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书评|生命如一条长河,在不同的河段,我们总会遇到不同的难关

王思站 2024-11-22 19:53:25

2022 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82 岁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

代表作《悠悠岁月》,也因此走到大众眼前

瑞典文学院给出的获奖理由是:

“以勇气和临床医生般的敏锐,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约束。”

读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悠悠岁月》,安妮·埃尔诺本人特地撰写了题为〈致中国读者〉的短文,文中她提到自己在 2000 年初次应邀赴中国演讲时,她所看见的一些景象,以及这些景象在她内心引发的思绪的涟漪。

小脚与西服的时代早已远逝,喧闹的工地、高楼与时髦且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驱散了她从小以来对于十亿人民与长城夕照的雾中漫想 —— 当然,这些好话是必须说一说的,不过,当安妮·埃尔诺在文中感性地倾诉: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小说《悠悠岁月》……能使你们,中国朋友,接触一种法国人的记忆。

一个法国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人的人所熟悉的记忆,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今天的记忆……

一种不断地呈现一切事件、歌曲、物品、社会的标语口号、集体的恐惧和希望的记忆。

书中,她以自己首创的 “无人称自传” 写作方式,描述了在六十多年间的时代变迁下,一个女人从孩童到老年的成长过程。

《悠悠岁月》如同一本老照片集,真实而生动地刻画了人在不同生命阶段的苦恼、失望和改变。

当我们读到这样的句子:

“愿你们能感到,其实我们完全是在同一个世界上,时间同样在无情地流逝。”

我们不得不被这位女士充满感情的口吻,深深地打动了,从而不得不去从随于她的诚挚与无欺 —— 关于整个法国,或者 —— 更宽阔地 —— 关乎整个世界的某种集体记忆,那里面包含了战争与战时存粮;奶粉与偏门药方;唇膏与广告女星;孩子的哭闹与少女忧悒的微笑;小伙子们;海滩与夏令营;学校教育与发膏的香气;童贞与高潮的争辩不休……

跟着她一起穿越那荆棘与鲜花并存的生命之旅,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我们这一生,最好的活法。

你必将耗心竭力地生存,即便生存是不渴就饮

《悠悠岁月》是属于安妮·埃尔诺的自传体小说,同时作为整部现代法国社会的自我形象描绘:繁复的族群认同与个人成长故事。

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们暗自进行的叛逆派对和夜晚的手淫;整个国家在战后的荒芜里渐复苏,有了力气睁开眼睛醒一醒,随即被自个儿的模样着实吓坏了:

这是一张全新的脸,额面还素着农妇的蜡黄,柔情翩眨的一双杏眼下,则描着广告女星派的浓粉与唇彩 —— 而这张脸的两旁镶嵌的耳朵,崭新得有如擦拭过的银器,右耳乖乖在教堂与学校的桌椅上听从圣歌与讲课,左耳则躁动着摸索着最新的法产流行乐与 “国际输入” 的爵士,蓝调和重金属摇滚。

《悠悠岁月》里所凝视、怜爱、责备的这一群 “同代人”—— 生长于荒芜却甜美的战后岁月的小伙子与姑娘们 —— 他们未曾经历过战争,却拥抱着怀旧的革命情怀,认为自己该长成像切.格瓦拉那样的男子汉,兼备普鲁斯特的细腻柔情与左拉的英雄色彩。

姑娘们则更复杂得多,比起政治、革命、颠覆国家,她们更留意自己的月经周期,腰身与胸乳的脂肪,以及短袜的花纹;她们背叛着自己的母亲并装扮成乖巧的女儿,在学业成绩上拿好分数(足够应付父亲的满意即可),企图从良好的经济背景里挤出点不良的油光来。

这些教人心疼的年轻人,他们背诵令心脏跳动而虚无感浓重的格言 ——“生存是不渴就饮。” 优渥的生活让他们不得不依赖虚构某种独立生命体的姿态,抽飞驼牌香烟、穿轻薄的比基尼与泳裤去西班牙度假,成群结党地凑合在各处,宣告青春与自由的特权,他们无处不在。

而对于孩子们的父母,生存又是怎么一回事?

是在屋顶上安装电视机的天线;把手动的日常工具换成吃电的金属机械;是把门前院子的杂草除干净然后邀请邻居来场烤肉派对;是领着自己亲生的况且刚获得学士学位的年轻儿女、一一地拜访亲朋好友、微笑着聆听千篇一律的真挚赞美。

对这所有人来说,生存从未有饥渴的需求,但他们等不及渴,便疯狂地牛饮。

《悠悠岁月》如一只巨大的鲜艳线团,将所有战后新诞生的流行语、新事物、新商品、新的大众共识与社会现象,全都做为各色各状的记忆的纤维,并不厌其详地随着小说叙事的推展,全数织进这只色线凌乱却壮阔可观的线团中。

这只线团是二战后的法国,是法国人日渐蓬松起来的自信心与消费能力,像一床要价不斐的羊毛被毡的内里挟带着一撮碎树枝,一切的柔软丰腴之内总有著格格不入的芒刺感,这微小的瑕疵被大多数人的眼睛忽略过去。

我们总是说服自己,现实不可能事事如意 —— 但安妮·埃尔诺执拗地抓出那一小丛破树枝来,在我们鼻子前端晃荡,并记录下所有令人舒服或不舒适的姿势。

这就是记忆。

“正如性欲一样,记忆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它使死者与活人、真实的与虚构的人、梦幻与历史相互对应。”

在安妮·埃尔诺看似永无止境的线团织活之中,她织入了记忆与时间,个人情志与集体历史。

时光流逝,电视成了政治家把持演说曝光的工具,国家的经济总是不稳定,社会福利一再与穷人讨价还价。

城市的商业逐步啃蚀着郊区,巨大的商场做为推销仓库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矗立着,好似它从创世纪就在那里似的;傅柯死了;无可治愈的疾病努力跻身良好秩序与身心健康的队伍行列。

右翼思想意图重振,消费欲望与自由价值与之拮抗;ZARA 与 H&M 带给大众某种倾斜的满足感,它被称为 “生存的补充”。

科技时代来临,新的技术让时间开始快跑起来 ——DVD,数码相机,ADSL 宽带,网络以及(特别受年轻人喜爱的)手机与电脑;克隆人的可能性出现了,电视里新闻闪烁其词的中立性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一切迅速快转如陀螺,我们追逐商品,我们追逐金钱,我们追逐幸福,我们缩小记忆,一生所见过的图像可以载入一枚金属小卡片里;我们缩小时间又放大它,相片做为一种符码而被学术界讨论,甚至不比此刻手指捻着的你还是婴儿时在相馆拍下的一帧纪念照片更真实。

《悠悠岁月》的书写动机,一反平常的小说叙事,放在小说的最末端 ——“她”(而非 “我”)是 2006 年这张相片上的那个女人,她已经六十六岁了,她感觉自己正在衰老,甚至已经衰老,她再也触碰不到她曾经认定的那些 “同一代人” 的手臂 —— 她罹患了癌症;不同的爱人同样地离开她;衰老而死的黑白猫让她亲手埋葬在花园的泥土下,就在夏天 —— 她感到自己埋葬了这一生中所有她认识的死者 —— 她的遗忘,日渐的衰老,记忆的退化,迫使她开始动笔这一部作品。“她” 以急促的语气写下:

她的作品形式只能从回忆中被淹没的一切印象里涌现出来,以便详细说明时代的一切独特标志,它们所在的或多或少是确定的年份 —— 越来越近地将它们与其他标志连接起来,极力重新听到人们的话语,以大量极不确定的说法……

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 ——……

她要注视自己只是为了从中看到世界,对世界在过去日子里的记忆和想像,掌握她所了解的一切观念、信仰和感觉的变化,……探究一些已经存在但还没有名称的感觉,就像促使她写作的感觉一样。

一切都是为了“挽回我们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

挽回 —— 童年的一场热病,病快痊愈时吃的一碗炖肉;那些年复一年闪烁在大树顶端的圣诞歌曲;一个上教堂的礼拜天早晨,拉开窗帘就被笼罩的雪白日光。

年少时,读书改写人生轨迹

在《悠悠岁月》中,安妮・埃尔诺讲到了自己的童年生活。

1940 年,她生于法国诺曼底的一个小城,自幼过着贫寒的生活。

她所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是低矮的茅屋,家家户户的家具都发黑、散架。

因为生存环境恶劣,那里每年都不断有孩子死于难以治愈的传染病。

她的父亲曾是一家农场的雇工,后来又去工厂当了工人。

母亲同样出身低微,早早辍学、嫁人,开着一家简陋的杂货店。

经济上的拮据,身体上的劳累,将父母心中的温情消耗殆尽。

在安妮的记忆里,父亲有酗酒的恶习,言谈举止也很粗鲁。

母亲则把对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总是严厉地督促她好好读书。

可中学时期,她离家去寄宿学校就读,被眼花缭乱的诱惑夺去了专注力,将母亲的教导抛之脑后。

她时常羡慕那些家境富有的同学,渴望像她们一样穿着时髦,得到男孩的关注和爱慕。

于是,她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摘下厚厚的眼镜,换上最流行的衣服,装扮得像个舞女。

她还抛开功课,不顾名誉,到舞会和酒吧里寻欢作乐,大胆地与心仪的男孩一起厮混。

如此放纵自我、不务正业,很快就令她尝到了苦果。

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在那个不允许堕胎的年代,这意味着她将要像母亲一样辍学、生子,在底层蹉跎一生。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安妮终于彻底醒悟。

她明白了好好读书的重要性,后悔把时间浪费在玩乐上。

如果她继续堕落下去,只会重复父辈的贫穷;只有先努力保住学业,才能争取自由自主的人生。

为此,她鼓起勇气偷偷堕了胎,并重新换回朴素的装束,再次心无旁骛地埋头于书海中。

最终,她通过刻苦学习,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后当上了教师。

满腹的学识和体面的工作,让她得以在大城市立足,彻底摆脱了贫民窟的噩梦。

年少时,读书这个看似简单的选择,却能影响我们整个人生的走向。

在该读书的年纪耐不住寂寞,随心所欲地挥霍时光,迟早会在现实的泥潭里打滚,于无尽的苦海中挣扎。

中年时,婚姻决定生活品质

书中,安妮也着重描述了自己的婚姻故事。

自从中学时期误入歧途后,她对恋爱和婚姻的态度就变得愈发谨慎。

大学毕业前,她还发誓要以事业为重,在 25 岁之前出版一部小说。

然而,当时的年轻人,普遍会积极组建家庭,早早结婚生子。

如果一个人单身太久,就会饱受争议,甚至遭到其他人的排挤。

为了融入集体,跟同龄人有话可聊,安妮无奈选择暂时放下事业,尽快进入婚姻。

短短几年时间内,她就稀里糊涂地与一个不适合自己的男人结了婚,并接连生下两个儿子。

她的丈夫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在政府部门工作,婚后为她提供了优渥的物质条件。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与丈夫之间除了聊父母、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日子过得非常无趣。

更过分的是,丈夫以工作忙碌为由,心安理得地将洗衣、做饭、接送孩子等繁琐的家务,全都交给她一个人来做。

从早到晚,她几乎没有消停的时间,根本无暇读书、思考,更谈不上腾出精力写作。

当她不堪重负,需要伴侣分担家事时,丈夫总是视而不见。

当她情绪崩溃,需要伴侣安慰自己时,丈夫也总是置若罔闻,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久而久之,她在丈夫的冷落与琐事的消磨中,变得面容沧桑,神情疲惫,整个人都失去了光彩。

最后,安妮忍无可忍,决定不再继续凑合度日,将余生白白浪费在错的人身上。

她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貌合神离的婚姻关系,开始独自带着两个儿子一起生活。

婚姻中,最大的错觉,就是和谁结婚都一样。

其实,婚姻的质量,决定了生活的质量。

你选择的那个人,往往直接决定了你后半生的悲喜。

选对了人,你会在爱意的滋养中愈发幸福明媚;选错了人,你只能在无尽的消耗中,陷入痛苦和无助。

正如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所说:

婚姻我替你们试过了,人生的另一半如果选错了,往后余生每一步都是错。草率地谈婚论嫁,盲目地选择伴侣,最终需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买单。一个不愿与你共担风雨,无法与你深度交流的伴侣,带给你的注定只有委屈和痛苦。只有找一个对的人,相互理解,彼此珍惜,才能经营出美满的生活。

晚年时,悦己拓宽生命边界

安妮在《悠悠岁月》里,提到当时的时代背景。

20 世纪 80 年代,各种新潮的思想和文化涌入法国。

消费主义、女性主义等热潮,不断冲击着人们的内心。

已恢复单身的她也深受触动,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

她搬出了和前夫住过的公寓,卖掉了旧家具,彻底与过往告别。

她鼓励孩子们自立,不再事无巨细地操持家务,甚至干脆和孩子们一起,捧着餐具坐在电视前吃饭。

她还摒弃了年龄与身份焦虑,不再关注旁人的眼光和议论,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随着孩子们长大、离开家,她在独居的宁静中愈发自在惬意,浑身都充满了活力。

平时,除了完成上课、批改作业等工作外,她的时间都用于安排自己的兴趣和欲望。

她像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样,整天忙着读书、看电影、和朋友打电话,不断丰富着自己的内心。

离婚前,她是家庭的中心,从决定洗床单到预定度假旅馆,都要由她一手操办。

但现在,鸡毛蒜皮的繁琐都离她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精神生活。

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方式,让她发现了过去曾被家庭生活掩盖的奇思妙想。

她重新燃起了对写作的热情,决定依据自己不同阶段的经历,创作出自传体小说。

无数想法涌入她的脑海中,她一遍遍回忆着过往的悲欢离合,细细勾勒着小说的脉络。

随后,她正式开始动笔,先后写出十几部优秀作品,实现了自己的作家梦。

人一旦活成了最想要的模样,便无惧光阴的流逝和年轮的侵蚀。

耄耋之年的她,脸上早已雕刻上岁月的痕迹,却依旧神采飞扬,笔耕不辍。

正是摆脱世俗的桎梏,全心全意地取悦自己,让她获得了无穷的能量,拥有了精彩的晚年。

人生看似光阴漫长,但能为自己而活的时间,却又如此短暂。

我们大多人,前半生的岁月,不是为工作所累,就是为家庭而忙。

等到了一定年纪,站在人生边上回望,才发现我们早在奔波之中,遗忘了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在忙碌和繁琐之中,也不要忘了停下来,听听内心的声音,等一等那个落在后面的灵魂。

珍妮特・温特森在《我要快乐,不必正常》中写道:

照自己的意愿一息尚存,也好过听从别人的安排,虚张声势地过着浅薄生活。

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为难自己,也不必再操心太多,学会把自己当作人生的主角。

一个懂得时刻充实自我,坦然做好自己的人,定会与数不尽的美好与惊喜相逢。

与其他诺奖得主相比,安妮・埃尔诺笔下的故事似乎平平无奇。

她在《悠悠岁月》中,如实记录着时代的变迁、自我的改变,没有跌宕起伏的风流往事,也没有惊世骇俗的超前观念。

然而,无论是她的求学经历、婚姻生活还是晚年安排,都引发了无数普通读者的共鸣。

因为,平平淡淡,本就是大多人生活的常

我们能走好人生的每个阶段,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便是这一生最好的活法。

哲学家尼采说:

谁也不能为你建造一座你必须踏着它渡过生命之河的桥,除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这么做。生命如一条长河,在不同的河段,我们总会遇到不同的难关。年少渡己,中年渡情,晚年渡心。等你穿过万千沟壑,越过百般坎坷,你终会与理想的自己,邂逅重逢。

后记

《悠悠岁月》告诉我们 ,每个国家,每个社会,每个活着与死去、做梦或劳动着的人 —— 此刻努力生活着的你亦将不复存在,你生存的一切意义不过是遗忘的前奏,因而你必须努力,努力记得,努力奔跑,跌倒,奔跑,奔跑。

安妮·埃尔诺(法语:Annie Ernaux,1940年9月1日—),婚前姓迪谢纳(Duchesne),是一名法国作家和文学老师。她的文学作品大部分是自传体,与社会学保持紧密关系。2022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她“勇敢、冷静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埃尔诺从1974年开始创作,至今已出版了约十五部作品。《位置》《一个女人》等作品用细腻、伤感的笔触生动描绘了出身贫寒的父母如何为使自己及下一代摆脱社会最底层的卑贱地位所进行的充满失落、绝望、希冀、梦想的奋斗过程,准确、客观地再现了法国当代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在心理、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等价值观方面的巨大差别,同时也以极其痛苦和矛盾的心情,真切表达了对父母及故乡爱恨交加。《悠悠岁月》这部历经二十余年思考和推敲的杰作,使她当之无愧地居于法国当代一流作家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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