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九回里,又提到了刘姥姥,她在《红楼梦》里可是个大活宝。
聊起十二金钗,说起贾府里的大人物,刘姥姥可排不上号。她就是个乡下来的老太太,跟贾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就因为她女婿家的爷爷辈,曾经和王熙凤的长辈一块共过事。后来王熙凤家飞黄腾达了,他们家却落魄了。
曹雪芹家富贵了四代才败落,他写《红楼梦》的时候,深刻体会到,富贵也好,贫贱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很多人都觉得《红楼梦》是写贵族的小说,为啥还要加个刘姥姥这样的角色?这很值得我们好好琢磨。
作者是想通过刘姥姥的眼睛,让我们看到富贵的另一面,让富贵和贫贱之间能有个对话。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刘姥姥就像个来贾府“蹭饭”的,没事就跑来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拎着一大堆东西走人的可怜老太太。她头一回来,带了二十两银子回去,我们现在对二十两银子可能没概念。第二回来的时候,贾家正好在吃螃蟹,刘姥姥一算,这顿螃蟹怕是要花二十两银子,就感慨说,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作者不是想搞啥阶级斗争的社会批判,他就是用特别温和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人生的不同面貌。富贵和贫贱就像两个人在聊天,互相反省。这跟文学上尖锐的道德批判截然不同。曹雪芹自己既富贵过,也穷得连稀饭都吃不上,两种生活都经历过,他对生命有了一种特别的理解。在他看来,不管是富贵还是贫贱,都值得去悲悯。
刘姥姥头一回来贾府,没见到贾母,这回凑巧,贾母想找个年长的老人家说说话,刘姥姥就意外地留了下来。读这一段的时候,我就心里犯嘀咕,到底是贾母给了刘姥姥一份福,还是刘姥姥也给贾母带来了一份福?因为贾母在刘姥姥这位年长许多的老人身上,瞧见了生命的另一种模样。
如今这社会,也是一样的道理。别老拿富贵和穷困来比来比去的,那太肤浅了。有的人,虽然物质条件简简单单,但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有的人,权大势大,钱财多得数不过来,可心里头却空虚得很。
富有,不只是兜里有几个钱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心里头有滋有味,知道怎么伺候好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三十九回里,刘姥姥和贾母的那一番对话,其实是在讲人世间的另一种平等。
《红楼梦》就像一本佛经,讲的就是这人世间的平等大道。贾母看上去享福得很,其实也有她的烦心事;刘姥姥看上去在田里受苦受累,可她也有她的乐呵。当世俗的价值体系把苦和乐都框死在一个模子里头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受苦。人的价值,得有多元的标准,这样对待人生的态度才能五花八门,眼界才能开阔无边。
三十九回里,除了刘姥姥以外,还有位主角,不得不提,那就是李纨。李纨,是贾珠的太太,贾珠是贾家的长子长孙,所以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她命好,将来肯定风光无限。谁曾想,贾珠早早地就死了,留下她守寡,还带着个孩子,住在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日子过得简单朴素。
说起守寡,社会上总有个刻板印象,觉得守寡的女人就该整天穿着黑衣服,不能化妆,脸上连个表情都不能有,别人讲笑话也不能笑。按古代的伦理,守节的女人得压抑着自己。李纨才二十岁出头,花儿一样的年纪,却突然守了寡。热闹的时候,风光的时候,你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长相,就像个隐身人。
李纨,做到了“三从”——在家听爸的,出嫁听老公的,老公没了就听儿子的。她爸从小就跟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给她取名叫“纨”,“纨”就是细绢,意思就是女孩子绣绣花就行了,书读多了没用。所以李纨就认了几个字,她爸就不让读了。
后来贾元春让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住进了大观园,为了有人管着,就让李纨也一起住。这对李纨来说,算是松了口气。
之前,在公公婆婆面前,她是守寡的媳妇;在贾母面前,是守寡的孙媳妇。贾母每次看到她都说,可怜的孩子,这么年轻就守寡。她一直是被人怜悯的。住进大观园后,她就像出了笼的鸟,离开了公公婆婆,成了这些孩子里的大嫂子,在她们中间,李纨又年轻了起来。
螃蟹宴上,我们头一次看到李纨喝酒,好像她把守寡的事都忘了,开始有点不那么规矩了。其实,李纨也有年轻活泼的一面。平儿正好坐她旁边,她就让平儿喝酒,还用手在平儿身上摸来摸去的。
很少有人谈起《红楼梦》的这一段。这一段很痛,李纨喝醉了以后对平儿的态度里有种很深的哀伤。虽是短短的一段,但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很大。
作为十二金钗之一,李纨应该是和宝钗、黛玉同等重要的人,人世间没有哪一个人是不重要的,可是为什么在《红楼梦》里我们始终在忽略李纨?好像她自己也忽略她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灰色调的人,没有声音,没有表情。这样的角色非常难写,作者也没有办法写她张牙舞爪的一面,可是当我们在这一段里看到李纨的很多动作的时候,就会想到她生命中的另一面。
众人一见平儿来了,纷纷问道:“你们奶奶在忙啥呢,怎么自己不来?”平儿笑着回应:“她没空”。
王熙凤作为贾家的总管,很多事情需要她抛头露面,事事都要向她汇报,等她处理。
平儿接着又说:“因为听说没吃好,又来不了,所以特地派我来问问还有没有螃蟹,让我挑几个拿回家去吃。”王熙凤虽然忙着公务,但心里还惦记着美味的螃蟹。湘云作为东道主,赶紧回答:“多着呢!”说着就忙不迭地命人拿了十个极大的螃蟹来。平儿还挑剔地说:“多拿几个团脐的,那才好吃呢。”选螃蟹可是个讲究活,得看腹部的脐,圆的就是母螃蟹,也叫团脐,味道最鲜美。
众人见状,又拉着平儿坐下一起吃,平儿却不肯,她本是来拿螃蟹的,没想到被大家留住了。
这时,李纨出场了,她拉着平儿的手说:“偏要你坐,今天你就得留在这!”李纨和王熙凤都是孙辈媳妇,地位相当,她这话一出,平儿也不好推辞。李纨平时很少这样任性,今天破了例。
说着,李纨就拉着平儿在她身旁坐下,还端了一杯酒送到平儿嘴边。李纨这动作,写得太精彩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丈夫死后就得扮演寡妇的角色,身上的活泼、调皮都被压抑着,今天终于有机会释放一下了。
李纨还撒娇地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的话你听,就不听我的话了。”这话里带着点争宠的意思,要知道,在传统道德里,寡妇可是没有争宠的条件。说着,她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
婆子拎着盒子匆匆走了,不一会又颠颠地跑回来,传话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她嘴馋要吃的。这盒子里装的是刚才舅太太那边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特意给奶奶、姑娘们尝尝鲜。”
二奶奶,就是王熙凤,大奶奶,就是李纨。贾珠比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年纪大些,所以在贾赦那一支里,王熙凤算是长媳;但要是把堂叔伯都算上,李纨就是长媳。
这“舅太太”,就是王熙凤娘家的亲戚,王家特地送来些小点心。四大家族——贾、王、史、薛,经常互相送礼物。
这“菱粉糕”,是用菱角磨成的细粉做的蒸糕,菱粉有点像藕粉,调出来稀稀的,还有弹性。至于“鸡油卷”,就是用鸡油做的香喷喷的面卷。
婆子又转过身来,对着平儿说:“使唤你来你就贪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口!”这婆子虽也是用人,但现在传的是王熙凤的话,那气就像是王熙凤在数落平儿,其实,是默许她暂时不用回去,不过别乱喝酒。
平儿一听,笑着回嘴:“多喝了几口,又能把我怎么样?”这一天,大家都有点放开了。平儿平时是个守规矩的人,在王熙凤手下做事,一点都不敢马虎。可今天,她这个最懂事的人也放肆了起来。
平儿一边聊着天,一边悠闲地喝着酒,手里还不忘啃着螃蟹。
李纨拉着她,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这模样,水灵灵的,可惜没托生好,只能在屋里忙前忙后,外人见了,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奶奶太太呢!”大家有没有觉得这一幕挺逗的?李纨平时那么守规矩,一本正经的,今天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拉着平儿左看右看,还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仔细一琢磨,这话有点扎心,什么人才会说这些话呢?只有很亲近喜欢对方的人,看来李纨是真稀罕平儿。
在过去等级分明的社会里,这一刻李纨眼里却没了等级观念。主人欣赏起了丫头!
长相标致,做事麻利,待人又厚道,这样的谁不喜欢呢?这时候的李纨,完全回归了人的本性,心里那点守寡的悲凉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守寡的媳妇,心里苦,平时免不了数落下人,只有心情愉快的时候,才会懂得欣赏别人。这一天,李纨就开始从头到脚地欣赏起了平儿。
她说平儿“命却平常”,因为命好的姑娘不会去当陪嫁丫头。王熙凤嫁过来时带了四个丫头,有的没了,有的走了,最后只剩下平儿一个人了。平儿虽然被贾琏收了房,名义上是妾,但她一辈子也成不了真正的小妾。她要躲着嫉妒心强的王熙凤,平儿对王熙凤,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青蛇对白蛇一样,忠心耿耿。
说起来,平儿和李纨挺像的,都是有丈夫跟没丈夫一个样。李纨的丈夫没了,平儿的丈夫还在,却永远也不能跟她在一起。她俩在一起那种互相怜惜的感觉,真是让人动容。
她俩的关系,就像古代那种闺中密友。听说湖南有种女性文字叫女书,是女人们之间写信用的,她们还把这些字绣在花里,男人根本看不懂。她们觉得男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知己。在封建社会,没有自由恋爱的份,也不是心甘情愿嫁到婆家的,婚姻就像是把人当成了生产工具,做太太、生孩子。她们真正的感情都寄托在女书里。
女书的发现,让我们知道原来女性之间也会有很深的感情,在那个封闭的社会里,她们还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化小圈子。
平儿一边和宝钗、湘云她们吃吃喝喝,心里头有点想躲开李纨,就故意找宝钗、湘云聊天,举杯共饮。一边还回头笑着打趣说:“奶奶,您别老这么摸我,怪痒的。”
这写法真是绝了!作者不直接说李纨在摸平儿,反而让平儿开口说:“奶奶,别老摸我怪痒的。”想必李纨已经摸了好一会了,说平儿长得体面但命却平常的时候,手就已经不安分了。
这是酒意正酣的李纨内心的荒芜,她渴望那点体温,所以才让平儿坐她旁边,摸着平儿的身子。作者真是太懂肢体语言了。这一段看得人心里酸酸的,李纨真是不容易,才二十岁,就守着一个孩子,漫漫长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不要往粗俗了那方面想,这其实是一种体温的传递,是一种被疼爱的感觉,或者说她想疼爱别人,也想别人疼爱她。她对平儿是真的疼,真的爱,说不清道不明。人与人之间不了解的时候,就容易把感情想简单了,以为是不是有啥暧昧,其实真不是。对李纨这么守礼教的人来说,只是一时的念头,这念头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李纨说:“哎呦!这硬邦邦的是啥?”作者接得也真妙。在古代,有些东西是藏在内衣里的,李纨摸到钥匙了,就知道她的手摸到哪了。作者的写法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曹雪芹是个男人,生活中肯定没少留意人与人之间的小动作,所以写小说的时候才能写出这么细腻的细节。他让李纨来问这硬的是啥,要是直接写李纨:“你怎么身上挂这么多钥匙?”效果可就相差甚远啦!
“钥匙。”平儿回答道。可李纨越来越不规矩了,手一直在平儿身上摸来摸去。李纨就说:“啥钥匙?要紧的宝贝怕人偷了去,才带在身上。”
下面她就开始转弯了:“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李纨书读得不多,但戏肯定没少看。
古代人,最重要的知识来源就是戏曲。像《西游记》几乎天天都演;还有《白兔记》,讲的是五代时候刘知远的故事,他幼年丧父,随母改嫁,后来李大公看他有帝王相,就招了他做女婿。妻子哥嫂把有瓜精的瓜园分给他,他却战胜了瓜精,得到兵书和宝剑,最后成就了功业。李纨的意思是说,这世上,一物总有一物来配。
李纨看戏的时候特别留意配对的事,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荒凉、孤单,没个依靠。《红楼梦》里人的心里头的感觉,常常就在话里体现了出来。
李纨打趣说:“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干啥呀?”
平儿笑着回应:“奶奶喝了酒,又拿我来打趣了。”李纨还是不停手,在平儿身上乱摸。李纨这是有点借酒装疯,或者说是借酒放肆了。
宝钗笑笑说:“我平时不爱嚼舌根,你们这几个,真是百里挑一,各有各的好。”宝钗向来不八卦,夸起人来也是一绝,谁也不得罪。在贾家人多嘴杂的地方,宝钗心里明镜似的,不去掺和家里的是非。她的处世哲学就是欣赏别人,这既是她的气度,也是她的圆润。她说,每个人都有闪光点,确实,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多余的,都有自己的长处。
李纨接话道:“不管大小事,都有它的道理。就像老太太屋里,要是没鸳鸯,可怎么行?从太太起,谁敢驳老太太的话,就她敢。”贾母屋里八个丫头,鸳鸯是头一份。她把贾母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人想骗贾母,鸳鸯都在旁边提醒。贾府里没人敢反驳老太太,就鸳鸯敢说不。别人都怕贾母,就她不怕。贾母信她,因为她忠心耿耿,不图名利。忠心耿耿是美德,但有时候也让人觉得苦,因为她们自己的命运却很难改变。
“老太太就只听她一个人的。老太太穿戴什么的,别人记不住,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贾母出门,头上身上戴的珠宝多得数不清。每样虽小,但都贵重,只有鸳鸯记得,少了一样她都得追问。贾府人多事杂,鸳鸯却没私心,公正无私。
“要不是她管着,不知得被人骗去多少东西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还常替人说好话,从不依势欺人。”鸳鸯这样的角色,要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可不得了。民间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鸳鸯从不仗势欺人,这就是大家尊重她的地方。
读《红楼梦》你会发现,作者最尊重、敬佩的,有时候不是宝钗、黛玉这些小姐,而是鸳鸯、平儿这些丫头。他觉得最优良的品质都在这些人身上。
惜春笑着说:“老太太昨天还说,她比我们还强。”平儿也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她?”别人夸平儿,她却说自己怎么比得上鸳鸯,鸳鸯才是最好的。
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说:“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太太像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提醒太太。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后告诉太太。”这些贴身丫头,就像现在的董事长或总经理的特别助理,而且比特别助理还难做。现在的特别助理还能下班,她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辈子都得这样,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李纨说:“那也罢了。”然后指着宝玉说:“这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有度量,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呢!”宝玉是个男孩子,所有丫头都想争宠,但袭人很有度量,从不跟人计较。因为她心里有个笃定的想法,就是跟定了宝玉。别人怎么吃醋她都不在乎,因为她安分守己。有一种爱,不是争风吃醋,袭人的爱就是把宝玉照顾好。
这一回里,作者大赞丫头。先说贾母这一代的丫头鸳鸯最好,再说王夫人这一代的丫头彩霞最好,最后说宝玉这一代的丫头袭人最好。
李纨接着说到王熙凤:“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有这两只膀子,才能举千斤鼎。要不是这丫头,她能这么周到吗?”楚霸王力能扛鼎,但没手臂怎么行。意思是说平儿就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
平儿笑着说:“先前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现在就剩我一个孤鬼了。”大户人家嫁到大户人家,都有陪嫁丫头。她们陪着小姐嫁过来,一辈子做陪房。男主人可以收她们为妾,但大部分像平儿,有妾的身份,却跟男主人没瓜葛,只服侍女主人。平儿这时也有点感触,觉得孤单,就用“孤鬼”来形容自己。李纨说:“你倒是有福气的,凤丫头也是有福气的。”这里说的“福气”就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李纨感慨道:“想当初,你珠大爷在的时候,何尝不是身边围着两个人。你们看我是那种容不下人的吗?”这一天的李纨似乎有些不同,让人忍不住猜测,今天是不是贾珠的生日或者忌日?平常的李纨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可今天她却突然动了情。想起刚嫁过来那会,年轻有希望,丈夫又那么好。她不禁感伤起来,说:“我现在怎么变成一个人了呢?难道是我容不下人吗?”
“那时候,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走,我趁着年轻就把她们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能守得住的,我也能有个帮手。”原来李纨也有陪嫁的丫头,但好像没那么得力、懂事。贾珠在的时候,那两个丫头就常常闹别扭。“不自在”就是说不规矩、不安分。
这里李纨不便多说,她丈夫贾珠在世的时候,家里肯定有些复杂的事情。所以贾珠一走,她就把两个陪嫁丫头都赶走了。对她来说,那段回忆可能并不愉快。此刻的李纨,心中充满了感伤、荒凉和孤独。她的话让人感触颇深,身边的人不一定非得是有着固定伦理和身份的人,而应该是能在人生旅途中相互依靠,让这段旅程不那么荒凉、不那么孤独的人。
李纨讲到这里,眼泪不禁“滴了下来”。大家连忙劝道:“又何必伤心呢?不如散了。”于是大家洗了手,就各自散去了。
短短的一段话,讲出了李纨非常重要的部分。很多人都说十二金钗中李纨没什么戏份,但我却要把这一段挑出来说:“李纨其实很重要。”在十二金钗里,李纨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她有故事、有心情,也有很多人生的感触。问题是我们可能只看到了花红柳绿,却忽略了秋天叶子的变化,所以没能看到李纨的闪光点。
我们比对一下李纨与王熙凤的截然不同之处。李纨总是孤零零的,心里像是一片荒凉的原野,也只有在吃螃蟹、喝酒的时候,才能稍稍放纵一下自己。可同样都是贾府孙辈的媳妇,王熙凤却是手握大权,生活得热闹又风光。
袭人和平儿的谈话里,就悄悄透出了王熙凤放高利贷的秘密。
“众婆子、丫头忙着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拉着平儿一起去房里坐坐,便轻声问道:‘这个月的月钱,怎么还不发?’”
在《红楼梦》里,每个角色的个性都很鲜明,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味道就不一样。晴雯要是遇到这事,早就跳脚了,而袭人却是个安静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开口的。现在袭人都问起月钱了,可见这事已经拖得太久了,连袭人都看不下去,问上一口了。
平儿一听,悄悄地说:“迟两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就支走了,放给别人使呢。等利钱收齐了,再放给大家。”听这意思,王熙凤挪用了很大一笔公款去放高利贷。平儿又叮嘱袭人:“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袭人笑着回应:“她难道还缺钱使?何苦这么操心?”连丫头都纳闷,王熙凤那么有钱,还操这份心干啥?其实,人有各自的罪业,我们也许羡慕王熙凤有钱有权,可她操的心,也不少,能者多劳。
平儿笑着说:“这几年,就靠着这一项银子——她的公费、月例放出去——利钱一年下来,上千的银子呢。”后文刘姥姥还提到过,二十两银子就够乡下人过一年的了,可见上千两银子是多么大一笔数目。王熙凤的收入可不止这些,前面还提过她伪造丈夫的印章帮人打官司,拿了三千两银子。
放在今天,王熙凤就是那种能借势往上爬的人,永远抓着权力和财富不放。可在《红楼梦》的十二金钗里,她也是最苦的。家败人亡的时候,她的下场最惨,因为她荣华富贵的时候,一点余地都没给自己留。最后感念她的,也就只有刘姥姥,因为王熙凤曾经偶然接济过刘姥姥,所以巧姐在被卖入妓院的时候,被刘姥姥救了。其实《红楼梦》讲的就是一个大因果,连曹雪芹都琢磨不透的因果。
袭人又笑着说:“拿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一起赚利钱,哄得我们呆呆地等。”她不敢单独批评王熙凤,所以说了“你们主子、奴才”,把平儿也带上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事跟平儿没关系,可袭人得这么说,要是只说“你们主子”,在那个阶级社会里,就显得有点没分寸了。
平儿笑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难道还少你钱使?”平儿这是在打趣袭人。王夫人看重袭人,每个月都从自己的月钱里拨二两银子给她,所以袭人在丫头里是最不缺钱的。
袭人说:“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着我们那一个。”这“那一个”指的就是宝玉,话里透着亲切。袭人的心里只有宝玉一个人,宝玉娇生惯养,花钱大手大脚,每次出去都要准备很多零钱,袭人大概常常要把钱花在宝玉身上。
平儿说:“你倘若有要紧的事,需要用钱,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说:“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两个丫头的谈话,不经意间透出了贾府财务管理上的大问题。本来监督王熙凤的人应该是王夫人,可她整天吃斋念佛,王熙凤就有点肆无忌惮了。
平儿回到家,却发现凤姐不在屋里。上次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是个重要人物,这是她第二次来荣国府了。
说到“打秋风”,这词现在写法多样,有的写“抽丰”,有的写“秋风”。这词源自宋元时期,那时候军队驻扎到地方,收入不够了,就在民间秋收时抽点儿头,说是保护了老百姓,得交点东西。老百姓心里不乐意,就说他们“打抽丰”。俗语,都是先说后写,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打秋风”。现在大家常用“打秋风”,意思就是抽头、占便宜。刘姥姥和板儿这次来,贾府里的丫头们都觉得是想来要点东西、要点钱。
刘姥姥和板儿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张材、周瑞都是贾府里的男仆人,他们的媳妇也帮忙做些家务,大家就叫她们“张材家的、周瑞家的”。还有几个丫头在地上倒口袋,口袋里装的是枣子、倭瓜和些野菜。这些口袋是他们自己扛来的,刘姥姥进城可是舍不得雇车。
众人见平儿进来,都忙站了起来。刘姥姥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份,赶紧跳下地来问:“姑娘好。”这个“跳”字,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一下就跳下地,身子骨还挺硬朗,动作也利落。《红楼梦》里的动词用得真有意思,每个人的动作都和他们的身份特别配。黛玉、宝钗可不会这样“跳”。刘姥姥原来坐在炕上,忽然就跳下地来,她觉得要礼貌,能不能见到王熙凤,全看平儿。
刘姥姥又说:“家里都问好。早想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批摘下来的,并没敢卖,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意罢,也算是我们的穷心。”乡下人种东西本来是要卖的,但刘姥姥说,他们的头一批收成不敢卖,先送给贾家,这是他们的心意。
刘姥姥的话说得真漂亮。乡下人要去依靠大户人家,想得点好处,往往不知道怎么开口,但刘姥姥很懂得怎么讲话。平儿听了,赶快说:“多谢费心。”又让刘姥姥坐,自己也坐了,还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头去倒茶。要是王熙凤在,平儿可不敢坐。
周瑞、张材两家的笑着说:“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原来平儿刚才喝了一点酒,又被李纨摸来摸去,脸上泛起了红晕,被大家看出来了。
平儿笑着说:“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杯,脸就红了。”平儿平常不喝酒,今天破例了,这是在回应刚才那段有点放肆的情景。
张材家的笑着说:“我倒想着要吃,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大家就说说笑笑。周瑞家的说:“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了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过去的一斤是十六两,一斤两三个螃蟹,那螃蟹够大的。又说:“若是上上下下都吃,只怕还不够。”
平儿说:“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在丫头里面,能吃到螃蟹的也没几个人。刘姥姥听了说:“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贾府这些吃螃蟹的公子、小姐、丫头们,哪里知道螃蟹多少钱一斤?宝钗更不知道,她要螃蟹容易得很,一句话交代下去就行了。这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得加进这么一个在乡下种田做生意的刘姥姥,她会去算要花多少钱,这样才能对比出有钱人家随便吃一顿螃蟹,穷人可以过一年。
平儿问:“想必是已经见过奶奶了吧?”刘姥姥憨憨地说:“见过了,叫我们在这儿等着。”说着,她又不由自主地往窗外瞅了瞅,嘀咕道:“天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可别等到城门关了出不去,那可就糟了!”
乡下人的心思,有钱人家不会懂。刘姥姥担心天一黑,城门一关,她可就真的没地方去了。“饥荒”这词,土里土气,意思就是没得吃了,因为她还惦记着赶回去吃晚饭。
周瑞家的接话道:“这话在理,我去帮你瞧瞧。”周瑞家的是贾府的管家,对乡下人的难处自然多了几分理解。不能说王熙凤心坏,让刘姥姥一直等,她打小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不到城外穷人的难处。说着,周瑞家的一溜烟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回来了,笑眯眯地说:“可真是你的福来了,竟和这两位投缘了。”
平儿赶忙问:“怎么样?”周瑞家的说:“二奶奶正在老太太那儿。我本来是悄悄跟二奶奶说:‘刘姥姥要回家去,怕晚了赶不上出城。’二奶奶说:‘大老远的,难得她扛了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晚,明日再去吧。’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嘛。”要知道,贾家平时可是不留客人的,今天王熙凤似乎特别高兴,就破了例。
周瑞家的又说:“这还不算,偏偏老太太也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就一五一十地回了。老太太说:‘我正想找个年纪大的老人家聊聊天,快请了来见见。’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积古”就是年纪很大的意思。贾母整天和十几岁的孩子在一起,心里盼着能有个年纪相仿的老太太说说话。
贾母要见刘姥姥,周瑞家的赶紧恭喜她:“可真是你的福来了。”说着,就催着刘姥姥往下走。刘姥姥怯生生地说:“我这模样怎么见得了人?好嫂子,你就说我走了罢。”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觉得自己扛着东西走了老远,身上脏兮兮的,现在要去见贵妇人,心里就犯怵,不敢去见。
平儿笑着安慰她:“你快去罢,别怕。老太太最心疼老人,怜惜穷人,可不是那些拿腔作势的人。我猜你是怕见生人,我和周大娘送你去。”
平儿来到贾母房中,大观园里的姐妹们正围着贾母,讨她欢心。宝钗、黛玉、迎春、探春这些姑娘们,一个个都在贾母身边承欢膝下,打闹闲聊。
刘姥姥一进门,只见满屋里珠光宝气,花团锦簇,使她眼花缭乱,难以言表。只见一张榻上斜躺着一位老婆婆,身后还坐着个纱罗裹身的美人儿似的丫鬟,正给老婆婆捶腿,凤姐则站在一旁,有说有笑。“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鬟”,就是鸳鸯啦。
在刘姥姥眼里,贾府的女孩们个个都是美人,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只觉得眼前花花绿绿的,小姐、丫头都分不清。过了好一会,她的眼睛才慢慢聚焦。
刘姥姥一瞅,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贾母!她赶紧上前,陪着笑脸,嘴里还说着:“请老寿星安。”刘姥姥可真机灵,一看就知道是贾母,赶忙上来行礼。她叫贾母“老寿星”,有钱人最盼的就是长寿,所以“老寿星”这称呼,准没错!
贾母也赶忙欠身问好,又让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刘姥姥坐。贾母没起身,就歪在床上,上半身稍微抬了抬,毕竟她是贵妇人,不用对刘姥姥那么客气。
贾母就问:“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呀?”你知道吗,最先问的就是年纪,知道了年纪,就能猜出她们的身体状况。刘姥姥连忙站起来回说:“今年七十五了。”这是第一次知道刘姥姥的年纪,原来已经七十五岁了。
贾母大概不到七十岁,一听刘姥姥的年纪,吓了一跳,跟众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能不能动弹。”
刘姥姥真会说话,她说:“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命,老太太生来就是享福的。要是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谁干呀?”意思就是说,乡下人一早起来就得拿锄头下田,忙到黄昏才回家,身体不好怎么行呢。
贾母又问:“眼睛、牙齿都还好吧?”刘姥姥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有点松动了。”这话说得真逗,要是她说身体都好,那就太模糊了。她说牙有点晃动了,对她来说,已经有点老了。
贾母感叹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她一边说着自己的身体,一边还客气着。
贾母跟刘姥姥非亲非故,这是王熙凤家的亲戚,也远的八竿子打不着,四代以前结拜过,很多年没来往了。
贾母又说:“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招待,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就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会。”贾母这几年都不见客了,她的身份已经高到什么亲戚来都不见了。因为她辈分高,不用见这些亲戚。她却说是因为都不认识了,怕人家笑她记性不好。其实她够聪明,这样就省去了很多应酬。
话里行间,我们也听出了贾母的寂寞。她富贵、有福气,还有这么多孙子孙女,可心里却有一种荒凉。她的身体好像都没怎么动过,站起来有四个丫头扶着,吃菜有人给夹到碗里,身体怎么会硬朗呢?
贾母身体没那么老,在当时的社会观念里,她都是老祖宗了,就是要让人拜的。她根本不可能像整天在田里劳动的刘姥姥一样,去做很多事,其实也挺可怜的。
看《红楼梦》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贾母心里的那种悲哀,她的命运,早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刘姥姥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我们想这样,还不能呢。”
贾母叹了口气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大家知道贾母算是有福气的,因为真正抄家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刘姥姥,因为贾府的帮助过得安安稳稳,没有受到任何的惊扰,最后还救助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
命运仿佛是在和人开玩笑般地掉了个。可见人生真是无法预料,荣华富贵时期的贾家,哪会想到有一天刘姥姥会成为他们的恩人。
作者把人生讲得如此丰富,大概就是提醒我们要谦卑!不管自己此刻身在什么样的处境,都要宽和地去看待人生。这个宽和就是明白得意与失意都只是一个幻象而已,重要的是如何找到生存的活力。
贾母乐呵呵地说:“今既认了亲,别这么空着手走。若不嫌弃我这,就住上一两天再回去。”贾母说话间,满是谦逊。要说贾家,厕所恐怕都比刘姥姥的家宽敞许多。
“我们这也有个园子,园子里种着果子,你明儿也尝尝,再带些回家,也算没白来亲戚家一趟。”
王熙凤瞅见贾母高兴,赶忙挽留刘姥姥:“这儿虽比不上你们那场院大,但空屋子还是有的。”凤姐对人的好,总是带着点功利心,全看贾母喜不喜欢。她又接着说:“你住两天,跟我们老太太讲讲你们那儿的新闻故事。”王熙凤心里明白,知道贾母想听乡下的新鲜事。
贾母笑着打圆场:“凤丫头,别拿他打趣。他是个老实人,哪经得起你这般逗弄。”说着,又吩咐人去拿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怯生生地不敢接。贾母又让人拿钱给他,叫小厮们带他出去玩。刘姥姥喝了茶,便跟贾母聊起乡下的见闻。
正聊着,凤姐就派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还把自己的菜挑了几样,让人送去给刘姥姥。
凤姐见合了贾母的心意,饭后又打发人来照应。鸳鸯忙吩咐婆子带刘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两件日常穿的衣服给刘姥姥换上。刘姥姥扛了几袋地里的收成,赶了一天的路,身上满是尘土和汗味。鸳鸯的衣服,虽说是丫头的,但也绣得花花绿绿,刘姥姥穿上,模样定是十分奇特。乡下人穿的是土布衣裳,补丁摞补丁,这一下可算是“焕然一新”了。
刘姥姥哪见过这阵仗,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肠刮肚地找些话来聊。
宝玉姊妹们也在一旁坐着,他们哪听过这些,觉得比那些瞎子说书还好听。以前乡下常有盲人说书,故事都是编的。刘姥姥是乡下人,讲的都是宝玉他们没听过的鲜活故事。
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但挺有见识,年纪也大了,经历过不少世事。见贾母高兴,又见这些哥儿们都爱听,便是没话了,也编些出来讲。起初是真话,后来开始“搜刮”,最后就信口开河了。贾母他们也不在乎真假,就图个茶余饭后的消遣。平常看的戏也都是假的,刘姥姥说他们乡下如何如何,他们都信以为真,因为有当事人,所以大家都挺兴奋。
刘姥姥说:“我们村庄上种果、种地,一年四季,风里雨里,哪有闲工夫坐着,天天都在地头子上歇着,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没见过。”
“就像去年冬天,连着下了几天雪,地上积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就听见外头柴草响。我想着肯定是有人抽柴草来了。我趴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的人。”
刘姥姥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其实故事吸引人,往往是因为说故事的人会吊人胃口。刘姥姥这一卖关子,贾母可急了。
贾母连忙说:“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有现成的柴,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其实每个人都能编故事,要是说故事的人突然不说了,你就会顺着故事的脉络往下猜。贾母平常难得动脑筋,现在因为刘姥姥给了她新刺激,也开始动起脑筋来了。
刘姥姥接着说:“也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你猜是谁?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这又开始悬疑了,偷柴的是个十几岁的漂亮小女孩。她大概已经瞧出宝玉特别爱听女孩的故事。其实刘姥姥的故事全是编的,聪明人一听就明白。绫是那种薄薄的缎子,大雪天穿着红绫袄、白绫裙,不冷才怪。
说到这,外头突然闹哄哄的,又传来一句:“没事的,别吓着老太太。”故事讲到兴头上,冷不丁插进来这么一出。
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他也在玩悬念。故事还没真正展开,就吊住了读者的心。讲故事,得懂得怎么停顿,一口气说完,再好的故事也没味了。这一停顿,听众心里就充满了期待。人生的乐趣,不在那最后的结果,而在这一路上的好奇和探索。
外头出了什么事?原来是马棚起火了。“丫环跑进来禀报:‘南院马棚走水了,不过已经控制住了。’贾母胆子小,一听这话,赶紧起身,让人扶着走到廊下张望,只见东南方向火光还亮着。吓得她嘴里直念佛,连忙派人去火神像前烧香。王夫人她们也赶紧过来请安,又说:‘火已经灭了,老太太回房歇着吧。’贾母亲眼看到火光熄了,这才带大家回屋。”
失火也是种危机,人生没有危机,就跟一潭死水似的。贾府马棚一失火,贾母立马就紧张起来了,这紧张,对她来说反而是种好事,让她觉得自己还能管点事,不是吃闲饭的。
回到屋里,宝玉心里还惦记着故事,急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天抽柴草干啥?万一冻病了怎么办?”宝玉一听到女孩的故事,眼睛就亮了,问个不停。
贾母赶紧制止:“都是因为说抽柴草,才惹出火来的,你还问!别提这个了,说点别的吧。”老人家迷信,觉得提那个字不吉利,怕真的应验了。宝玉一听,心里虽然不乐意,但也只好作罢。
刘姥姥脑子一转,又想了个故事,说道:“我们庄子东边,有个老奶奶,都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结果观音菩萨夜里托梦给她说:‘你这么虔诚,本来你该绝后的,现在我跟玉皇大帝说了,给你一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就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就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七八岁,结果没了,哭得死去活来的。后来啊,还真又生了一个,现在才十三四岁,长得跟雪团儿似的,聪明伶俐得很。这神佛是真的有的。”
刘姥姥真聪明,她知道贾母孙子贾珠没了,后来又得了宝玉,众所周知,宝玉是含着玉出生的。刘姥姥讲这个故事,就是说拜佛能得好报,神佛会赐福。她太会说话了,知道贾母爱听什么。要是刘姥姥活在现在,肯定也过得风生水起,因为她太懂人情世故了。贾母和王夫人听了甚是高兴,她们都是因为宝玉才念佛敬神的。
宝玉心里头只惦记着女孩抽柴的故事,闷闷不乐地琢磨着。探春瞧见了,就问他:“昨天扰了史大妹妹,我们回去商量着组个诗社,再回请她,顺道请老太太赏菊花,怎么样?”
宝玉笑着回说:“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回请史妹妹,叫我们作陪。等吃了老太太的酒,再请也不迟。”探春又说:“天气越来越冷了,老太太未必乐意出门。”宝玉却道:“老太太可喜欢下雨、下雪了。不如等下第一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美哉?雪下吟诗,更有意趣。”
这俩人想法不一样。探春想着请客要趁早,天冷了老太太不能参加。宝玉却说老太太就爱雨雪天气。按现在的看法,贾母的年纪真不算大,但她总被当成老太太、老祖宗,没法活出自己的本真。宝玉,其实挺懂贾母的。
黛玉在一旁插话:“雪下吟诗?依我看,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更有趣呢。”黛玉这是在逗宝玉,她知道宝玉心还在故事里,还记挂着故事里的小女孩。别人都看不出来,就黛玉瞧出来了。就算是故事里的女孩,黛玉也会吃醋。黛玉和宝玉,既是知己,又是冤家,纠缠不清,这大概就是爱吧!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她一眼,也没搭话。
背地里,宝玉真拉着刘姥姥,细问那女孩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个故事告诉他:“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不起名姓来。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
刘姥姥便说:“这老爷没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疼得跟宝似的。可惜这茗玉小姐活到十七岁,一病就没了。”宝玉听了,直跺脚叹气。
刘姥姥可真机灵,这故事明明是她瞎编的。瞧宝玉心疼女孩子,她就让那女孩子死了。刘姥姥又说:“因为老爷、太太想念得紧,就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年深日久,人也没了,庙也破了,像是成了精。”
宝玉却说:“不是成精,像这样的人,虽是死了,却也像没死一样。”宝玉一直信,生命里最美的东西,不靠肉体活着,而是靠魂魄活着。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了。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在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那抽柴火的就是她了。我们村的人还商量着要打了塑像平了庙。”
宝玉连忙说:“快别这样。若平了庙,罪过可大了。”刘姥姥说:“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日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其实根本没影儿的事,可宝玉却信以为真。
三十九回结尾,宝玉派茗烟去找这个庙,结果没找到。茗烟说:“没有什么女孩,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我们这才知道,刘姥姥骗了宝玉。
十四岁的男孩,相信生命里有个东西是不死的,是那么美的,能一直存在。人世的因果真奇怪,刘姥姥用一个假的因造了一个真的果,让宝玉听得感动不已。他不觉得真假有那么重要,他信魂魄,信生命里有个东西比肉体存在还要长久,还要美好。
有些事情,真或假不重要,相不相信才是关键。就像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说的,大家都信有桃花源,却都找不到,最后就不信了。刘子骥是最后一个去找桃花源的人,以后就再没人去了。这悲哀不在于它真的存不存在,而在于你相不相信。
跟信仰、道德有关的东西,都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不是有没有的问题。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宝玉却完全当真了。正因为他当真,对生命有珍惜,才能真心诚意地对待身边的女孩子们。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作者,祖籍存在争议(辽宁辽阳、河北丰润或辽宁铁岭),出生于江宁(今南京),曹雪芹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除夕(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4年2月1日)、甲申(1764年)初春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