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对于贾跃亭来说,可能在他所经历的“大风大浪”中已经算不上什么了,但如今回看过去,依然是其重要的转折点之一。当年5月,由他出品,张艺谋导演的《归来》上映,而后的五个多月里,贾跃亭消失在国内的公众视线中。
直到2014年底,“老贾回来了!”同时,他还表示,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而很多事情都会清者自清。在那段时间,贾跃亭一手打造的乐视网深陷广电政策监管漩涡,及市场多番猜疑的微妙氛围。而这位山西籍企业家迟迟滞留海外不归,则使其牵涉当时的一些官场风云变幻的传闻。
2014年12月9日,贾跃亭在个人微博上表示,移动互联网时代中汽车产业正面临一场巨大革命,乐视要打造最好的互联网智能汽车。自此,贾跃亭的人生就似乎跟造车紧紧的捆绑在一起,而后的事情早已众人皆知,“下周回国”也变成了一个梗,却也如同一根刺,深深的卡在与乐视有着利益、债务、股权关系的每一个人的喉咙里。
时隔六年,贾跃亭再次发生已是带有一丝魔幻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他通过公众平台宣布已完成个人破产重组。并表示,对其个人而言,这意味着人生的重启。为了表达对乐视网股民的歉意,在债权人信托中预留了不超过10%的比例,用于乐视网股民的补偿。
有些话说多了,就像是狼来了一样,对于有要债经历的人都知道,老赖口中的承诺比口香糖还要廉价。也有很多媒体评论这是一招完美的“金蝉脱壳”,所有的歉意和承诺比不过真正的行动,在贾跃亭的破产背后,是无数利益相关者的损失惨重,在一次次“回国宣言”中,只看得到一地鸡毛。
不过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时如日中天的乐视影业,还是给中国影史留下了一部佳作,而且这部作品仿佛就是人们对于贾跃亭下半生的唯一期盼——《归来》。
单就这部电影的主创阵容来看,虽然不能说是空前,但也应该是绝后了。上一次能把国内顶级的,甚至是在国际上都广有影响力的电影人汇集在一起的还是《霸王别姬》。而在《归来》之后,时至今日,六年的光景里再也见不到有着如此野心的影片,可以将张艺谋、巩俐、陈道明以及一众戏骨集合在一起。
而且从影片的故事来看,简单的就如一个小品——在改革开放前的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冯婉瑜(巩俐)的丈夫陆焉识(陈道明)已经劳改多年,一次逃回家中,却被自己的亲女儿举报,与冯婉瑜相见之时被一众人抓走。自此冯婉瑜受了刺激,当陆焉识平反归来的时候,冯婉瑜似乎得了老年痴呆一般,无法认出陆焉识,影片详细的呈现了陆焉识为了找回冯婉瑜的记忆所做出的诸多努力,终究没有效果。影片在年老的陆焉识推着认不出他来的冯婉瑜,去火车站接那个早已经归来但在冯婉瑜看来永远都不曾归来的陆焉识的场景中落下帷幕。
这样的剧情,放在春晚上,可能也就是本山大叔用15分钟就能完成的一个有笑有泪的小段子,到了张艺谋手中,却硬生生拉长为将近两个小时的长片,而且对于观众来说,并不觉得枯燥,支撑着观众好奇心的,并不是为什么陆焉识被劳改,也不是冯婉瑜是否能够好起来,而是两个顶级演员的感情,从荧幕的里面流淌到观众心里的那种强大力量。
感人的表演,永远都不是悬浮的,真正打动人的并不是巩俐的泪水和陈道明的深沉,而是围绕在两个人背后,那个大时代背景下,人的无奈,和在这无奈中的抗争,以及在抗争之后与现实的和解。
除此之外,好的作品,也不是一个封闭的场景和故事,而是在讲述完自己的内容之后,留给观影者以足够大的隐喻空间,从中可以提取出观众自身的情感体验。
就像《归来》当中,那个最显像的主题——爱,究竟是什么?一个妻子,在近乎失去记忆的情况下,痴痴地守着丈夫要归来的信息,每个月到火车站去等那永远都不可能等到的人,这是爱么。一个丈夫,冒着各种风险,逃出劳改的农场,只为了见妻子和孩子一面,这是爱么。当夫妻团聚,但妻子认不出丈夫,两个人以一种在一起,又不在一起的状态生活了数十年,这是爱么?
这不禁让人想起那句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更有趣的是冯婉瑜的那个病,与其说是一种病,不如说是一种心理的隐喻。对于如此期盼丈夫归来的妻子,怎么会认不出那个心心念的丈夫呢?这给了观影人足够大的疑问和空间,或许是因为上一次丈夫被抓走的打击,希望用认不出丈夫的方式来保护他,不希望丈夫再一次被抓走而重演悲剧;或是在多年的思念中,将丈夫定格在他们分离的那一刻,而无法认出归来的那个中年人;抑或是多年的分离和思念,使得她已经无法调节心理已接受丈夫回来这个事实,而停留在永远等待的那个状态中。
都说电影是一场梦,但我觉得电影从来就不是梦,在梦里,人们满足自己的欲望,实现自我所需,而在电影中,最重要的就是呈现出欲望与现实的矛盾,以及在这种矛盾下人的可能性。所以有时,电影可能要比生活更加现实,那种欲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加强烈。
期盼丈夫归来20年的妻子,竟然认不出丈夫,而当年冒着被抓风险逃回来的丈夫自由之后竟然面对着一个把自己当作陌生人的妻子。两个最熟悉的人,犹如陌生人般的相处,本来就略显含蓄的中式爱情被这样的矛盾压制的更加隐忍和克制。可能把电影比作梦的原因就是在于,无论是什么样的矛盾,最终在电影里都要得以释放,都要呈现出人在这样的矛盾下的可能性,这也就是电影能给观影者以心灵抚慰的最大效果——展现出在矛盾之下,人与生活的和解,或者不是和解,只是一种暂时却又让人可理解的共存状态。
在《归来》中,这种压力的释放,在最后那一幕到达了高潮。一个下过大雪的冬日清晨,女儿为母亲穿着妥当,丈夫在门口用三轮车接上妻子,到那个已经翻新的火车站,等着一个叫做“陆焉识”的人的“归来”。
如果说整个影片,前半段的压力,来自于时代的问题,而后半段的压力来自于妻子的失忆症的话,那本质上,这两种压力就是同构的,在艺术创作的领域,这二者就是可以等同的。那么在这种压力下的生活,前半段丈夫冒死逃出,妻子奋不顾身的去见丈夫,体现的是人对压力抗争所展现出的活力。那么后半段,则是用一种更舒缓的状态,来展现人在面对无可挽回的那种“病”的时候,是如何接受与和解的。
两个心智健全的人,突破重重困难,长相厮守是一种爱;在失忆的妻子身边,配合她,改变相处模式,用一种彼此可以接受的方式在一起,也是一种爱。有时候,困难或者压力,并不是人可以突破的,就像陆焉识能够归来,也并不是靠他自己的努力,而是大时代的变动,带给每一个小人物的机会。同样妻子的病也是那个人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就能突破的障碍。
电影并不是做一道生活的难题,给出答案就会被称作好电影,好的电影永远不是标准答案,只是一种探索,一种尝试,一种在无数个可能性中间获得一种确定性的艺术加工。
《归来》既不是让我们跟现实妥协,因为它呈现出人们在无奈的大环境下,依然奋不顾身的做出抗争的努力;但《归来》也不是让我们永远与困境保持着绝对的对抗,因为在影片最后,一家人向失忆症妥协了,但这也不是完全的妥协,他们只是重新定义了爱,或者说,重新定义了以爱之名的那种生活方式。
而对于缔造了《归来》这部片子的贾跃亭,有人唾弃他,也有人崇拜他,对于永远下周回国的那个承诺,对于破产之后留下的一地鸡毛,对于投资人的损失,对于相关利益方的亏欠,这都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或者几个情感可以概括的。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中,在各种困难和矛盾里,对于被贾跃亭忽悠或伤害的人来说,也只能用理解的方式,去看待“贾跃亭现象”,最终也不是要跟贾跃亭和解,而是要跟自我和解。
就好像《归来》中,名为归来,却是一种永远在等待中的归来,石头永远也没有落地,人生其实也是这样,在死亡大限之前,一切都无定数,得与失,来与去,爱与恨,就像《归来》最后的那个镜头一样——跟早已归来的人等待着那个可能会归来的消息。人生不也总是盼望着得不到的,却忽略了早已在手中的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