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咏柳》小考

大林品诗词 2024-09-30 19:03:12

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是剪刀。

这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七言绝句《咏柳》,又题《柳枝词》。此诗通过对初春新柳的生动描写,表达了对春风及春天的喜悦之情。用碧玉来形容细叶,又用剪刀比喻春风,不仅立意新奇,而且饱含韵味。但此诗在流传中也出现了不少异文,比如“装”又作“妆”、“绿(丝)”又作“线(丝)”、“(裁)出”又作“(裁)剪”、“是”又作“似”“作”,其中“装”与“妆”、“是”与“似”出现的次数较多,对诗意的影响也较大。

本次考证检索到了21种古籍文献的39种古籍版本。为了考察讹变的过程,大部分文献都检索到了两种甚至三种古籍版本。

(一)“装”与“妆”

在39种古籍版本中,“装”有13种,“妆”有26种,但在早期版本中,“装”比较多。

晚唐人范摅撰写的《云溪友议》是贺知章《咏柳》诗在现存文献中最早的出处,该文献的明刻本和清四库本均作“装”。

唐末五代人韦縠辑编的《才调集》,是收录此诗现存最古的诗选,该文献的宋刻本、明内府藏本、清四库本亦均作“装”。

宋人谢维新辑编《事类备要》的宋刻本、明嘉靖刻本、请四库本亦均作“装”。

宋人祝穆辑编《事文类聚》的元刻本、明内府刻本、清四库本亦均作“装”。

五代后蜀人何光远编撰《鉴诫录》的宋刻本、清四库本均作“妆”。

宋人(不知撰者)辑编《锦绣万花谷》的宋刻本、清四库本亦作“妆”。

从源流来看,原本应该是“装”。

《说文》:“装,裹也。”《玉篇》:“装,束也,裹也。”

《说文》:“妆,饰也。”《玉篇》:“妆,女字,又饰也。”

“碧玉装成一树高”的意思是,高高的杨柳就像是被碧玉包裹着一样。

“碧玉妆成一树高”的意思是,高高的杨柳整个为碧玉所装饰。

“装”字形象又生动,“妆”字直白而乏味。

另:深圳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徐晋如认为本诗中的“碧玉”用了“小家碧玉”的典故,即出自晋孙绰《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我不同意这个观点。本诗中的“碧玉”,应该就是字面的意思,即碧绿的玉石,比喻绿色的柳叶。

(二)“是”与“似”

在39种古籍版本中,“似”有28种,“是”只有11种。但,也是早期的版本中,“是”为主流。

本诗最早出处《云溪友议》的明刻本为“是”,但清四库本为“似”。四库馆臣喜欢根据时本改窜文字,此应为一例。

收录本诗的最早诗集《才调集》,宋刻本、明内府藏本均作“是”,但清四库本作“似”——此为四库馆臣窜改,更为明显。

《鉴诫录》宋刻本、四库本均作“似”。

《诗话总龟》两次收录本诗。卷20转载《云溪友议》的记载,明月窗道人校刊本、明抄本、清四库本均作“是”。卷24转载《鉴诫录》的记载,明月窗道人校刊本中的此句被涂掉,明抄本作“是”,清四库本作“似”。

《事类备要》的宋刻本、明嘉靖刻本、请四库本亦均作“似”。

《事文类聚》的元刻本、明内府刻本、清四库本亦均作“似”

《锦绣万花谷》的宋刻本、清四库本均作“作”。本次检索到的17种古籍文献中,此为唯一。“作”与“是”的意思相近。

不管是“似”,还是“是”(或“作”),第四句的意思都是二月的春风像剪刀一样,也都是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方法,只不过“似剪刀”是明喻,“是剪刀”(及“作剪刀”)是暗喻。相比之下,“是剪刀”更有冲击力——二月的春风不只是像剪刀,简直就是剪刀!

(三)关于诗题

据《云溪友议》之“温裴黜”载,晋国公次弟子裴諴和他的朋友温歧好作歌曲,多为淫艳之歌。他们填写的“杨柳枝”词,常常在饮宴中为人所吟唱。当时有一位名叫周德华的女子,特别擅长演唱“杨柳枝”词。在一次筵席上,温裴二人想让周德华演唱他们填写的“杨柳枝”,但“以为浮艳之美,德华终不取焉”,这让“二君深有愧色”。于是,周德华演唱了七八篇“近日名流之咏”,其中包括“贺知章秘监一首”,即“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是剪刀。”此载之中,所唱者都是“词”,而不是“诗”,所以有词牌“杨柳枝”,当然没有诗题。但词牌亦可作为诗题,比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又题作《渭城曲》(乐府曲名),王之涣《凉州词》又题作《出塞》(乐府曲名),等等。

本诗在《才调集》中题作“柳枝词”,在《事文类聚》中题作“杨柳词”,应该都是取自《云溪友议》。《锦绣万花谷》《诗话总龟(卷20)》《尧山堂外纪》等文献转载或改编了《云溪友议》中的故事,都没有明确的题目。但《鉴诫录》列举几位前人的咏柳之诗,包括贺知章的这首诗,其实是一种分门归类的概括,但此后《唐诗纪事》等文献把“咏柳”作为诗题,又为《唐诗归》《唐诗所》《唐诗镜》《石仓历代诗选》《唐音统签》等明清的文献沿袭。

清人何诱《樵香小记》之“贺知章柳枝词”云:“柳枝词起于中唐,故白香山诗称‘听取新翻杨柳枝’也。《才调集》乃有贺知章《柳枝词》,考何光远《鉴戒录》称是篇为贺秘监知章《咏柳》,是《才调集》误。”何诱以《鉴戒录》为宗,认为《才调集》题为《柳枝词》是错误的——他应该没有读过《云溪友议》。

就我考得的文献来看,此诗原本没有正式的题目。《柳枝词》是乐府曲调,《咏柳》是主题归类,把这二者作为诗题都是可以的,就像《送元二使安西》和《渭城曲》、《凉州词》和《出塞》并行一样。

参考文献:

[01](唐)范摅撰:《云溪友议》,四部丛刊明刻本,卷下第14页。

[02](唐)范摅撰:《云溪友议》,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下第16页。

[03](后蜀)韦縠:《才调集》,南宋临安府陈氏书棚版(国图数字),卷9第9页。

[04](后蜀)韦縠:《才调集》,明内府藏本,卷9第11页。

[05](后蜀)韦縠:《才调集》,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9第10页。

[06](后蜀)何光远撰:《重雕足本鉴诫录》,宋刻本,卷7第4页。妆。似。

[07](后蜀)何光远撰:《鉴诫录》,四库本,卷7第4页。

[08](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洪楩清平山堂刻本(四部丛刊明刻本),卷17第1页。

[09](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张子立刻本,卷17第1页。

[10](宋)计有功撰:《唐诗纪事》,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17第1页。

[11](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上海涵芬楼景印明月窗道人校刊本,卷20第4页。

[12](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明抄本(国图善本书号:11447),卷20第6页。

[13](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清四库本,卷20第6页。

[14](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上海涵芬楼景印明月窗道人校刊本,卷24第2-3页。

[15](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明抄本(国图善本书号:11447),卷24第3页。

[16](南宋)阮阅编撰:《增修诗话总龟》,四库本,卷24第4页。

[17](宋)谢维新:《事类备要》,宋刻本,别集卷52第4页。

[18](宋)谢维新:《事类备要》,明嘉靖夏相刻本,别集卷52第4页。

[19](宋)谢维新:《事类备要》,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别集卷52第4页。

[20](宋)祝穆:《事文类聚》,元刻本,后集卷23第18页。

[21](宋)祝穆:《事文类聚》,明内府刻本,后集卷23第27页。

[22](宋)祝穆:《事文类聚》,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后集卷23第30页。

[23](宋)佚名辑:《锦绣万花谷》,宋刻本(国图善本书号:A00492),前集卷7第6页。

[24](宋)佚名辑:《锦绣万花谷》,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前集卷7第6页。

[25](宋)陈景沂:《全芳备祖》,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后集卷17第12页。

[26](明)臧懋循编:《唐诗所》,通行版(明万历两午年序),前集卷46第48页。

[27](明)钟惺、谭元春编:《唐诗归》,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卷5第17页。“线丝縧”

[28](明)陆时雍:《唐诗镜》,文渊阁四库写本,卷8第12页。

[29](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明崇祯刻本,初唐卷17第9页。

[30](明)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30第10页。

[31](明)胡震亨编:《唐音统签》,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胡氏家族刻本,卷85第4页。

[32](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明万历三十四年刻本,卷35第7页。

[33](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清文渊阁四库重修本,卷35第7页。

[34](明)陈阶辑:《日涉篇》,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徐养量刻本,卷2第6页。

[35](清)康熙:《御选唐诗》,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32(补)第1页。

[36](清)彭定求:《全唐诗》,清离藻堂四库荟要写本,卷112第5页。

[37](清)徐倬:《全唐诗录》,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卷10第6页。

[38](清)褚人获撰:《坚瓠集》,清康熙庚午年刻本,卷2第36页。

[39](清)王闿运编:《唐诗选》,成都:清光绪丙子年(1876)尊经书局刻本,七言绝句卷第5页。

本文所据部分古籍版本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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