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4年,苏东坡调任汝州。上任之前,他向朝廷申请先到江西看望弟弟苏辙。途中,有朋友热情邀请苏东坡同游庐山。远远望见这座名山的巍峨气势,苏东坡为大自然的神奇所折服,觉得庐山是造物主的杰作,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所能描摹的。赞叹顶礼之余,他和同行的人说:“此行决不作诗。”然而就在庐山脚下一座小小的寺院,因为一首诗名扬天下。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庐山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发祥地,从古至今,描写庐山的诗歌多达四千余首,其中有两首可谓是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一首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另一首则是苏东坡的《题西林壁》。不同于李白的浪漫夸张,苏东坡用浅显的语言写出了深刻的哲理,不管身处庐山哪个位置,所看不过一石一树、一壁一壑,并不能窥得全貌。评判世间之事也是如此,角度不同,答案不同,这正是苏东坡勘透事情后的杰作。
辞别庐山,苏东坡路过金陵时,前去拜访隐居多年的王安石。听闻苏东坡要来,王安石亲自赶到江边迎接。王安石曾掌握相权,主持变法大局,权倾朝野。但晚景凄凉,罢相后归隐金陵,不再过问世事纷争。因为反对王安石变法中的伤民政策,苏东坡吃尽了苦头。从前,身在政治漩涡中,两人曾有过多少是非矛盾。而今,时过境迁,金陵重见,悠游林下的王安石与谪居多年的苏东坡得以把盏言欢,前尘往事,一笑了之。
公元1085年,曾经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随着宋神宗的驾崩正式宣告结束,年仅十岁的太子赵煦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重用保守派大臣司马光。在司马光的建议下,一批因反对新法被贬的大臣纷纷被召回朝中,苏东坡获得了东山再起的机会。短短一年半,他从一个犯官一路直升到三品大员,提升了六个品级。外任十多年,苏东坡吃尽了变法派的苦头,但是,当司马光决定废除新法时,他又唱起了反调。
多年的贬谪生活,苏东坡长期与下层百姓接触,他看到新法中有一些举措确实对百姓有利。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列举,希望司马光能够保留这些举措。没想到这个举动惹怒了司马光,为此苏东坡又得罪了那些旧党人士。不合时宜的苏东坡再次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他不愿意在朝堂上逞无谓的口舌,于是上书请求到地方去做些实事。
公元1089年,朝廷批准苏东坡出任杭州太守。18年前,苏东坡第一次来到杭州西湖,他为西湖美景写下了一首诗: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再到杭州,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成了一潭淤塞不通的死水。苏东坡到杭州的第二年,开始治理西湖。苏东坡让人把西湖中的淤泥全部挖掘清理出来,堆积如山的淤泥筑起一道长堤,横跨西湖南北沿的两侧,栽种了许多观赏花木。每年春季,堤上绿柳如烟,红桃如雾。拂晓时分,湖面水汽弥漫,远处的青山、湖中的小岛以及亭台楼阁,全都披上了一层轻纱,组成“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
为了显示湖泥再度淤积情况,苏东坡让工匠在堤外湖水最深的三处地方建立了三座瓶形石塔作为标记。小石塔后来逐渐演变为最著名的西湖美景“三潭印月”。
外放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尽管苏东坡很不情愿,公元1091年,他再次接到回朝的诏令。好友钱穆父几乎同时被诏,自越州北徙,途经杭州,苏东坡为他摆酒饯行。酒过三巡,苏东坡乘兴写下一首《临江仙.送钱穆父》: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此时的苏东坡或许已经料到,此去京城必然不会是一帆风顺,但顺境或逆境都已不重要,他早已坚定了自己内心的选择,无论前路如何崎岖或平坦,他都会坦坦荡荡的走下去。在公元1091年,苏东坡被调离杭州,召回京城,受到重用。但不足一个月,就再次遭受政敌攻击。攻击苏东坡的正是他在凤翔府的故友,曾在“乌台诗案”中向他伸出援手的章敦。此时的章敦已经官至宰相,是新法的坚定拥护者。章敦毫不手软地将苏东坡贬往岭南。
公元11世纪,在苏东坡来到这里之前,这片水草丰茂的湖泊名丰湖。抵达惠州三个月后,苏东坡与友人游丰湖,登高揽胜,见疏林如画,烟波浩渺,苏东坡兴致盎然,作诗曰: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横秋水。此后,文人雅士附和将错就错,把丰湖称为西湖。东坡处处修长堤,如今这条苏堤在惠州西湖入口处,像一条绿带横穿湖心,将湖水一分为二,为惠州百姓增添了一道观赏千年的风景。
唐宋时期,荒凉偏僻的岭南是被贬官员的流放地,在迁客骚人的眼中,这里埋葬的是去国怀乡的悲凉凄切。但在苏东坡的生命里,惠州却是西湖水色,荔枝之味。到达惠州的第二年初夏,恰逢侍妾朝云生日。苏东坡以荔枝为其祝寿,兴之所至,提笔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谪居惠州两年后,朝云因病去世。苏东坡按朝云遗愿,将她葬在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下的松林中。附近的僧人在墓上修筑了一座亭子以纪念她。亭柱上是苏东坡撰写的楹联: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还未从失去朝云的悲痛中走出来,苏东坡再次遭到来自朝廷的迫害。他被贬到更加荒远的儋州(今海南儋州)。公元11世纪的海南,还是中原人口中的蛮荒瘴炎之地,是死囚流放之所。这个闭塞落后的荒岛与京城相距几千里,处在文明的边缘。公元1097年,年逾花甲的苏东坡到达海南儋州,为这个偏远的海岛带来了一股春风。他教百姓重视农耕,为百姓开方治病,还在儋州开办学堂,以致许多人不远万里追至儋州,从师东坡。儋州因此成为了海南全岛文化的中心。
千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把苏东坡看作是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者,对他怀有深深的崇敬。直到今天,苏东坡曾经授业讲课的学堂,仍是儋州一代代学子心中的圣地。在苏东坡心里,儋州三年也是他平生最奇绝的经历。尽管历经磨难,但他初心不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市”,是他对这片土地最深厚的情谊。
谪居海南三年后,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东坡再次被朝廷起用。他从海南岛渡海北归返回大陆,途中路过镇江的金山寺。苏东坡看到了许多年前好友李公麟为自己画的画像,还在那里,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他在画像上题了一首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或许重病缠身的苏东坡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听说眉山老家的祖坟边曾经枯竭的一眼泉井忽然重新涌出泉水,心里觉得很奇怪,于是写信去问代他照料墓园的朋友。当地传说,苏东坡出生时,梅山附近的彭老山一夜之间花草树木全部枯死。如今草木返青,泉水复议,是苏东坡要将灵气归还山林的征兆。
当年,他和弟弟跟着父亲从四川眉山,一同走出来时,没有想到此生再也无法回去。因大宋朝堂的滔天巨浪一次又一次劈头盖脸打向苏东坡,自20岁之后,他在大半个中国间往复飘零。可贵的是,在经受万千沉浮之后,苏东坡仍然保持一颗燃烧的赤子之心,他用常人难以估量的胸襟,是怀了多少冤屈和折辱。上千年来他的经历和文字,他独特的人格魅力,超然的人生境界,赢得了无数人的尊敬和喜爱。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位公认的神仙,一个是大唐的谪仙,一个是大宋的坡仙。不同的是,李白是天上的仙,被贬谪下凡,苏东坡是地上的人,修炼成仙。仙人乘风归去,魂归琼楼玉宇,化身一颗星辰,星光洒落大地,那光柔和温暖,在中国人的心田浸润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