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不是咱家亲闺女？”姥姥一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一边气呼呼地拍了下桌子。

我愣住了，站在病房门口不敢往里走，心里咯噔一下，真怕我妈又跟姥姥吵起来。

不过这一次，我妈却没回嘴，倒是笑了笑：“你说呢？”

她这一笑，让我心里难受得紧。

我妈49岁了，可她的笑里总是透着一种让人心酸的倔强。

她这一辈子，像是漂泊在风浪中的一叶小舟，生来就没个真正的港湾。

小时候，我听她提过几句，说她小时候“被送人”过两次，后来又被接回家，跟家里人从来不亲。

等我长大些，她干脆不提了。

20年了，她再没回过娘家。

甚至连过年也只是带着我在家里守着电视，从来不提姥姥和姨姨们。

我妈是个倔强到骨子里的人，从来不肯示弱。

但这一回，她病了。

医生说得尽快动手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医院走廊里坐着，心里乱得不行，脑子里全是我妈这些年受的那些委屈。

她也不容易啊，可偏偏，命运从不肯对她温柔一点。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谁能想到，姥姥竟然带着姨姨们来了。

事情得从头讲起。

我妈出生在1976年，那时候农村穷得揭不开锅，外公外婆却生了一堆孩子，全是闺女。

外婆总念叨：“要是能生个带把的，咱家也不至于抬不起头。”

可偏偏，我妈是最小的那个闺女。

听说她刚出生的时候，外婆连看都不看一眼，说什么“赔钱货。”

那时候，家里穷得米都没得吃，外婆又得下地干活，又得照顾一堆孩子，根本忙不过来。

三姨家来串门，说要不把我妈抱去养。

外婆一咬牙就答应了。

那时候，农村人家穷，养不起的孩子送亲戚家，这是常有的事。

外婆想着，反正三姨家条件好，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可谁知道，这一送，就让一个孩子记了一辈子的委屈。

我妈在三姨家住了三年，每次见到外婆，喊的都是“婶娘”，喊外公“叔叔”。

后来外婆后悔了，非要把她接回去，说什么“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的肉”。

可我妈打小就记事，心里清楚得很。

她知道自己是被送出去的，心里总觉得自己不值钱。

接回去后，家里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外婆忙着种地，家里孩子多，谁也顾不上谁。

我妈说，她小时候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不是咱家的。”

有一次，她跟七姨吵架，七姨气得骂她：“你根本不是咱妈生的！”

那天，我妈躲在柴房里，抱着一把破扫帚坐了一整晚，也不哭，就那么呆呆地坐着。

后来发了高烧，差点没命。

烧还没退全，外婆又把她送到了大姨家，说什么“帮着搭把手”。

这一送，又是五年。

我妈是个能吃苦的人，从小就比别人懂事，干活勤快，嘴巴还甜。

大姨家对她还算不错，但再怎么好，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家。

她总觉得，自己是被送来送去的那个，谁都不在乎她。

17岁那年，我妈考上了中专，成了家里唯一一个“吃商品粮”的孩子。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反而总低着头，话也不爱多说。

毕业后，她回村教书，在学校认识了我爸。

我爸是个孤儿，两个人都没什么背景，谁也没彩礼，谁也没婚礼，就这样凑到了一起。

结婚后，我妈彻底不回娘家了。

她说：“我这辈子啊，没娘家。”

可我知道，她不是不想回，而是觉得，娘家人根本不在乎她。

直到这次她病了。

那天晚上，姥姥突然来了。

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姥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眼圈红红的。

她抬头看了看我妈，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你这孩子，咋不早说呢？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妈了？”

我妈背对着门，没吭声。

我看到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接着，七姨、八姨、大姨也来了，整整八个姨姨，带着吃的喝的，叽叽喳喳地把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我妈一开始不说话，后来终于抬头问了一句：“你们来干啥？”

七姨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气呼呼地说：“你都要动手术了，咋能不告诉咱们一声？你心里有气，可我们也没少惦记你啊！”

我妈冷笑了一声：“惦记？惦记我20年不回来，谁找过我？”

七姨被噎得说不出话，倒是大姨叹了口气：“那时候你走了，咱妈哭了好几天。你也知道，咱妈嘴硬心软，她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哄你回来。”

我妈没再吭声，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棉被。

那一晚，病房里安静得很，大家谁也没再提过去的事。

手术当天，姥姥守在门口，像一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坐在长椅上，忍不住问她：“姥姥，当初为啥要把我妈送人啊？”

姥姥愣了一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时候家里实在穷，没办法啊。可我后悔了，后悔了一辈子。”

手术很顺利。

我妈醒过来的时候，姥姥正端着一碗面喂她。

姥姥说：“你小时候，妈一天都没伺候过你，这次妈给你补回来。”

我妈一边吃面一边笑：“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给你养老了，才对我这么好？”

姥姥一下子就急了：“你胡说啥呢！你是我闺女，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全家福，是七姨从家里翻出来带来的。

照片上的姥姥还年轻，旁边站着我妈和几个姨姨。

那天，我妈看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问：“妈，我到底是你家的，还是三姨家的？”

姥姥一巴掌拍在她头上：“废话！不信你问问，你要是她家的，她咋不来看你呢？”

我妈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行，你得伺候我到出院。”

姥姥点点头：“伺候！妈伺候你一辈子都行。”

出院后，我妈在家休养了几个月。

姥姥时不时就打电话过来，问她身体怎么样，吃得好不好。

我妈说：“妈，你变了。”

姥姥在电话那头骂她：“你这死丫头，少贫嘴！”

这一年年底，我们一家人回了娘家过年。

饭桌上，姥姥看着我妈，忍不住红了眼圈：“咱家没儿子，以后就靠你们姐妹几个了。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咱一家人，好好过。”

我妈没说话，低头喝了一口酒。

我知道，她心里那些委屈和不甘，早就释怀了。

后来，我问她：“妈，你还怪姥姥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不怪了。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呢？她是我妈，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