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晋武帝的十九皇子司马颖，还记得太康十年（289年）受封成都王的场景。那年我十一岁，以益州的蜀郡、广汉郡、犍为郡、汶山郡为封国，食邑十万户。三哥秦王司马柬又嫡又长，也才八万户。

我也曾参与拿下三叔公太宰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的行动。那时父皇不在，兄弟们还在。可现在，不仅三哥，九哥楚王司马玮、十哥淮南王司马允、十三哥清河王司马遐、十七哥长沙王司马乂都不在了，只剩二十三弟吴王司马晏和二十五弟豫章王司马炽。

当时那场行动是嫂子皇后贾南风主导，当时我才十三岁。后来我就拜为越骑校尉，加散骑常侍、车骑将军。那时，我亲见皇后名义上的侄子、事实上的外甥侍中贾谧与皇太子司马遹下棋争道，厉声指责：“皇太子国之储君，贾谧何得无礼！”贾谧怕了，就找皇后告状，我就被出为平北将军，镇守邺城，后又转镇北大将军。

这其实就是把我赶出中央了。但也是因此，我有了自己的地方基本盘。

也许也正是因此，缺少了我这个皇叔的保护，司马遹才被贾南风陷害不得善终。等赵王司马伦以报仇为名杀了贾南风姑侄而行篡位之实，我参与起兵勤王，率先杀回京城洛阳，还派兵帮助首倡却卡关的齐王司马冏通关；然后我又听主要智囊邺令卢志的建议，不和司马冏争功，回邺城去了。

那时，陛下下诏派兼太尉王粹赐我九锡殊礼，进位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节、加黄钺、录尚书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我辞让了殊礼和九锡，再上表提及参与讨伐的功臣卢志、和演、董洪、王彦、赵骧等五人，皆封开国公侯；我又上表请求运十五万斛粮食解救受战祸影响的阳翟居民，又按卢志的建议收殓黄桥战死的八千士兵，又设立墓园、祭堂和记念战功的石碑；还命河内温县长官埋葬司马伦的一万四千名战死士卒。

其实黄桥一战我是失利的，要不是卢志和王彦坚持，我可能就退回朝歌，就没有然后了。

有了司马伦、司马冏等人的衬托，谁是众望所归？谁是人心所向？是我！

其实陛下也曾再召我回朝辅政，但我没回，不仅是因为不想和司马冏起冲突。我亲信的宦官孟玖不想回京；我的母亲程太妃觉得邺城挺好的不想动。我还顺应人心解散了义募军队，本来也留不住。

不过起兵响应镇守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一起讨伐司马冏这件事，卢志是反对的，但我没听。司马颙原本的计划是故意让司马冏觉得司马乂也要对付他，等司马冏杀了司马乂，我们再杀回洛阳夺权，再废了昏聩无知的陛下，我当皇帝，司马颙当宰相，可没想到司马冏却真的被司马乂杀了。

虽然司马乂什么事都咨询我，我有一种在邺城遥控朝廷的感觉，可他毕竟是我的兄长，不可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亲信。当年袁绍在邺城，就被挟持天子的曹操反制，不可不防。

我本意讨伐祸乱荆州的张昌，但得知张昌已平，而司马颙又起兵讨伐司马乂，我就想加入。这时卢志又来劝我，参军邵续还说不能兄弟相残。这次，我又没听。

卢志跟我说我的统兵主将陆机靠不住，我觉得他是嫉妒陆机得宠，还是没听。后来陆机统兵大败，众人都说他私通于司马乂，我就杀了他。毕竟陆机以前确实跟过贾谧和司马伦。卢志又说当初司马伦杀了中护军赵浚，赦免了其子赵骧，如今赵骧便在我麾下为父报仇，不可不鉴，就这样坚持让我又杀了陆机的弟弟陆云等族人。

后来我和司马颙大将张方一起攻打洛阳，死了六七万人，常山人王舆又合众万余人想袭击我，本来我方都悲观了，司空东海王司马越却抓了司马乂投降了，等看到我军其实人数不多，担心反转，又联合张方把司马乂杀了。王舆也被手下杀了。

我终于回到了洛阳，然后，我又回去了邺城。

这时候，我也实现了当初和司马颙的图谋，司马冏死了，司马乂也死了。

不过我没有一步到位，我先增封二十郡，当了丞相。当时益州大乱，甚至还有流民建国，我的封国失控了，于是从荆州南郡分出华容、州陵、监利、丰都四个县作为成都郡以为我的封国。

我派奋武将军石超等率兵五万屯十二城门，杀掉那些我看着不舒服的殿中宿卫，接管宿卫兵的职权，表卢志为中书监，留邺城参署丞相府事。

我总不至于担心自己人石超阻拦我吧。

当时雍州刺史刘沈奉命讨伐司马颙，他只能召回张方，张方大掠一番回去了。本来司马颙连败，张方救场以后就反转了，刘沈死了。

当时朝廷已有新的皇太子，是十三哥的儿子原来的清河王司马覃，因为陛下已经没有子孙了。按计划，我要当皇帝，他是不是应该给我腾位子？不过在此之前，我决定先让另一个人腾位子。

我曾在声讨司马乂时谴责新皇后羊献容的父亲羊玄之。对峙期间，羊玄之吓死了。现在我说了算，羊献容作为奸臣之女，如何当皇后？废了！押送金墉城！

司马颙也懂事，上表改立我为皇太弟。于是司马覃仍旧废为清河王。此外，我还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赦天下；乘舆服御都送到邺城，一切都按当初曹操辅佐汉朝的样子。

到此为止，一切都在向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只要陛下驾崩，我就兄终弟及。只要我能给司马颙他想要的，他有反我的理由吗？我以他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他一个旁支宗室，难道还想要求更多？

可是很快，就有了变故：右卫将军陈眕勒兵入云龙门，皇帝下诏召三公百僚、殿中，戒严了，说要讨伐我。石超也逃了回来。

这样，反对我的人又掌握了大权，大赦，恢复了羊献容和司马覃的地位。

原来主谋是当时因功加了尚书令的司马越，他成了大都督，搞了一出挟天子的御驾亲征。

司马越还召集了各路军队，集结了十余万，我也害怕了。

东安王司马繇说，这是皇帝亲征了，我应该卸甲缟素出迎请罪。

我能学三叔公束手待宰吗？我派石超率众五万拒战；折冲将军乔智明身为当时能吏，竟然也劝我迎驾。

可在我眼里，皇帝是被小人挟持了，我是在救驾。司马颙也派张方来帮我了。

很快石超传来消息，荡阴一战，所谓皇帝的军队根本不经打，连皇帝都被他带回来了，就是丢了玉玺，皇帝还中了三箭，脸颊也受伤了。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们信了邺城已经离乱的假消息。

我派卢志把皇帝迎接到邺城，大赦，改元建武。

当初袁绍没能把皇帝留在邺城身边，后悔莫及。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皇帝的衣服沾上了血，可他却不让洗，说那是忠臣侍中嵇绍的血。

当初我下令，除了皇帝，谁都能杀。所以有些人死于乱军，那也是不可避免的。

以前嵇绍曾说：“臣愿陛下无忘金墉，大司马无忘颍上，大将军无忘黄桥，则祸乱之萌无由而兆矣。”

可正是因为自知创业不易，我才不能轻易舍弃到手的一切，我当然要好好珍惜，好好享受。司马乂不知道谋求当皇太弟，甚至也不寻求把皇太子换成他亲胞兄司马玮的儿子襄阳王司马范，那是他笨。

我在邺城南设立郊祀，表达我进步的决心。

我杀了司马繇。然后他侄子琅邪王司马睿跑了。

当我意图安抚司马越却失败，着手摆平恶邻居结果不久后却一败涂地乃至丢了皇太弟的宝座，还失去了大将王阐、石超，我才知道，原来在我手底下还有更大的大佬，甚至还能自己拉人自己干。

难道只能别人想进步，我不能？

别人说我弛废、无君、任用亲近小人，可我在河北的群众基础是假的吗？不然我的旧部公师籓、汲桑等人为什么意图重新拥戴我？为什么掌握大局的司马颙还会派我回去？

荆州刺史刘弘去世，我差点接盘，可是他儿子刘璠不肯。

而当初留在邺城的赵骧反而成了公师籓的敌人。等我丢下母亲妻子去找公师籓，他已经被司马越的手下苟晞所杀，而我最终回到邺城的方式也和预期差得太远，我只聚集了百余人，就被顿丘太守冯嵩俘虏交给了司马越的堂弟范阳王司马虓。

没多久，我等来了赐死的使者。我知道司马虓无害我之心，就问看守人田徽，司马虓是否已死，他说不知道。那我想应该就差不离了。

我尽量平复心态，问他年纪，他说五十。我问他是否知天命，他说不知。

我叹了口气说：“我死后，天下会更安定，还是不安定呢？”

我想起了当年司马乂曾说要和我共同维持父皇基业，他也有类似的遗言。是我没听邵续的话，是我害死了他。

我最后一次拿出王者的气度，要田徽给我取数斗汤来，这些年我都没好好洗过澡。

两个儿子在哭，我示意旁人带走他们。他们能不能幸免，我不知道，我也没办法。

我头朝东，披散头发躺下来。

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让田徽动手缢死我。

知足吧，我才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