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谈及他乘飞机重返北京的那一刻,仿佛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由此揭开了他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的岁月序幕:一踏足京城,他才恍然明白,那场风暴的名字叫做“四人帮”。风云变幻莫测,我无端被卷入漩涡中心,一时间,我成了众人口中的“帮内人士”,流言蜚语如潮水般涌来。为了避开这纷纷扰扰,我遁身密云,潜心创作《金光大道》的第四部.
随后,专案组的成立如同乌云压顶,会议中的“背靠背”批判让我倍感压力。我从未用过机关车辆前往钓鱼台,每次都是乘坐指定的面包车进出。面对机关的质询,我唯有据实以告,详细记录了与旗手的几次会面情况。
当时的批判尤为激烈,上纲上线,甚至有人四处煽风点火,他们竟联名请愿,要求公开对我进行批判。在一次科学家与作家的联席会议上,发布了一条文艺会议的消息,而发言者名单中竟无我之名。那日会上,众人争相发言,我却选择沉默,未发一语。
当时,风言风语四起,茅盾的文章中隐约提及的“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更让我心生寒意。我在政界无依无靠,孤立无援。无论是小范围聚会还是大型会议,总有人为我辩护,但会议往往因此难以进行。对于一些指控,我逐一解释;对于那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我选择沉默以对。经过一百天的漫长审查,终于在工人体育馆召开了文联恢复大会,吴德亲临现场。我在会上做了深刻的检讨,一字一句,历时一个小时,当我说完,台下响起了掌声,这掌声仿佛是对我的一种解脱。
浩然如此评价自己的作品:
《珍珠》便是对萌芽状态事物的夸张展现:在集体主义的沃土上成长起来的珍珠,她的心与集体紧密相连,她不仅关心集体的小家,更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社会主义事业。在她的心中,集体的利益已超越了狭隘的小团体,升华为了对伟大事业的忠诚与奉献。
《半夜敲门》则是对暂时落后现象的巧妙改造:在那个大跃进的时代背景下,虚假与浮夸盛行,但一位老妈妈却为了一个数字的准确性,不顾风雪交加,深夜徒步数鱼鳞坑,只为及时纠正错误,她的形象被塑造成为了一位对党的事业无比忠诚、一丝不苟的劳动者典范。
至于《喜期》,则是夸张与改造的完美结合:
我在乡间走访时,发现了一个令人忧虑的现象:一些原本在工作和劳动中表现积极的青年女性,在婚后受封建残余和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逐渐变得消极落后,她们的心中只装满了丈夫、孩子和小家,革命的理想和进步的追求似乎已随风而去。我深感这种变化必须得到改变,而且坚信改变是可能的。作为文艺工作者,我有责任利用文学这一武器来促进这种积极的转变。在深入学习了毛主席的《讲话》后,我更加明确,对于人民内部的矛盾,我们应当采取热情帮助的态度,而非简单的暴露。
然而,如何在短篇小说中体现这一理念,我深感困惑。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冀东丰润县的一个村庄探访朋友。饭后,朋友领我散步至庭院,恰逢社员们正在打豆子。几位妇女一边劳作,一边与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开着玩笑,劝她别再干这脏活累活了。然而,那位待嫁的姑娘却不为所动,依旧专注地干着手中的活。这一幕深深触动了我,我意识到这个萌芽状态的新事物值得被歌颂。于是,我以这位姑娘的事迹为灵感,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进行艺术的加工与想象,将原本的落后现象进行反转,塑造了一个积极向上的正面形象,从而完成了《喜期》这篇作品。
若我们暂时抛开阶级斗争的框架,从纯文学的角度来看,《艳阳天》无疑具有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它所描绘的乡土生活,既准确又生动,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雷达曾评价《艳阳天》为一个奇妙的混合体,兼具政治理念与生活真实。一方面,政治理念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者的艺术构思,使其难以从更宏观的历史文化视角去审视中国农民的命运,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对生活的深广度表现;但另一方面,在人物的塑造上,无论是行为方式、性格特点,还是情感表达与语言运用,都充满了真实的生活韵味。
这是作者深入生活、忠于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其“工农兵化”创作理念的成功实践。文学作品的这种双重性并非个例,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虽然人物刻画中不乏概念化的成分,但同样也有许多传神、富有个性的细节。如萧长春的隐忍与坚强,在那个时代无疑成为了人格的楷模;焦淑红告诉萧长春,儿子管她叫“姑姑”而非“姐姐”的温馨场景,也让人感受到人性的温暖;而马立本在梦中的幽默遭遇,更是将乡土生活的朴实与趣味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些细节不仅生动有趣,更赋予了作品浓厚的乡土色彩与泥土气息。
单纯从浩然个人的文学创作历程来审视,1962年无疑成为了他小说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这一年,他着手创作《艳阳天》,而在此之前,浩然的笔下已经涌现出了众多作品,其中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便是对日常生活与乡村情感的细腻描绘,这部作品赢得了巴人、叶圣陶、艾克思等诸多评论家的赞誉。
然而,赞誉之余,他们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了浩然小说在阶级斗争表现上的不足。巴人等人认为,《喜鹊登枝》虽然生活气息浓厚,却“未能展现出阶级斗争这一根本性质的生活面貌”,“社会阶级斗争的历史背景被淡化”,甚至“农村的主要矛盾——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并未得到有力的反映”。
他们进一步指出,浩然所描绘的农村生活画卷中,“涉及农村阶级关系的内容显得过于单薄,在人物性格展开的社会环境中,各个阶层间的相互关系及其矛盾冲突被较少触及”。这些批评恰如其分地揭示了浩然1962年前小说作品中所具有的浓郁“泥土味”和清新“露水气”,但同时也指出了其在阶级性表现上的欠缺。
面对如此犀利的批评,浩然在1962年创作《艳阳天》时,开始了自己的蜕变之旅。他坦言:“这两年来,我已不再满足于仅仅创作那些‘富有生活气息’的作品……我渴望不断探索新的路径,以期让我的作品更加深刻、高远,更具艺术性。……然而,这条路越走越艰难,越写越感到力不从心……我虽然掌握了塑造某种形象所需的素材,也尝试用自己的政治标准去分析它、理解它,但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笔下却难以尽述,我笔下的形象与我内心所认识和理想的形象之间,总是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这究竟是何故呢?”
正当浩然陷入困惑之际,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他的创作之路。一位革命理论家更是直击要害,指出浩然作品之所以难以突破瓶颈,关键在于未能将所描绘的新英雄人物置于阶级斗争的洪流中去展现。这番批评如同醍醐灌顶,让浩然恍然大悟。于是,他的小说创作开始以阶级斗争为框架来构想现实,《艳阳天》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成为了一部紧贴时代脉搏,描绘农村阶级斗争激烈场景的小说。
有评论家据此指出,“推动浩然接受阶级观念作为创作指导思想的,既有政治领袖毛泽东的号召,也有‘革命理论家’姚文元的深刻批评”,并进一步认为,“文革文学”(尤其是浩然的“文革文学”)并非仅仅是由“文革”运动催生的,或是旗手某次讲话所引发的文学发展阶段,而是与“文革”前的文学形态存在着内在的、必然的联系。浩然的这一转变,不仅体现在他个人创作风格上的巨变,更带来了1962年前后乡村社会想象模式的深刻变革。
然而,当我们深入研读浩然倾注心血、一生挚爱的代表作《金光大道》,并将其与《艳阳天》进行对比时,不难发现,在文学想象的层面上,《金光大道》中的阶级意识描绘并未超越《艳阳天》的高度。这或许是因为浩然对集体经济的热情,既受到了毛泽东农业合作化思想的深刻影响,也源于他对农村生活的深入观察与亲身体验。
浩然在处理“路线斗争”这一主题时,巧妙地采用了暗线对比的手法。这既是为了适应改革时期的政治正确性要求,也是他在艺术上的一种创新尝试。他坦言:“我决心立足农村这片沃土,写人,写人不再仅仅局限于新人新事,也不再沿用以往那种以政治运动和经济变革为‘经’,以人物活动为‘纬’的结构方式。这次,无论我创作的是中篇小说还是‘小长篇’,贯穿作品的主线都是‘人’,写人的心灵轨迹、人的命运变迁。而政治、经济以及整个社会动态,都只是作为人的背景和天幕存在。”
在这里,“人”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它不再仅仅是政治意义上的符号或人的政治属性,而是更接近于“文化”意义上的人。这种转变使得浩然的小说重心从政治运动转向了日常生活的细腻描绘,婚丧嫁娶等民俗活动在这样的结构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位。这是浩然“新时期”小说创作中的一个显著变化,这些对儿女情长的描写,既体现了他对民俗学的深厚兴趣,也受到了80年代“人道主义”与“文化热”思潮的深刻影响。
浩然对合作化的认识和叙述始终如一,这是他坚持以往创作理念和文学道路的最鲜明体现。具体来说,这种坚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他对合作化正面叙事的基调从未改变。无论是在早期的作品中,还是在新时期的创作中,浩然都始终保持着对合作化历史的正面叙述态度。尽管在新时期的作品中,他对合作化的赞美变得更为含蓄和客观,但那种由衷的赞美之情依然溢于言表。在《老人和树》中,褚大在享受土改成果后不久,便被动员加入合作社。尽管他最初心存不甘,但最终还是心悦诚服地投入到合作社的劳动中。这一转变不仅隐喻了合作化道路的深入人心,也彰显了它作为农村进步伟大运动的历史地位。
其次,浩然在叙事结构上进行了创新尝试。在《浮云》中,他巧妙地运用了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的不均匀对应,通过调整叙事节奏来传达特定的历史观和情感态度。虽然这部作品在叙述合作化历史时采取了回避态度,但在叙事语言中仍流露出对合作化的深厚感情。这种叙事策略既体现了浩然对合作化的复杂情感,也展示了他在艺术表达上的高超技巧。
最后,在《西沙儿女》中,他不仅用“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语言重新解释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对上至1840年以来的中国历史也进行了意识形态的重新解读。这种对历史的重新阐释不仅体现了浩然对时代精神的敏锐捕捉,也展示了他在文学创作中的政治敏锐性和历史使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