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美满之境
刚开始解读,我就逐字逐句,细品《红楼梦》,悠悠岁月,就这么伴着书一块儿老去。
《红楼梦》人生每个阶段读起来味道都不一样。那些畅销一时的书,读完一遍,你可能就再也不想碰了。
可真正的好小说,说到启发人生感悟,那可是越品越有味,故事虽然不变,但你的经历一变,书里头的道理就能给你翻出新花样来。写这样的书,可真不容易,作者不光想着怎么把事儿说圆了,还得让故事和我们的生活能聊上,能互动。有的作家急着在书里灌输自己的人生观,读者就只能被动接受。
《红楼梦》为什么让人看了还想看?因为它给人的生活启示像是个圆球,你从哪个角度看,它都能给你点新意思。年轻的时候看是这样,中年、老年再看,又是另一番风景。说实话,像这样能陪人走一辈子的书,我觉得也就《红楼梦》独一份了。
曹雪芹原本也不是奔着当作家去的,假如他就是宝玉,那他就是个平平常常过日子的人,吃饭穿衣,交友玩乐,直到家道中落,繁华散尽,他才坐下来,一点点回味自己这一辈子吃过的、穿过的、遇见过的人……这动机,太特别!他回忆的那些“小事”,其实不分大小,可能就是他曾经用过的一个碗,碗没了,但他心里头还想着那碗的样子、大小、花纹……
《红楼梦》之所以高出一般小说一大截,是因为它就是一场大回忆,而且这场回忆没特定目的,这在常规文学课上可不提倡。你要是去上小说写作或者鉴赏课,老师准会告诉你,小说得有结构,情节怎么安排,人物怎么塑造……所以,拿《红楼梦》当小说教材,那可不合适,因为它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就是随心所欲地记录自己的回忆。
这也就是什么根据《红楼梦》改编的电影、戏、电视剧,总是让人觉得差点意思,因为它们往往抓不住那些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至关重要的细节,那些没有大事发生,却满满都是生活琐碎的部分。
前面聊到大热天的,王夫人正睡午觉,小丫头金钏儿在旁边给她扇风、捶腿。
宝玉瞅见金钏儿一边捶腿,一边也犯困,就悄悄过去,轻轻碰了下她的耳环……这么个画面,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多电影导演都不拍,觉得没啥大不了的,王夫人睡个午觉有甚可拍的?但你一读这段文字,是不是觉得好多童年的小片段都涌上来了?
我每次读到这儿,心里就犯嘀咕,作者咋就能想到写这些呢?要是我写东西,那肯定先列个计划,这种小细节,肯定不在计划内。可你瞧瞧,就这么一小段,写出来却是一篇顶好的散文,讲的是午后、热得慌、午睡的妈妈、还有小男孩那点懵懵懂懂的小心思,就是那种还没到偷看成人片那么严重,就是手痒痒去逗了逗女孩的耳坠。
第一次看《红楼梦》,可能这些画面都滑过去了,没留意。但多看几遍,你就会发现,哎,就是这些画面,让这书特别吸引人,因为它们勾起每个人心底的那些小记忆。
《红楼梦》就像个魔法盒子,把快忘了的那些瞬间又给找回来了。这些瞬间,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可能不算大事,甚至伟大人物回忆人生,都不会提这些。但对每个人来说,这些就是宝贝。从小听的那些伟人故事,都是了不起的,有教育意义的。《红楼梦》呢,它不是讲伟人的,它就是讲普通人的。一个人一辈子,最真最实的部分,往往就藏在那些怎么擦都擦不掉的记忆里。这就是《红楼梦》给我的启示。
你一个人要是真到了临终那一刻,呼吸、心跳都快停了,脑子里最后闪过的,会是啥?像爱因斯坦、马斯克那样的,他们一辈子干了多少大事,当临终时想的是那些事呢?还是些旁人觉得根本不起眼的小事?其实,正是这些不起眼的部分,才是文学该去关心的。
《红楼梦》的牛掰之处,就在于它满满的都是这种擦不掉的画面和瞬间,让我们重新琢磨,人生到底啥才是最重要的。
三十一回,讲了个挺逗的事,主角是晴雯。
宝玉正走背运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点儿背”,啥事都不顺。先是因为不小心碰了金钏儿的耳坠子,害得金钏儿被他妈给打了;然后又因为看见个姑娘在蔷薇花下画“蔷”字,结果自己淋了个透心凉,还一脚把袭人给踢得吐了血;再加上说话没留神,把宝钗和黛玉都给得罪了。
心里头憋屈,说话自然就带刺儿。晴雯和袭人那性格,天差地别,袭人是能忍则忍,处事圆滑;晴雯呢,那是又傲又横。宝玉跟晴雯一闹别扭,袭人就尽量迁就,晴雯却生怕事不够大。
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就算把这书读上十几遍,也摸不清他到底是更喜欢袭人还是晴雯。他对袭人的忍气吞声和晴雯的闹腾,既不夸也不贬,就是摆在那儿给你看。
其实,人最大的修养就是能意识到,你身边的人,你真没法儿去评判。你得明白,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活着,说实话,我自己也不行。我刚才用了个词儿叫“修养”,说白了,写小说的最高境界就是懂得彻底的谦虚。就是你看到一个生命,哪怕你不理解他,甚至不赞成他,但你就是能理解并尊重他的活法。
无微不至的呵护这一回,故事是从袭人开始的。夜里头,袭人肋骨疼得在床上直打滚,宝玉赶紧掌灯去看,结果一看地上,袭人吐了一口鲜血,俩人当时都吓懵了。
袭人看着自己吐的血,心里头凉了半截,她想着以前听人说过:“年轻人吐血,可不是好兆头,就算命长,以后也是个废人了。”一想到这儿,袭人就特别难受,以前那些想着争荣夸耀的心思,全都没了。身体状况真的能直接影响人的价值观。
就像高中时候有个同学,特别好强,总是考第一。有次我去看他,正赶上他胃疼,疼得在地上打滚。后来他说,胃疼那会儿,觉得自己啥都不想要了。很多人到了中年,事业正红火的时候,突然发现身体不行了,就会改变以前那种拼命争强的状态,开始回归真实的自我。
说起袭人,大家可能都觉得她是个能忍辱、不争强的丫头,其实,她骨子里头争强好胜着呢,只是她外柔内刚,一般人看不出来。她平时看起来那么圆润,其实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份在那儿摆着。这时候她心里头灰了,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宝玉看她哭了,心里头也酸酸的,就问:“你心里头咋样?”宝玉特别会疼人,说的话总是那么贴心。袭人心里头难受,但还是勉强笑着说:“我好好的,别瞎操心?”这就是袭人的性格,要是换成晴雯,早就嚷嚷开了。
宝玉一看袭人这样,立马就要叫人烫黄酒,拿山羊血黎洞丸来。
黎洞丸,就是古代的一种中成药,跟现在的云南白药差不多,里面有好多中药。吃的时候得用黄酒送服。袭人一听宝玉要这么大动静,赶紧拉着他的手说:“你这么一闹,得惊动多少人呢,到时候又该说我轻狂了。”轻狂就是不守本分的意思。
袭人只是个丫头,这么点小病,要是闹那么大动静,肯定得惹人闲话。袭人从来都不恃宠而骄,宁可忍着痛,也不想让人觉得她招摇。她说:“本来没人知道,你这么一闹,大家都知道了,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但是啊大家别误会,袭人可不是不要强,她要的是更长远的未来。
她就跟宝玉商量:“明天你打发个小子,去问问王太医,弄点药吃吃就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的,多好啊。”你看袭人说话这口气,永远都是商量,从来不是命令,让你觉得你是主人,最后做决定的是你。
真正会做副手的人,最后都会加上这么一句:“我们这样做好不好?”这种话,王熙凤绝对不会说,她从来不会用“好不好”这种句式;林黛玉也不会,宝钗也不会,只有袭人才会这么说。结果宝玉,几乎都听袭人的。宝玉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就算了,然后去倒茶给袭人漱口。
袭人知道宝玉心里头不安稳,要是不让他服侍,他肯定不乐意,而且还得惊动别人。所以,她就让宝玉服侍她,结果宝玉一晚上都没睡觉。你看这种关系,完全颠覆了清代社会的阶级界限。在当时,一个男主人是绝对不可能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丫头的。但是作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等级观念,他觉得这就是人之常情。《红楼梦》,就是因为回归了这种常情,才这么动人。
第二天一早,宝玉连梳洗都顾不上,赶紧穿衣服出来叫王济仁。王济仁是太医,宝玉亲自问他袭人的伤该怎么办。
这个王太医心里头肯定纳闷:我给皇帝看病的,你一个丫头受伤你这么紧张干啥?要是王夫人问他他肯定不敢这么敷衍,所以就简单问了问缘故,说是伤损了,然后说了个丸药的名字和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下了以后,回到大观园就按照方子给袭人调治。
人生的聚散之道转眼到了端午节,家家户户门上都插上了蒲草和艾草,这就是“蒲艾簪门”。
端午前后虫子多,蜈蚣、蜘蛛、蝎子这些毒物都开始活跃。蒲草和艾草气味重,能驱虫,而且形状像剑,绑在门口还能辟邪。还有,人们会用香草做成老虎形状的香囊戴在手臂上,这就是“虎符系臂”。香囊里的香也能驱虫,老虎形状则是因为老虎在古人眼里能辟邪。
端午节这天,王夫人摆了酒席,请了薛家母女等人一起来过节。宝玉瞅见宝钗对他淡淡的,不怎么说话,心里明白得罪她了。
王夫人看宝玉没精打采的,也猜到是因为昨天金钏儿那事儿。黛玉呢,见宝玉懒懒的,以为他是因为得罪了宝钗才这样,心里也不高兴,于是就跟着懒懒的。凤姐儿本来是最爱热闹的,但昨天王夫人跟她说了宝玉和金钏儿的事,她觉得这事挺严重,也不敢随便说话了。凤姐一不说话,这顿饭可就冷场了。在场的人各有各的心事,迎春、探春、惜春这三个姐妹,看大家都没兴致,自己也就觉得没意思了。大家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接下来,作者就开始讲聚和散的人生道理了。宝玉,天生就喜欢热闹,恨不得天天都有聚会。林黛玉,跟他正好相反,她天性就喜欢散不喜欢聚。她是怎么想的呢?她说:“人要是聚了,迟早得散。聚的时候挺高兴,散的时候不就冷清了吗?一冷清,心里就难受。所以,还不如不聚的好。就像那花儿,开的时候挺好看,谢的时候就让人伤心了。还不如不开呢。”黛玉这想法啊,有点儿像佛家的思想。她觉得花儿要是开了最后得谢,那还不如不开呢。佛家讲的“涅槃”和“不受后有”,就是说跳出轮回,不再要将来。只要是人,就逃不了生老病死。跳出轮回的涅槃就是“寂灭”,就是啥都没有了。民间对涅槃的理解,很多时候都错了,以为它是生命的圆满。其实,涅槃恰恰是啥都没有,跟儒家的想法正好相反。
黛玉,总是在别人觉得高兴的时候,她却觉得悲伤。别人看到的是繁华,她看到的却是繁华之后的幻灭。
宝玉,他就希望一直能聚在一起,生怕散了之后会难过。就像那花儿,他只希望它能一直开着,生怕谢了就没意思了。可是,我们都知道,曹雪芹其实就是宝玉。他是在筵席散了、花儿谢了之后,才来写当时的繁华的。他心里肯定还有很多眷恋。
他特别爱黛玉,也是因为黛玉就像个仙人一样,很早就知道一切事物都是短暂的繁华,最后都会幻灭。他们俩个性虽然不同,但却能成为知己,就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眷恋是一样的。只是呢,他们表现的方式不一样。黛玉觉得感情这么深,将来会难过,还不如不要开始。宝玉呢,他觉得感情这么深,那就让它开始,只是希望它能维持得久一点。这就是对感情理解的两种不同方式,但其实是一体两面的。
放肆任性的晴雯饭大家吃得都没兴致,早早散了。宝玉心里头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屋里头长吁短叹的。
这时候,晴雯偏偏上来给他换衣服,一个不小心,把扇子给碰掉地上了,扇骨都给摔折了。
要知道,平时宝玉回家换衣服、梳头洗脸,都是袭人伺候着,袭人照顾宝玉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啥岔子。晴雯一来,就出事了。
宝玉叹了口气,说:“你这笨蛋,笨蛋!将来可咋整?等你将来自己当家做主了,难道也这么丢三落四的?”话宝玉说的重了。要是袭人听了,可能也就那么回事,毕竟一个丫头被主人说两句也没啥大不了的,况且宝玉也是出于好意。
晴雯立马就翻脸了,冷笑着说:“二爷最近火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前天连袭人都打了,今天又来挑我们的毛病。要踢要打随你便!”
下面这句话,真的能看出家到底多富裕,或者说用人没规矩到啥程度了。
一个丫头竟然敢说:“就是摔了扇子,也是常有的事。以前连那么好的玻璃缸、玛瑙碗都不知道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你发这么大的火,现在一把扇子就火了。”这话听起来够吓人的。要知道在清朝,中国的玻璃可都是从希腊、波斯进口来的,珍贵得很。
宝玉才说了一句,晴雯就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她还说:“至于嘛!要是嫌我们就打发我们走,再找好的来使唤。好聚好散,难道不好吗?”这话就有点泼辣了,她明知道宝玉心软得跟泥似的,大概是吃定他了。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直哆嗦,一个主子竟然被丫头气得发抖,他说:“你不用急,将来有散的时候!”
袭人听见了,赶紧跑过来跟宝玉说:“好好的,又咋了?我就说嘛,‘我一不在,就有事’。”这话还真没说错,平时都是袭人在打理怡红院的一切,基本上是啥事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可是晴雯呢,生性好强,喜欢跟人比,听了这话心里当然不舒服。要是你家里有两个用人,恐怕也会出这种事。
于是晴雯就冷笑着说:“姐姐既然这么会说,就该早点来,也省得爷生气。”接下来的话就更尖锐了:“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伺候爷的,我们可没伺候过。因为你伺候得好,昨天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伺候的,明天还不知道要受啥罪呢!”这个丫头的嘴巴可真够厉害的,她讽刺袭人说,你伺候得那么好,到头来还不是挨了窝心脚。
袭人听了这话,又气又愧,想说几句吧,又见宝玉已经气得脸都黄了,只好忍着性子。袭人永远都是那种能“忍着性子”的人,在这个人际关系复杂的大家族里,她绝对是个处理矛盾的高手。
她推着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吧,确实是我们不对。”被人挖苦到这种地步了,她还是没有一点恶意,反而用“好妹妹”来称呼晴雯。大家可以试试,如果哪天有人跟你起冲突了,你开口先用“好什么什么”称呼他,他大概也就不好再发作了。
不过,袭人这句话又有问题了,因为她说的“我们”是指“我和宝玉”。那时候社会阶级差别可大了,丫头是不能随便跟主人说“我们”的。袭人不知不觉地就把自己跟宝玉说成是一伙的了。“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指她和宝玉了,心里头又添了几分醋意,冷笑了几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谁呢,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
有时候真的挺同情宝玉的,身边这些女孩子没一个好惹的,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鸡飞狗跳。再看看这晴雯有多厉害:‘你们那些偷偷摸摸干的事儿,也瞒不过我!哪里就称得上“我们”了?’在第六回里头宝玉和袭人曾经上过床,大家都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可是这《红楼梦》里头,很少有隐私能藏得住。
晴雯这时候一下子就脱口而出:‘明摆着的事,连个姑娘的名分都还没挣上呢,也就跟我差不多,哪里就称得上“我们”了!’现在可能不太能理解这话的厉害之处,在古代啊,尊卑界限严得很!一个丫头要想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的意思就是说,你袭人离做宝玉的太太还早着呢!袭人听了这话啊,脸都羞得紫涨了,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袭人的无限包容宝玉赌气说:“你们要是不服气,我明天就偏偏提拔她。”这话听着就像是小孩子在赌气,意思就是说,你不是吃醋吗?那我将来就真的娶她给你看。
袭人一听这话,急忙拉住宝玉的手,劝道:“她就是个糊涂人,你跟她较什么真呢?你平时那么大度,比这大的事儿都过去了,今天这是咋了?”袭人心里头其实挺怕的,怕别人觉得宝玉对她偏心。
在这种大家族里,人际关系复杂得很,袭人深知其中的门道。一旦被人认为得到了主人的偏爱,那可就麻烦了,不是被打压就是遭暗算。所以她赶紧拦着宝玉,生怕他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
晴雯在一旁冷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哪里配和你说话呢!”袭人一听,正色道:“姑娘!”她这一开口叫晴雯“姑娘”,就意味着她要按照规矩来说话了,“姑娘,你到底是和我拌嘴呢,还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头恼我,你直接和我说,别当着二爷的面吵。要是恼二爷,那更不该这么吵得让大家都知道。”
袭人这是在提醒晴雯,咱们身份低微,对主人不满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接着她又说:“我刚才也不过是为了息事宁人,进来劝和,大家伙儿都保重些。姑娘你倒好,反过来找我麻烦。你这也不像恼我,也不像恼二爷,东刺一下西刺一下的,你到底想干啥?我就不多说了,让你说去!”袭人这话已经有些严肃了,意思是你再怎么闹也得有个分寸。
宝玉见状,对晴雯说:“你也别生气了,我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去回太太,说你年纪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这话可把晴雯吓坏了,要知道,丫头一旦被打发出去,那就意味着完了,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是只有死路一条。
晴雯一听这话,眼泪就下来了,委屈地说:“我为啥要出去?要是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那也不能这样!”宝玉说:“我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吵闹?一定是你想出去了。不如我去回太太,打发你走吧。”说着,他站起来就要走。
袭人一看,急忙拦住他,笑着说:“你这是要去哪儿?”宝玉说:“去回太太。”袭人笑道:“你这也太没意思了!真要这么认真地去回,你不怕害臊啊?”
这时候,袭人的态度很坚决,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赶晴雯走。因为这在怡红院里可是一件大事,袭人是贾母派来照顾宝玉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要保证怡红院里平平安安。所以她反而开始替晴雯说话了,劝大家不要再闹了。
她说,就算真的要赶晴雯走,也得等她气消了,咱们好好商量。袭人这人特别理性,遇事从来不情绪化。刚才被晴雯讽刺成那样,换个人可能早就巴不得趁机报复了,能打一顿然后赶走才解恨。可是袭人完全相反,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开始替晴雯着想。
袭人这包容里头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她可是准备做宝玉的太太的,她心里头没说出来的话是:我怎么能跟一个丫头一般见识呢?她说:“这时候急匆匆地把它当成一件正经事去回太太,岂不是要让太太起疑心?”
宝玉说:“太太肯定不会起疑心,我就说是她闹着要去的。”晴雯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去了?我都已经生气了,你还拿话压我。你尽管去回吧,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你看,就连晴雯这么刚烈的丫头也服软了,因为被赶出去就意味着没有活路啊!
宝玉无奈地说:“这真是奇怪了,你又不走,又在这里闹什么?我实在受不了这吵闹,还不如真让你走了干净。”其实,宝玉说要赶晴雯出去,也就是一时气话,我们都知道宝玉的性格,柔柔弱弱的,哪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大概是因为气急了,他才坚持要去跟王夫人说清楚。
袭人一看拦不住,干脆跪下了。这时候,碧痕、秋纹、麝月等一众丫头听见里面吵闹,都鸦雀无声地在外头听着动静。一见袭人跪下央求,她们也一齐进来跪下了。宝玉见状,连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口气,在床上坐下,让众人都起来,然后对袭人说:“你让我怎么办才好!我这心操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你看宝玉这身边,丫头一大堆,每天争风吃醋的事情多了去了,宝玉对她们每个人都是关心备至、体贴入微。这场景其实挺有意思的,四五个丫头跪在眼前,主人却在那里感叹:“我这心操碎了,你们也不懂。”
这时候林黛玉来了,她笑着说:“大过节的,怎么好好地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
袭人这人懂事,很有人缘,黛玉和她关系也挺好的。黛玉说:“二哥哥不告诉我,问你就知道了。”说着,她一边拍着袭人的肩膀,一边笑着说:“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个拌嘴了。告诉妹妹,我替你们和劝和劝。”
黛玉管宝玉叫哥哥,这里却叫袭人嫂子,很明显是把袭人当成宝玉的未来媳妇了。袭人一听,连忙说:“姑娘你别胡闹了,你一个做姑娘的,怎么叫我一个丫头‘嫂子’呢?”
大观园里的这些少男少女,关系微妙得很。黛玉心里明白得很,她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可只拿你当嫂子。”这说明,不管大家知不知道,心里都有点想把宝玉和袭人凑成一对。毕竟袭人对宝玉来说,既像姐姐又像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通常男主人结婚的时候,陪嫁的丫头就是袭人这样的角色。
宝玉听了黛玉的话,说:“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呢?就算这样,还有人说闲话,哪里还经得住你来说他。”刚才袭人只说了个“我们”,晴雯就不高兴了。袭人笑着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我一口气不上来死了倒也罢了。”
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可是要先哭死了。”宝玉也笑了:“你死了,我就去做和尚。”黛玉伸出两个指头,抿嘴笑道:“那你都做了两次和尚了!我从今后都记得你做和尚的次数了。”前几天宝玉刚说过,黛玉死了他要做和尚,这下又加了一次。
撕扇子千金一笑黛玉走后,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没办法,只得去了。原来是请他去吃酒,这酒局推脱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去,一直到散席才回来。
宝玉晚上才晃晃悠悠地回到怡红院,带着几分酒意,脚步都有些不稳了。他一看,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乘凉的枕榻,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宝玉有时候就直接在院子里的凉榻上睡了。
他走到榻边,看见上面有个人睡着,还以为是袭人呢,就一边在榻沿上坐下,一边推她,问道:“疼得好些了吗?”你看,这么晚回来,还喝了酒,宝玉心里还是挂念着袭人的伤。
结果那人一翻身坐起来,说:“你又来招惹我干嘛!”宝玉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袭人,而是晴雯。这一幕挺有意思的,如果是袭人,肯定会温柔地回应,但晴雯那性格,一点就着,意思是咱俩不是闹翻了吗,你咋又来碰我!
宝玉也不生气,反而把她一拉,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这个动作很有意思,肢体语言有时候比说话还管用,表示早上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跟你计较了。
宝玉笑着说:“你这性子,越来越娇惯了。早上就是因为扇子掉了,我就说了两句,你就说了那么多。说我也就罢了,袭人好心来劝,你又把火撒到她身上,你自己想想,应不应该?”宝玉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觉得晴雯应该反省一下。
晴雯心里也知道自己不对,但她才不会轻易认错呢,于是就转移话题说:“这么热的天,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让别人看见像什么话!我这身份也不配坐在这里。”听起来还是有点吃醋的味道。
宝玉就逗她说:“你既然知道不配,那怎么还睡着呢?”宝玉这是在故意逗她,这床明明是给宝玉准备的,丫头们哪有资格躺上面,晴雯被这么一说,也没话可说了,就“嗤”的一声笑了。
这一笑,两个人之间的误会就烟消云散了。十几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就是这样,吵得快,好得也快,就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
晴雯故作姿态地说:“你要是不来,我就在这儿躺着;你来了,我反倒不配坐这儿了。起来吧,我要去洗澡了。袭人、麝月她们都洗过了,我这就去叫她们来。”晴雯这话表面上听着是客气,其实心里还在跟宝玉撒娇、斗气呢。
这时候,宝玉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说:“我刚又喝了不少酒,也得洗洗。你还没洗吧,那我去拿水,咱俩一块儿洗。”宝玉这孩子不想长大,他从小就跟这些姐姐妹妹们一起洗澡、一起睡,那种亲情的感觉他一直很珍惜。
在他眼里,洗澡就是他们童年回忆的一部分,可以互相泼水、玩耍。你想想,现在要是哪个男主人回家,突然跟家里的保姆说“咱们一起洗澡吧”,那不得把人吓死啊!但我们得理解宝玉,他是跟这些人一起长大的,洗澡对他来说,就是童年回忆的一种方式。
晴雯的回答可逗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敢招惹你。我还记得上次碧痕伺候你洗澡,足足洗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在里头干啥呢。我们也不好意思进去看。等你洗完了,我们进去一看,地下的水都淹到床腿了,连席子上都是水,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洗的,我们笑了好几天。”
晴雯说的这段挺暧昧的,让人不禁遐想,宝玉和碧痕在浴室里是不是也闹得翻天覆地的。有些人可能会把宝玉解读成一个小色鬼,但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宝玉对童年的留恋,一听说要洗澡,他就兴奋得不行。这种习惯在大人看来当然很奇怪,但在孩子眼里,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晴雯不肯跟宝玉一起洗,她说:“我可没那闲工夫陪你闹,也不用跟我一起洗。今天挺凉快的,早上已经洗过了,现在不用再洗了。我倒了一盆水,你洗洗脸,梳梳头。刚才鸳鸯送了好多果子来,都放在那个水晶缸里湃着呢,我叫她们拿给你吃。”这里说的“湃”,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用凉水冰着。
宝玉一听,就说:“那既然这样,你也不许去洗,就洗洗手,一起来吃果子吧。”你看,他不洗澡,也不让别人洗,就像小孩子一样,什么事情都想一起做。
晴雯撅着嘴笑道:“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连扇子都拿不稳,还跌折了呢。”她心里其实还憋着气呢,心想:你早上还骂我蠢,我现在哪还有心思打发你吃果子?万一再把盘子给打了,那还了得?
宝玉见状,便劝她说:“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你喜欢这样,我喜欢那样,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同。就像那扇子,本来是用来扇风的,你要是想撕着玩,也未尝不可,只是别在生气的时候拿它出气。
杯子盘子也是,本来是装东西的,你要是喜欢听那声响,故意打碎也行,但同样别在生气的时候乱砸。这就是‘爱物’的道理。”
你有没有发现,宝玉这番话跟咱们之前讲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有点像?宝玉要是长大了,说不定也是个周幽王。他这套哲学可跟儒家那一套大相径庭,背后藏着一个咱们不太容易说清楚的逻辑——那就是人的开心是无价之宝。
“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话,你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一面是批评,因为他沉迷享乐导致亡国;另一面,也可以看作是赞美,因为唐明皇终于能不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了,对他来说,“早朝”其实没那么重要。宝玉这套哲学,确实挺独到的。
现在让大家看《红楼梦》,或者提到“从此君王不早朝”,我其实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怎么说,你回家也不会真的去撕扇子,明天还得老老实实去上班。因为我们受儒家思想影响太深了,早就失去了那些非分之想。
我们这个民族的创造力,很多时候都被这些规矩给束缚住了。很多人读《红楼梦》都不理解撕扇子的举动,我想提醒大家,这可是《红楼梦》里的一个高光时刻,因为它打破了一直遵守的规矩,让人们意识到,人活着能开心地笑一笑,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什么时候为了自己开心地笑而花过心思?有没有想过哪天给自己一点奖励?经常听到有人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丈夫、妻子、孩子、父母……有时候我问他们,你什么时候也为自己活一次?他们往往都愣住了,可能已经活得忘了自己喜欢啥了。
《红楼梦》给我的最大启示就是,人一定要保留住真正属于自己的那部分,这样活着才不会觉得委屈。
人得活到一定岁数,才能读懂“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深意。因为撕扇子是个象征,只有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一生才算值得。这是《红楼梦》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
接下来,就听见“嗤嗤”几声,宝玉在旁边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点!”正说着呢,麝月进来了,笑着说:“你们少折腾点吧。”这就是典型的儒家思想,觉得这样糟蹋东西不好。宝玉见状,赶紧上去一把抢过麝月手里的扇子,递给晴雯。晴雯接过扇子,也撕了几半,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麝月可生气了:“你们这是干嘛,拿我的东西寻开心?”宝玉笑着说:“你去打开扇子匣子,随便你挑,什么好东西!”你看他们家,扇子都是成箱装的。
麝月说:“既然这么说,那就把匣子搬出来,让她撕个痛快,岂不是更好?”这话说得挺极端,但说这种话的人,往往不会真的这么做,挺有意思的对比。
宝玉说:“那你就去搬呀。”麝月道:“我可不干这缺德事。她手又没断,让她自己去搬。”
下面这段写得最精彩,晴雯笑着靠在床上说:“我累了,明天再撕吧。”这感觉是不是跟褒姒有点像?褒姒在传统文化里,一直都是坏女人的代表,我们的文化很怕这样的女人。但其实你听听褒姒的故事,真的会觉得她很美、很迷人。
我觉得我们的文化需要一点颠覆性的视角,让大家心里能有一种平衡的力量。哪怕只是在文学艺术里,能让大家心里的压抑得到一点释放也好。如果你在文学里当过晴雯、撕过扇子,那在生活中,你就好好做你的麝月吧!
宝玉说:“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你放眼望去,社会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开心的?到最后,只会心生悲悯。
湘云的童年故事第二天中午,贾母屋里热闹起来,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还有迎春几个姐妹都聚在一起聊天。
这时候,有人进来禀报说:“史大姑娘来了!”
史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贾母特别疼她,她小时候经常在贾家住,那时候黛玉还没来,湘云和宝玉可是老早的玩伴了。
后来湘云的爸妈去世了,她就回自己家了。也就是那时候,黛玉进了贾府,所以黛玉和湘云之间总有点小结,像是黛玉替了湘云的位置。
说起来,史湘云身上有个金麒麟,一直说金玉良缘,有玉的人得找个有金的人来配。原先大家都觉得宝钗有个金锁,应该是配宝钗的。
看三十一回那标题,“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这金麒麟,预示着有两个人将来能白头到老。好多人都猜,曹雪芹原来写的结局是湘云和宝玉成了一对。上一回在道观里,宝玉还特意从一堆东西里挑了这个金麒麟,就因为史湘云也有一个。
现在史湘云回来了,还带着好多童年的回忆。她带着一群丫鬟媳妇进了院子,宝钗、黛玉她们赶紧迎出去。这么久没见了,姐妹们一见面就亲热得不行。
进了屋,问好请安,一圈人都见过了。贾母心疼地说:“天这么热,快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吧。”
做客,穿得都正式,现在不用那么拘束了,史湘云就赶紧起来脱衣服。
王夫人笑着打趣:“穿这些干啥呀?”史湘云说:“还不是二婶婶让穿的,谁愿意穿这些。”湘云的爸妈去世后,是叔叔婶婶在照顾她,可他们对她并不好,湘云心里挺孤单的。还好贾府的人都对她好,所以她特别喜欢来贾府。
宝钗在旁边也笑了:“姨妈不知道,她还爱穿别人的衣服呢。”说起童年啊,真是奇怪,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种感觉,小时候特别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换衣服在戏里,就代表着换角色,可能是想变成大人,或者是想变成另一种性别。
《红楼梦》虽然没直接讲心理学,但其实里面都是心理学。人在自己还没完全懂事的时候,就会试着去模仿各种东西。这时候大人怎么看待孩子的模仿特别重要。比如小男孩看到妈妈化妆,可能会趁妈妈不在的时候偷偷拿口红涂。如果妈妈觉得这是胡闹,一顿骂,那这个男孩就会对自己想扮演的角色有阴影,他的角色转换意识就会被压制住了。
史湘云,她特别喜欢穿男孩子的衣服。你记得不,有一年三四月份,她住在贾府,把宝玉的袍子、靴子都穿上了,连额子都勒上了,猛一看,跟宝玉似的,就是多了俩坠子。她站在椅子后面,把老太太逗得直叫“宝玉,你过来,小心头上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就光笑,也不过去。
后来大家都忍不住了,笑出声来,老太太也笑了,说“这打扮成小子,还挺好看的。”你看,这不想长大的心思,不光宝玉有,史湘云也有,她也有好多童年的美好回忆。
《红楼梦》里这些童年回忆,让人觉得特别温馨。那时候,没有界限,没有差别,想怎么扮演就怎么扮演。林黛玉也接着说:“这还不算啥。记得前年正月里,接她来住了没两天,就下雪了。老太太和舅母那天应该是刚拜完影回来。”说到这“拜影”啊,现在可能不太常见了,过去祠堂里供的祖先画像就叫“影”,活着的人一般不画像,只有去世的祖先才有。每月初一、十五去拜祖先祠堂,就叫“拜影”。
林黛玉继续说:“老太太有个簇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儿,谁知一不留神,就被她给披上了。那斗篷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手帕子,拦腰系上,跟丫头们在后院子里堆雪人玩。结果一跤栽到沟里,弄了一身泥水。”大家想起史湘云这些事儿,都笑得不行。
小时候的史湘云,至少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宝玉,一个是贾母。在孩子的世界里,就像演戏一样,角色随时可以换。可一旦长大了,我们的样子就被固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想转换角色的心思就没了,它还在,只是变成了潜意识,就像弗洛伊德说的,被我们压抑了的自我。
宝钗就问跟史湘云一起来的周奶妈:“周妈,你们家姑娘现在还那么淘气不?”周奶妈也笑了。
迎春接着说:“淘气也就罢了,我就嫌她话多。躺在床上还叽叽呱呱的,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这就是小孩儿的天性,躺在床上还能一直说话,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王夫人说:“只怕现在好多了吧。前几天有人家来相看,眼看就有婆家了,还能那么淘气?”这里,就点出史湘云虽然才十三岁,已经开始相亲了。
在古代,相亲的年龄确实早,女孩子大概十五岁之前就得开始相亲,特别是那些大家族,可能因为政治、商业等各种原因。
湘云的爸妈没了,她叔叔婶婶可能就想通过她的婚事结交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宝玉,最伤心的就是这些女孩子一到年纪就得嫁人。相亲,就像是个分水岭,标志着人长大了,男女之间得有所别了。
贾母问湘云:“你今天来是想住下,还是玩一会儿就回家?”周奶妈回答说:“老太太您没看见,连衣服都带来了,肯定得住两天呗。”
湘云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吗?”宝钗笑着说:“她呀,心里就惦记着宝兄弟,俩人一起玩才开心呢。看来这淘气的性子还没改。”贾母说:“你们都大了,别叫小名了。”这儿就开始给她们立下大人的规矩了。
正说着,宝玉就来了,笑着说:“云妹妹来了。前几天派人去接你,你怎么没来呢?”王夫人就说了:“这儿老太太刚说别叫小名,你又提上了。”刚才还说别叫小名,宝玉一来就叫云妹妹。
想想以前看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最让人脸红心跳的就是洞房花烛夜,妻子告诉丈夫自己小名的时候,羞得扭扭捏捏,半天都说不出来。这儿说不让叫小名,是因为女孩子一旦要嫁人,小名就成了私密的事,得有点忌讳了。
林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正等着你呢。”大家还记得那东西吗?就是那个金麒麟。
黛玉又吃醋了,所以干脆先挑明了,免得尴尬。湘云问:“什么好东西?”宝玉不好意思直说,就岔开话题:“你信他?几天不见,你个子又长高了。”
湘云笑着问:“袭人姐姐好吗?”宝玉说:“多谢你惦记。”湘云,谁都不问,就问袭人,她跟袭人关系特别好,这儿其实就说明了袭人做人挺成功的。
湘云说:“我给她带好东西来了。”说着,就拿出一个系着疙瘩的手帕子来。
阴阳的交替平衡史湘云喝了口茶,歇了会儿,贾母就说:“去瞧瞧你的嫂子们,园子里也凉快,跟你姐姐们一块儿去逛逛。”按老辈儿的规矩,到别人家做客,得把家里的长辈都拜访一遍。
湘云答应了,把三个戒指包好,起身要去见凤姐她们。一群奶娘、丫头跟着她,先到凤姐那儿聊了会天,又去大观园看了李纨,稍微坐了坐,最后就去怡红院找袭人。
湘云跟她的丫头、奶妈说,你们别跟着了,就留翠缕一个人服侍我就行。以前那些大家小姐出门,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奶妈、丫头。湘云觉得袭人是自己从小的玩伴,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
其他人都走了,湘云的贴身丫头翠缕就问:“这荷花咋还不开呢?”史湘云说:“时候还没到。”翠缕说:“这跟咱们家池子里的那个一样,也是楼子花吧?”楼子花就是那种重瓣双蕊的花,挺特别的。湘云说:“他们家的这个还不如咱们家的。”
要知道,贾家、史家、薛家、王家可是当时有名的四大家族,史家更是了得,湘云这是在比较,觉得贾家的荷花开得还不如她们家的好!
接下来,湘云和翠缕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湘云本来就是个爱说话、好为人师的主,翠缕这个丫头呢,又特别实诚,脑子有时候转不过弯来。
翠缕说:“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树,连着四五枝,真是楼子上又起楼子,这石榴树也太能长了。”
湘云说:“花草也跟人一样,气脉足了,就长得好。”古代人讲究个“气”,其实就跟风水似的,比如新开的餐厅如果人气旺,去的人就多。
“翠缕一听,把脸一扭,说:‘我不信这话。要说跟人一样,我咋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
湘云一听,忍不住笑了,说:“我让你别说话,你偏要说。这让我怎么回答呢?天地间万物都是阴阳二气生的,有的正,有的邪,有的奇,有的怪,千变万化,但道理都是一样,阴阳顺逆。有的人一生出来就与众不同,看着就奇怪,其实背后的理儿还是一样的。”
从这里能看出,湘云挺有学问的,读过不少书,《易经》、《老子》、《庄子》里都讲阴阳,中国哲学,基本上就是围着“阴阳”这两个字转的,不过“阴阳”这东西可不好懂。表面上看,阴和阳好像是对立的,可在《易经》里,阴和阳那是互相转化、一体两面的。
“翠缕说:‘这可真是把我搞糊涂了!啥是阴阳啊?没影没形的。我就问姑娘,这阴阳到底是个啥样啊?’”要是这丫头去上《易经》课,估计也挺费劲的,听不明白还特想弄明白。
显然,史湘云跟她这个丫头关系挺好的,一直挺耐心地给她解释。湘云知道刚才说得太抽象了,得说得再具体点,好让她听懂。
湘云接着说:“这阴阳,其实也没啥具体样,它就是一种气,万物都是靠这气成形的。比如说,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太阳是阳,月亮就是阴。”
翠缕一听,高兴了,说:“对了对了,我今天可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大家都管太阳叫‘太阳’呢,算命的还管月亮叫‘太阴星’,原来就是这么个理啊。”翠缕总算有个具体的“阳”可以琢磨了,一下子想起了算命的说的“太阴星”。
我们现在说的以月亮为主的历法叫阴历,以太阳为主的历法叫阳历,就是这么来的。湘云笑着说:“阿弥陀佛,你总算是明白了。”
翠缕又问:“那些大东西有阴阳也就罢了,难道蚊子、跳蚤、小虫子、花儿、草儿、瓦片、砖头这些也有阴阳吗?”
湘云说:“咋没有呢?就说那树叶吧,还分阴阳呢,那边朝上向着阳光的就是阳,这边背着阳光垂下来的就是阴。”这个知识点对画画的朋友来说可重要了,刚开始学画画的人,画的叶子都是一个颜色,慢慢地,他就知道叶子阴阳面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翠缕听了,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我们手里这把扇子,哪儿是阳,哪儿是阴呢?”湘云说:“这还不简单,正面就是阳,反面就是阴呗。”翠缕真是个勤学好问的学生,一路打破砂锅问到底。
双麒麟伏白首星翠缕又点了点头,笑得开心,还想拿别的东西问,一时想不起来问啥。突然,她低头一看,瞅见了湘云宫绦上挂着的金麒麟,就拎起来笑着说:“姑娘,这玩意也有阴阳之分吗?”
湘云说:“走兽飞禽里,雄的是阳,雌的是阴;母的是阴,公的是阳。咋能没有呢!”这儿其实是在暗示,这个金麒麟跟后来湘云和宝玉的事有关系。
翠缕就问:“那这个金麒麟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说:“连我都不知道。”动物造型确实有雌雄之分。大家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庙门口的狮子也是分公母的。
翠缕又说:“这也罢了,咋啥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反倒没有阴阳了呢?”这傻丫头,问的问题还挺有意思,因为说到人的阴阳,就跟生孩子有关了。湘云有点儿害羞,就照着翠缕脸上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快走吧!越说越不像话了!”刚才王夫人还提她相亲的事,说明她也开始意识到男女有别了。丫头一问到人的阴阳,她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翠缕笑着说:‘这有啥不能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别难为我啦。’”翠缕有点憨,心里想,你不说我也知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忍不住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地笑,翠缕说:“说对了吧,就这么笑!”湘云说:“对对对。”翠缕说:“按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点大道理都不懂?”
湘云笑着说:“你懂,你懂。”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小片段,讲的是一个爱说话的主子和一个爱追根究底的丫头之间特别精彩、特别真实的对话。《红楼梦》里最耐看的就是这种片段。
俩人“一边说,一边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说:‘你看那是谁掉的首饰,金灿灿的在那。’”翠缕赶紧捡起来握在手里说:“这下能分出阴阳了吧。”她先瞅了瞅湘云的麒麟,然后才把自己捡的麒麟给史湘云看,“湘云定睛一看,一个光彩夺目的金麒麟,比自己戴的还大还漂亮。”
史湘云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跟她一样的麒麟呢,“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就是说有一对金麒麟,已经暗示了将来它们是要配对的。捡到的这个金麒麟是宝玉的,比较大,而且特别华丽,应该是雄的;湘云那个比较小,应该是雌的。这一段里肯定有作者的暗示,所以好多人觉得后来宝钗跟宝玉结婚,有点不对劲。
最近有考证的人说,后四十回不是高鹗补的,而是曹雪芹的原作,我想信的人不多,因为后四十回写得实在不行,而且好多问题都没解决。怎么可能写了“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最后又没白头偕老呢?一个这么细心的作者,咋能忽略这么重要的事呢?
湘云正盯着金麒麟出神,宝玉突然来了,说:“你俩在这大太阳底下干吗呢?咋不去找袭人啊?”史湘云赶忙把麒麟往怀里一塞,说:“正打算去呢。”她藏起来当然是因为有点儿害羞,心里明白这东西是一对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了怡红院,宝玉笑着说:“你该早点来,我得了样好东西,专门等着你呢。”刚才林黛玉故意逗他,他没好意思拿出来,当着黛玉的面,宝玉可不敢显得跟史湘云太亲近。
说完,他就在身上摸来摸去,结果每个兜都翻遍了,硬是没找到。宝玉“哎呀”了一声,就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吗?”袭人说:“啥东西啊?”宝玉说:“前天得的麒麟。”
袭人说:“你不是天天带在身上嘛,咋问我呢?”宝玉一听,拍了下手说:“这下可丢了,上哪儿找去啊!”你看,这个麒麟被史湘云捡到,明显就是个暗示,作者这是在讲缘分天注定。
史湘云这才知道自己手上的金麒麟是宝玉丢的,就问他:“你啥时候也有了麒麟啊?”宝玉说:“前天好不容易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我也糊涂了。”就在宝玉失落得不行,觉得有点遗憾的时候,史湘云说:“幸好只是个玩的东西,你还这么慌张。”说着,她手一摊开,笑着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宝玉一看,“哎呀,可不就是嘛,高兴得不得了。”
这一段,是《红楼梦》里特别重要的一个伏笔。宝玉的金麒麟偏偏被史湘云给捡到了,凑成了一对。而且,在这之前还让史湘云跟翠缕聊阴阳的问题,来暗示所有的东西都是要配对的。
我相信,如果作者继续写下去,肯定还有好多安排,不至于到最后让宝钗稀里糊涂地就嫁给了宝玉。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少年时家居南京,后随家迁移北京。少年时代经历一段极为富贵豪华的生活。1727年,其父曹頫因事株连,以亏空款项等罪被革职、抄家,家族遂败落,随家移居北京。晚年住在北京西郊,举家食粥,更为艰难。为生活所迫,妻死子亡,穷困潦倒而死,年不及五十岁。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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