夫眼里的毒气越放越浓,姑娘像是中毒了,骤然收风敛雨,说:“大夫,大夫,你看看我这怎么啦?”说着就往下拽裤子,牛大夫收了毒气,摇摇头,走了。

牛大夫对南疗区的主任说:“那女孩没病。”

主任说:“有这可能?”

牛大夫说:“这是为啥呀,自找罪受。’

主任说:”没道理的。”

牛大夫点头,是没道理,可这没道理的事儿就在眼前发生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姑娘的主治大夫是他人,这事儿本不归牛大夫管,牛大夫也不是多管闲事儿的人,可这孩子心里头要没有穿肠刺腑的难事咋会往这一步上走?弄弄清楚吧,好可怜的孩子呀。

这天,在当院牛大夫又把女孩逮着了,给了她一把酥糖。女孩拿酥糖一颗颗往胳肘窝下夹。牛大夫一字一锤地说:“你没病。”

姑娘就再唱好大一棵树。牛大夫说:“你没病!告诉我,你为什么装病?!”姑娘怔住了,原形显露了,人毕竟还很嫩呢。牛大夫放软了声色,说:“孩子,你遇到啥大不了的事儿啦,干嘛这么糟践自己,往火坑里跳?跟大伯说说吧,大伯能帮你一定帮你,说吧,大伯替你保密……”女孩眼望高空,默呆了好一阵儿,突然两行浊泪夺眶而出,接下来向牛大夫讲述了内心的悲苦和隐秘。原来女孩要杀人。

女孩要杀人。她的父亲做生意需贷款,银行的一个信贷科长答应给予办理,父亲就一次次送好处费给他,填进去了五六千块,贷款的事却毫无结果,父亲去催问,科长说,我凭啥贷给你。父亲泄气了,不想贷了,说把俺给你的好处费退出来吧。科长白眼一翻,说啥好处费,我啥时收过你的什么费。不认账了。父亲气懵了,到家就病了,母亲也气血淤积快支撑不住了。

女孩说:“我要杀了那个狗科长!”

牛大夫说:“就为这装的疯?”

女孩说:“就为这。”

牛大夫说:“你爸妈够受刺激的了,再没了你……”

女孩说:“精神病杀人不负责。”

牛大夫说:“真病不负责,你假病躲得过?”

女孩说:“你咋看出我是假病?”

牛大夫说:“你的眼里有蜻蜓,有蜻蜓的人没有病。”

女孩说:“咋才能让蜻蜓死了呢?”

牛大夫想了想,没言声。

第二天,女孩办出院走了,牛大夫很想跟她再聊一聊,可女孩没来打招呼。

牛大夫的话更少了。女孩的事对他很触动。

载《邢卓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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