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朋友是不是每天都能吃肉?"
平壤火车站月台上,导游金小姐突然抛出的这个问题,让我手里的旅行箱"咣当"一声撞在站台边缘。这个皮肤白皙的平壤姑娘此刻正仰着脸,晨光在她齐耳短发上镀了层金边,我却分明看见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晃动着某种期待。
十天前的清晨,我跟着旅行团刚踏上朝鲜土地时,就被餐桌上那碟鲜艳的泡菜吸引了目光。红彤彤的辣白菜在青花瓷盘里堆成小山,金小姐正用银筷子仔细给每个人碗里分着泡菜:"在我们朝鲜,没有泡菜的餐桌就像没有星星的夜空。"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抹红色果然如影随形。在开城铜碗宴上,七色小菜簇拥着泡菜;平壤玉流馆的冷面旁,泡菜是点睛之笔;就连在妙香山脚下的农家乐,主妇也会端出祖传泡菜坛子。金小姐说,朝鲜主妇的嫁妆里必定有泡菜秘方,寒冬腊月里,家家户户屋檐下都悬着渍得通红的白菜,像挂着一串串红灯笼。
"小时候最怕冬天。"有次用餐时,金小姐用筷子尖戳着泡菜叶上的辣椒末,"那时候泡菜坛子就是全家人的命。早上喝大麦粥配泡菜,中午啃玉米饼就泡菜,晚上..."她突然顿住,转手给我们添了勺热气腾腾的猪肉汤。
那天的猪肉汤确实鲜美,但碗底只飘着五六片薄如蝉翼的肉片。我注意到金小姐始终没碰自己那碗汤,直到有个团员剩下半碗,她才轻声说:"在朝鲜,浪费食物会让农民伯伯伤心的。"
第三天的行程卡车上,金小姐掏出了她的"百宝袋"——深蓝色人造革钱包。在一叠印着金日成头像的粮票中,她抽出张浅粉色的票据:"这是上个月发的肉票,能在平壤第一百货换500克猪肉。"薄薄的纸片在晨风中颤动,像片随时会飘走的樱花。
当晚在羊角岛酒店,我们终于见识到朝鲜的"盛宴":铜盘烤鸭肉滋滋作响,辣焖明太鱼泛着油光,但最受欢迎的竟是道不起眼的炒时蔬。金小姐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忽然轻声说:"我哥哥在边境当兵,每次探亲都会省下部队发的肉罐头,藏在棉袄里带回家。"
月光透过高丽窗棂洒在她侧脸上,我看见她喉头动了动:"上个月妈妈生日,我们三兄妹凑肉票换了400克猪肉。那天晚上,妈妈把肉都夹给我们,自己就着肉汤泡饭吃。"
行程最后一天,我们偷偷往金小姐手里塞了包中国带来的牛肉干。她触电般缩回手,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直到确认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才迅速把零食塞进呢子大衣内袋,手指在衣襟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临别前的傍晚,我们执意要请她吃顿烤肉。走进涉外餐厅时,她不停整理着胸前的金日成徽章,当服务员端上雪花纹路的五花肉时,她的瞳孔突然放大——那是种原始而纯粹的渴望。
"滋滋"作响的烤盘上,肥瘦相间的肉片逐渐卷曲成诱人的弧度。金小姐的筷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直到我夹了片烤得焦香的肉放在她碟子里。她忽然用朝鲜语快速说了句什么,低头瞬间,一滴眼泪"啪"地砸在酱油碟里。
"去年结婚时,丈夫用半年肉票换了2公斤猪肉。"她突然用中文说道,声音轻得像烤盘上腾起的热气,"那天我们在厨房忙到半夜,做了红烧肉、糖醋肉、酱肉丝...后来整整三个月,我们没再闻过肉味。"
此刻站在北纬38度的寒风中,金小姐还在等我回答。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胸前的徽章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光斑。我忽然想起昨天在平壤地铁里,看见几个女学生分食着烤红薯,笑得像捧着山珍海味;想起大同江边钓鱼的老人,塑料桶里只有两尾手指长的小鱼;想起每次用餐后,金小姐都会仔细用餐巾纸包好剩下的泡菜。
"在我们中国..."我喉咙突然发紧,"菜市场随时能买到肉,但很多人开始吃素保持身材。"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多么不知人间疾苦。
金小姐却笑了,眼尾漾出细细的纹路:"那你们真幸福,已经不用数着肉票过日子了。"她忽然从手提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是红艳艳的泡菜,"这是我妈妈腌的,坐国际列车可以带。"
列车启动时,我隔着车窗望见她笔挺地立在月台上,左手不自觉地按着胃部——那里装着我们硬塞给她的三盒午餐肉罐头。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株倔强生长的泡菜。
后记:回国后打开泡菜罐头的那个深夜,辛辣中竟尝出一丝清甜。忽然想起金小姐说过,朝鲜主妇腌泡菜时,总会留最嫩的白菜心给孩子们当零嘴。或许在这个星球上,越是珍贵的东西,越需要时间的沉淀——就像那碟永远鲜红的泡菜,就像那些在匮乏中依然闪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