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的纸钱灰在坟头打着旋儿,老柳树垂下的枝条子沾了露水,湿漉漉地往人脖领子里钻。王二喜蹲在新垒的坟包前,盯着那碟祭品直咬牙——昨儿新蒸的枣泥糕,今儿个边沿儿竟叫什么东西啃出了月牙印。
"了个腿儿!"他抄起锄头就要刨坟,"让老子逮着非扒了你的皮!"
"二喜兄弟且慢!"村里的李半仙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手里攥着半拉裂了口的罗盘,"这坟动不得,动不得啊!"
王二喜红着眼珠子回头,锄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叔您瞧,这连祭品都偷!我翠兰尸骨未寒……"话没说完,喉头先哽住了。新娶的媳妇儿上吊才三天,房梁上那截白绫还收在柜底,浸着血点子。
李半仙跺着脚叹气:"这印子不是畜牲留的!你瞧这齿痕,五瓣梅花似的,怕是……"
"怕是什么?"王二喜脖子上的青筋蹦起来,"莫不是翠兰冤魂不散?"
"比这还邪乎!"李半仙突然压低嗓子,"二十年前,村西头赵寡妇上吊那夜,坟头也出现过这印子。转天有人看见条红鳞大蛇盘在坟头,尾巴尖儿还系着……"
"系着什么?"
"系着赵寡妇的绣花鞋!"
王二喜后脖颈子窜起一股凉气,手里的锄头"咣当"掉在地上。这时坟头忽然簌簌作响,一条红得发亮的大蛇昂着三角脑袋钻出来,蛇信子舔过枣泥糕碎屑,尾巴尖儿在墓碑上拍出"啪啪"的闷响。
"翠兰!"王二喜疯了一样扑上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回来看我了?"

大蛇猛地立起前半截身子,月光下鳞片泛着血光。王二喜却像魔怔了似的,抡起镐头就砸墓碑:"你出来啊!躲着算怎么回事?咱不是说好要等秋后去县城看大戏……"
"咣!"镐头砸在碑角,火星子崩进草丛里。大蛇突然调转方向,蛇尾"啪"地扫倒王二喜,顺着他小腿缠上来。冰凉的鳞片贴上脖颈时,王二喜忽然闻到股熟悉的桂花香——那是翠兰生前最爱往枕头缝里塞的干桂花。
"当家的……"细若游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王二喜浑身一激灵。大蛇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细线,竟像极了翠兰临终前那夜,躺在炕上死死抓住他手腕的模样。
"翠兰!"王二喜嚎得惊天动地,"你疼就咬我啊!你掐我啊!别变成蛇来吓我……"
大蛇突然松了劲,顺着他衣襟滑进怀里,盘成个红绸似的圈儿。王二喜摸到蛇身底下鼓囊囊的物件,抽出来一看,正是翠兰下葬时他偷偷塞在棺木里的银镯子!
"李叔!"他举着镯子冲老半仙直晃悠,"您瞧!这……这大仙儿是翠兰变的!"
李半仙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吓人:"快……快把镯子埋回去!这是借尸还魂的兆头!"
可王二喜已经魔怔了,抱着大蛇就往家跑。夜风卷着纸钱追在他后头,老半仙的喊声被吹得七零八落:"不能过门槛……不能见活物……"
王二喜踹开房门时,怀里的蛇突然挣扎起来。油灯"噗"地灭了,黑暗中传来衣料撕裂的声音。等月亮重新从云层里钻出来,只见王二喜光溜溜躺在炕上,身边蜷着条褪了皮的红蛇,蛇头枕在他胸口,尾巴尖儿还勾着半截撕裂的嫁衣。
"翠兰……"王二喜哆嗦着摸向蛇身,触到一片温软的肌肤。红蛇在他掌心化作人形,月光从窗棂斜切进来,照见翠兰脖颈上青紫的上吊绳痕,还有她小腹处鼓起的包块。
"孩子……"翠兰的手指抚上微微隆起的肚皮,"赵家嫂子说,吊死鬼的孩子要借尸还魂……"

王二喜猛地想起李半仙的话——二十年前赵寡妇的野坟里,挖出过个脐带缠脖的死婴。他浑身的血都凉透了,却见翠兰突然咧开嘴,露出满口蛇牙。
"当家的……"她的声音忽男忽女,"你闻闻,桂花香里是不是掺着腥味儿?"
王二喜刚要尖叫,后窗"哗啦"一声被撞开。李半仙举着桃木剑冲进来,剑尖儿挑着半截红蛇蜕。翠兰发出尖利的嘶鸣,肚皮突然裂开,钻出条筷子长的红蛇,蛇尾还系着褪色的绣花鞋。
"斩!"李半仙的剑光劈开月光。王二喜扑上去挡剑,却看见翠兰脖子上汩汩冒血的绳痕,还有她眼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绝望。
蛇蜕上的绣花鞋暗藏赵寡妇冤情,当年她因被地主强迫堕胎上吊,婴灵化为蛇妖复仇
翠兰婚前曾救过红蛇,蛇妖为报恩附身其尸还魂,但逐渐失控
王二喜早年曾参与活埋赵寡妇,埋下因果循环的伏笔
桂香味中的腥气暗示蛇妖靠吞噬活物维持人形
裂开的蛇尾绣花鞋,指向村中未解的连环命案
"王二喜你疯了!"李半仙的剑尖儿悬在红蛇七寸上方直抖,"这吞了赵寡妇的胎魂,是要借尸还魂造杀孽!"
翠兰突然发出尖利的笑声,喉咙里像卡着碎瓷片:"杀孽?当年你们逼我灌红花,拿被单子裹了死胎往乱坟岗一扔,那叫积德?"蛇尾倏地缠住李半仙手腕,绣花鞋上的珍珠扣子崩裂四散。
王二喜这才看清,那鞋面竟是用人面皮缝的。他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供桌,烛台翻倒引燃了纸钱。火光中翠兰的脸忽明忽暗,左眼淌着血泪,右眼却含春带笑:"当家的,你闻闻这烧纸味儿,像不像那年咱洞房夜的檀香?"

二十年前的事翻涌上来。那年王二喜给地主家当护院,亲眼瞧见赵寡妇被按在炕上灌药。那女人临死前抓着他手腕,指甲在皮肉里犁出五道血沟:"王二哥……记住我这张脸……"
"救……救命……"李半仙的惨叫撕开回忆。红蛇已勒进他肉里,蛇头正对着老半仙的耳朵吐信子。王二喜抄起供桌上的瓷罐砸过去,蛇尾吃痛松劲,李半仙连滚带爬冲出房门,桃木剑撂在门槛外头折成两截。
"好个没良心的。"翠兰舔着指尖的血珠,蛇信子在门框上拍出黏腻的响动,"当年若不是你往赵家坟头撒雄黄,那婴灵早该投胎了。"
王二喜的腿肚子直转筋。十年前他确实往赵寡妇坟头撒过雄黄——那年村里闹蛇患,家家户户都往坟地撒驱蛇药。可谁承想那坟包底下,埋着个被红蛇缠住脚脖子的死婴。
"当家的……"翠兰突然软着嗓子往他怀里倒,"我冷……"蛇尾缠上他脖颈时,王二喜摸到满手黏腻的蛇鳞。供桌上的火舌舔着房梁,纸灰混着桂花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翠兰!"他嘶吼着掐住蛇颈,却听见自己怀里传来闷笑。低头看去,翠兰的人脸正在蛇鳞下融化,赵寡妇青紫肿胀的脸从鳞片缝隙里挤出来,五道血痕在他手腕上灼烧。
"王二哥……"赵寡妇的鬼音在房梁上绕圈子,"你当年撒的雄黄,可都叫我掺了人血……"
王二喜抄起供桌往火堆里砸,火星子迸上房梁。蛇妖尖啸着窜上房顶,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这时村东头突然传来铜锣声,七八个举火把的汉子往这边跑,打头的是里正赵大福。
"王二喜家的走水啦!"
"蛇妖现世啦!"
火把映得蛇鳞红得发亮,翠兰——或者说赵寡妇的怨灵——在火墙上显出原形。丈长的红蛇盘在房梁上,蛇腹鼓胀得透明,能瞧见里头蜷着个脐带缠脖的婴孩。

"赵嫂子!"王二喜突然疯了一样往火堆里冲,"当年是我混账!要杀要剐冲我来!"
火舌卷着他衣角,蛇尾却将他卷出来摔在泥地上。翠兰的人脸在蛇头上忽隐忽现,哭得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当家的……我肚里揣着咱们的娃……"
"造孽啊!"李半仙举着半截符纸冲过来,"这蛇妖吞了赵寡妇的胎魂,又占了你媳妇的身子,这是要借腹生子酿血婴啊!"
王二喜摸着翠兰微隆的小腹,突然想起成亲那夜,她躲在红盖头下哆嗦:"二喜哥……我体寒……总梦见有条红蛇缠着我脚脖子……"
"翠兰!"他嚎得惊天动地,"是我害了你!"当年若早些发现她脚脖子上的蛇形淤青,若没贪便宜娶这来历不明的新妇……
"王二哥……"赵寡妇的鬼音混着翠兰的哭声在火场里回荡,"你欠我的命……该还了……"
房梁突然塌了,火雨里窜出条丈长的红蛇,蛇尾系着褪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的人脸正是翠兰的模样。蛇妖张开血盆大口,却不是冲王二喜,而是对准了举火把的赵大福。
"赵里正!"王二喜突然记起什么,"十年前赵寡妇的坟……是你带人平的!"
赵大福举着火把的手直抖,火光映出他左脸上五道爪痕——和当年赵寡妇抓伤王二喜的一模一样。
"都别动!"王二喜突然抄起烧红的火钳,对准蛇妖七寸,"赵寡妇要报仇,冲我来!"
蛇妖突然僵住,蛇头上翠兰的脸清晰起来,泪珠子混着血水往下淌:"当家的……我偷摸在灶台底下藏了包桂花……给孩子……"

王二喜的心尖子直颤。成亲三个月,翠兰每晚都往灶台缝里塞桂花,说是能安胎。他原当是乡下人的土方子,如今想来,那香气分明是用来掩蛇腥的。
"翠兰!"他嘶吼着把火钳捅进蛇腹。蛇妖惨叫着翻滚,丈长的身子缠住老槐树,树冠上吊着的黄符"噼里啪啦"往下掉。这时李半仙突然抄起断剑,剑尖儿挑开蛇腹,血水里滚出个浑身青紫的婴孩。
"快掐死他!"李半仙的脸在火光下扭曲,"这是血婴!"
王二喜却像魔怔了似的,解开衣襟把婴孩贴胸口上。那孩子突然张嘴咬住他乳头,尖牙利齿间渗出蛇毒般的腥气。王二喜疼得直抽冷气,却见孩子青紫的皮肤底下,浮现出五道爪痕——和当年赵寡妇抓伤他的位置分毫不差。
"王二哥……"赵寡妇的鬼音突然变得凄厉,"你当年往我坟头撒雄黄……如今……"
火场突然刮起阴风,吊在树冠上的黄符无火自燃。王二喜看见赵大福举着火把往蛇婴凑过来,突然想起成亲那夜,翠兰往他酒盅里弹了弹指甲缝的桂花。
"赵里正!"他猛地转身,火把照亮赵大福左脸的爪痕,"当年你逼死赵寡妇,今儿个又要灭口?"
赵大福的火把"咣当"掉在地上,火苗蹿上裤脚。蛇婴突然发出尖啸,王二喜胸口火辣辣地疼,低头看去,那孩子正吸着他的心头血,五道爪痕在皮肤上凸起发光。
"翠兰……"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蛇信子般的嘶鸣,"当年……当年赵寡妇上吊那夜……"
记忆轰然炸开。二十年前的雨夜,他揣着雄黄粉蹲在赵寡妇坟头,亲眼看见赵大福带人挖开新坟。那女人被草席裹着,脚脖子系着红绳,肚腹鼓胀得吓人。赵大福的锄头落下时,坟坑里突然窜出条红蛇,蛇尾扫过他左脸,留下五道冒血珠子的爪痕。
"原来是你……"王二喜盯着赵大福溃烂的脸,"当年是你逼良为娼,逼得赵寡妇悬梁……"
赵大福突然发出非人的惨叫,面皮像融化的蜡油般脱落,露出底下蛇鳞状的皮肤。他喉咙里滚出蛇信子,火把照见瞳孔缩成细线的模样:"王二喜……你欠我的……该还了……"

蛇婴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尖啸着扑向赵大福。丈长的红蛇从天而降,蛇尾扫倒半片槐树,露出树根底下半截骷髅——正是赵寡妇的头骨,眼窝里长着蛇牙般的野草。
"翠兰!"王二喜扑向骷髅,指缝里卡着半片破碎的桂花,"当年……当年我撒雄黄是怕你变成厉鬼……"
红蛇突然调转方向,蛇头对准王二喜眉心。这时李半仙突然扑向火堆,抄起根燃烧的房梁当火把。火光映得蛇妖鳞片金灿灿的,王二喜却看见翠兰的脸在蛇头上冲他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蛇牙。
"当家的……"蛇信子舔过他耳垂,"你闻闻……这火烧槐木的味儿……像不像咱洞房夜的合卺酒……"
王二喜浑身的血都凉透了。成亲那夜,翠兰往合卺酒里撒了把桂花,说能白头到老。如今想来,那香气分明混着蛇腥。他哆嗦着摸向腰间,那包从蛇腹取出的桂花还在,纸包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红。
"翠兰……"他撕开纸包,桂花突然活过来似的钻进指缝,"你……你早被蛇妖……"
蛇妖突然尖啸着扑来,李半仙的火把劈开夜色。王二喜看见翠兰的人脸在火光里融化,赵寡妇的青紫面孔从蛇鳞下浮出来,五道血痕在他手腕上灼烧。这时蛇婴突然咬住他脚踝,尖牙注入蛇毒般的寒意。
"王二哥……"赵寡妇的鬼音在颅腔里回荡,"你欠我的命……该还了……"
王二喜突然抄起火钳,不是对准蛇妖,而是捅进自己心口。血珠子溅在蛇婴脸上,那孩子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哭声。丈长的红蛇僵在半空,蛇尾上的绣花鞋突然炸裂,露出里头白森森的脚骨。
"翠兰……"王二喜跪在泥水里,血沫子从嘴角往外涌,"当年……当年我该拦着赵大福……"
蛇妖突然调转方向,血盆大口对准赵大福。火光中王二喜看见翠兰的脸在蛇头上冲他笑,嘴角依旧咧到耳根,但眼里淌着血泪。丈长的红蛇吞掉赵大福时,树冠上的黄符突然爆开,纸灰混着桂花香落满坟头。

"当家的……"蛇尾缠上王二喜脖颈,冰凉鳞片的触感像翠兰临终前的体温,"咱回家……"
王二喜最后看见的是蛇妖钻进翠兰棺材的背影,还有棺材板上歪歪扭扭的"王门李氏之墓"。他喉咙里涌着蛇腥味,手腕上的血痕突然发烫,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雨夜里,赵寡妇悬在梁上的白绫,还有她脚脖子上系着的红绳。
蛇妖产下血婴后现出真身,原是赵寡妇当年堕胎的婴灵所化。王二喜以死赎罪,血婴吞掉赵大福后消散,翠兰残魂附在蛇蜕上,每逢中元节便化作红蛇盘在坟头,守护着未出世的孩子。村中老人说,月夜经过王二喜家旧址,仍能听见婴儿啼哭混着桂花香,那是翠兰在等迟到的合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