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回里,最让人心动的一幕就是宝玉向黛玉敞开了心扉。
很多人以为,相爱的人之间必然无话不谈,其实,真正感情深了,反而会藏起真心。
就像宝玉,他从小和史湘云一起长大,后来又遇到了黛玉,接着宝钗也走进了他的生活。
他和宝钗、湘云关系都很好,但朋友之间,真的很难说谁更好,只有当感情达到一定的深度,两个人之间才会有那种独一无二的牵绊,这种感觉,很难用逻辑表达。
《红楼梦》里很多次写了宝玉和黛玉之间那种又爱又恼的纠葛,这一回,作者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我们,为什么他们能成为灵魂知己,为什么黛玉在宝玉心里,是宝钗和湘云都替代不了的。
提起上一回,史湘云特意给袭人带了个绛纹石的戒指,从她们的对话里,就能看出薛宝钗和林黛玉性格上的差异。袭人一看到戒指就说,宝姐姐已经给我了一个。
你看,宝钗就是处处留心,经营着人际关系,这不能说她做得不对,贾府里人人都夸她,感觉她就像是在做公关工作,看着很累。
相比之下,黛玉就是真性情,有人特别喜欢她那份直率,也有人特别受不了。这些小小的细节,就像是《红楼梦》里的秘密,不经意间就透出了人物的性格特点,让人物更加鲜活立体,让人说不出是好是坏,只觉得这就是真实的人性。
珍惜人性的价值史湘云乐呵呵地掏出捡到的金麒麟,给宝玉瞧。宝玉眼睛一亮,喜滋滋地问:“嘿!在哪儿捡到的?”
史湘云却不急着回答,反而打趣道:“还好是这么个小玩意,要是哪天官印丢了,难道也就这么算了?”
在那时候的大户人家,男孩子们可都指望着科举考试,一朝做官,官印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代表着身份和地位。
宝玉呢,他偏偏不买账,悠悠地说:“官印丢了也就丢了,要是这麒麟没了,那我才真该死呢。”这话里,暗暗埋下了他和史湘云之间的小小冲突。
宝玉,最烦的就是提读书做官。在他看来,丢了这心爱的麒麟才是大事,他心里最看重的,始终是那份浓浓的人情味。
细细品味,《红楼梦》里头这样的对比随处可见。人活着,一方面得看重社会给的那些光环;可另一方面,自己心里头真正在乎的东西,也得好好珍惜。
宝玉那句“官印丢了也就平常”,明摆着宝玉跟当时的主流想法不一样。在他看来,做官、官印那些,都是外头强加给人的,没啥意思。
晚上听见袭人疼得睡不着,二话不说,拿起灯就去照看,这才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才是最值得他去做的事。
所以,《红楼梦》越读越觉得,宝玉这人身上,有一种特别深厚的人情味。当这份人情跟现实社会撞个满怀的时候,他的坚持就显得有点“怪”或者“痴”了。
深厚的姐妹感情袭人端了茶递给史湘云,笑眯眯地说:“大姑娘,听说前几天你有大喜事了?”
在三十一回就知道,才十三岁的史湘云,已经有人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这事儿在贾府里传得很快,大家族里的人们就爱聊哪个女孩要出嫁,哪个女孩要成家。
袭人说的“大喜”,指的就是找婆家。史湘云一听,脸刷地就红了,低着头只顾喝茶,不吭声。
袭人打趣道:“这会子又害臊?还记得十年前,在西边暖阁住着那会……”那时候她们还是三五岁的孩子,可能整天在一起玩过家家,你扮新娘我扮新郎,谁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西边暖阁”是冬天给贾母特别准备的暖房,宝玉和湘云是贾母的心头肉,小时候就睡在那里,袭人是照顾他们的丫头。
那时候大家玩在一起,没有主仆之分,袭人没细说湘云当时说了啥,大概是“我将来要嫁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史湘云笑着回应:“你还说呢,那时候咱们多好啊!”
《红楼梦》最怀念的就是童年。孩子长大后,多多少少都遇到了些不如意的事,湘云也不例外。
她感慨道:“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回家住了一阵子,怎么就把你派去跟了二哥哥?我回来了,你就不像以前那样待我了。”
如果你对童年有特别的记忆,就会深深感受到成长过程中的种种无奈。
鲁迅的小说《故乡》里也写了这种感觉,他小时候最佩服的就是家里的佃农儿子闰土,闰土常给他讲乡下的趣事,捕鸟、看瓜、捡贝壳……在鲁迅眼里,闰土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分别后,闰土一直是他对故乡最深的牵挂。多年后再回故乡,他最想见的就是闰土。没想到闰土一见他,就让儿子跪在地上叫他“老爷”。
鲁迅这篇小说最让人感伤的就是,童年时的英雄不见了。
《红楼梦》里也不断提起这种感伤。在儒家文化里,童年真是太美好了,因为只有那时候,人与人之间才没有隔阂。湘云觉得,小时候没分什么小姐丫头,都是平等的。可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就不像以前那样了呢?袭人是个懂分寸的丫头,觉得人大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亲近了。湘云却觉得挺遗憾的。
袭人笑着说:“你还说呢,以前姐姐长、姐姐短地哄着我,让我给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做那个的。现在长大了,就摆起小姐的架子来。你既然摆小姐的架子,我怎么还敢亲近你呢?”其实袭人是在跟湘云开玩笑,但这种玩笑的分寸确实不好拿捏。
因为年龄的关系,她们既像朋友又像主仆,界限一直模模糊糊的。就像上回读到林黛玉看到袭人哭了,就安慰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总是把你当嫂子看待。”这种话其实挺暧昧的。
你想想看,如果你明明是个丫头,有人却说“反正我把你当嫂子看”,你到底是被抬举了呢,还是以后得小心点?因为这种抬举很可能会招来周围人的打压。这些表达的微妙之处,在现在这种不够细致的人际关系里,是很难体会到的。
听了袭人的话,史湘云急得直念佛号。她是个直性子的姑娘,觉得太冤枉了,赶紧辩解:“阿弥陀佛,冤枉啊!我要是那样,就立刻死了算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肯定先来看你。你不信,你问缕儿,我在家的时候,哪一回不念叨你几句?”
话还没说完,袭人和宝玉就赶紧劝她:“玩笑话你也当真,还是这么性急!”袭人开个玩笑,史湘云却当真了。她是个没有分别心的人,所以才说:“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说着,她一边打开手帕子,一边把戒指递给袭人。
袭人非常感动,说:“你前几天带了戒指来送给宝钗、黛玉,我已经得到了。你今天又亲自送来,这种绛纹石戒指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我知道你的心意是真的。”显然,袭人是想弥补刚才对湘云的“冤枉”。
史湘云好奇地问:“这戒指是谁给你的?”她上次给好多人分了这种戒指,王熙凤、宝钗、黛玉、李纨她们都有。
袭人回答:“是宝姑娘给我的。”这句话乍一听没啥,但细细一品,就能看出宝钗的为人处世真是周到。
她一个大小姐,得了礼物先想着给下人,这下人能不感动吗?肯定觉得被重视了,得感激一辈子。
薛宝钗来贾府时间不长,但很快就赢得了人心,连林黛玉都比下去了,这得益于她高超的“公关”技巧。说“公关”可能不太贴切,但宝钗确实很用心地经营着自己的人际关系。
湘云一听,笑了:“我还以为林姐姐给你的呢。”
接着,她就开始评价起人来,“我整天在家里想,这些姐姐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宝姐姐的。”你看,林黛玉这就被比下去了。一个小小的戒指,看似不起眼,其实影响可大了。
古书里说的“施小惠”,就是给点小恩小惠,关键时刻能起大作用,对下人尤其管用,因为他们会觉得被关心,心里暖洋洋的。
湘云感慨道:“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我要是有这么个亲姐姐,就算没了父母,也没啥大不了的。”说着,眼圈就红了。
这话里透出了湘云的孤单,父母去世后,叔叔婶婶对她不好,后来大家都知道,只有宝钗看出了她的委屈。所以湘云说,要是有个这样的亲姐姐就好了,至少有人能替她说话。
宝玉见状,连忙说:“算了算了,别提这些了。”宝玉不喜欢看到别人难过,可湘云却调侃他:“提这个怎么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我夸了宝姐姐。是不是这个理?”
意思就是,我说宝姐姐好,你不高兴啦?之前好几次,只要有人夸宝钗,黛玉就会不舒服,她总和宝钗较劲。“袭人在旁边‘嗤’地一笑,说:‘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湘云就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有啥说啥的人。宝玉笑着回应:“我说你们这几个人真难伺候,果然没错。”宝玉的意思是,你们几个专挑刺,尽说些让人不开心的话。“
史湘云道:‘好哥哥,你别说了,让我恶心。你只会在我们跟前这么说,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低三下四了。’”湘云这话真是一点遮拦都没有,大家都知道宝玉的软肋,他爱黛玉爱得要命,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碰到黛玉就怂了,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吧。
袭人赶紧岔开话题:“别说了,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史湘云问啥事?袭人说:“有双鞋,抠了垫心子……”古代女孩在家都得做针线活,绣花、缝衣、做鞋样样精通。
“抠了垫心子”就是先在鞋面上剪出个图案,比如蝴蝶,然后底下垫上彩色缎子,这样蝴蝶就是彩色的了。宝玉有洁癖,衣物、扇套、鞋子都得身边的人亲手做,所以袭人整天忙得团团转。
他的东西一出门就被小厮们抢光,袭人实在忙不过来,就请湘云帮忙:“有双鞋我抠了垫心子,但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做不了,你能不能帮我做做?”你看她们这关系,跟亲姐妹似的。现在你家用人肯定不会说:“我这几天不舒服,你能不能帮我做做饭?”
史湘云笑着说:“这可真奇怪,你家这么多能人,还有专门的针线工、裁缝,怎么找我做?你的活谁敢不做呀?”贾家养了一大堆奶妈、丫头,手艺都好得很,你只要开口,谁都不会拒绝,怎么会找我呢?
“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活,从不让那些针线工做。’”这一点可能大家不太理解,“我们这屋里”指的就是宝玉。宝玉这人讲究,职业工匠做的针线活儿他看不上。他喜欢在贴身的东西上寄托情感,他的扇子套、玉穗子都是袭人、黛玉、宝钗等人做的。
在他看来,“物”本身没啥特别的,“物”里得有人的情感才觉得亲切。所以大家明白了,袭人忙的都是宝玉一个人的针线活。
湘云一听便知是宝玉的鞋,便笑道:“既这么说,那我就帮你做了吧。不过,我可先说好,只有你的我才肯做,别人的我可不沾手。”
瞧,她这条件摆得,分明是在逗袭人,暗指若是宝玉的鞋,她可就不管了。
袭人一听就笑了:“哎呀,你又来了!我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敢劳你大驾做鞋?实话告诉你,这可不是我的。”袭人这话说得得体又机灵,意思是我一个丫头,哪敢让你帮忙做鞋,要做自然是给宝玉做的。
注意到没,两人都默契地没提宝玉的名字。袭人心里明白,要是说是宝玉的,湘云更不做了。于是她打了个哈哈:“你别管是谁的,总之我领情就是了。”
湘云接着说:“按理说,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儿我倒不想做的缘故,你心里肯定也明白。”这话里话外,两人的姐妹情深显露无遗。不过,这话也藏着玄机,不细品还真读不懂。原来,湘云这会子正在相亲,眼看就要有婆家了,哪能再随便给男人做鞋呢?
再说另一个缘由,湘云听说她给宝玉做的东西被林黛玉给剪坏了,便冷笑一声:“前儿我听见你把我做的扇套子拿去和人比,一气之下又给剪了。”
扇子,那可是古代文人的宝贝,不论春夏秋冬,手里总得捏把扇子,显身份!扇子不用时,还得用个绣花套子装起来。湘云曾给宝玉做了个扇套,结果被林黛玉给剪了。
她不满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岂不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赶忙解释:“前儿那事,我真不知道是你做的。”袭人也跟着说:“他确实不知道是你做的。是我哄他,说新来了个做活计的女孩,手艺好得不得了,我让他们拿个扇套子试试。结果他拿去到处显摆,不知怎么就惹恼了林姑娘,给剪成两段了。回来他还催着赶紧再做,我这才说是你做的,他很是后悔。”
袭人没跟宝玉说扇套子是湘云做的,只说是个新来的女孩做的。宝玉一看,果然手艺不凡,赞不绝口。在黛玉面前一提,黛玉立马就不高兴了,一把抓过来就给剪了。
黛玉这性子,真是有趣得很,从心理学上说,这就是“剪刀情结”,喜欢把东西一刀两断。黛玉骨子里傲得很,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有人想来挑战,她就不高兴。这种情结,就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毁灭情结。有人可能觉得这样的人难相处,可宝玉偏偏就喜欢黛玉这股子自尊、高傲和洁净。
湘云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被剪了,心里自然不高兴,心想我好心好意给你做的东西,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毁了?她不解地说:“这可真奇怪了,林姑娘她犯不着生气啊!”我心想,我花绣得好,她生哪门子气?可见两人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湘云率性,根本不懂黛玉和宝玉之间的情愫,更不理解黛玉那种与生俱来的毁灭倾向。她还说:“她既然会剪,就让她做呗!”袭人无奈地笑道:“她可不做。就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累着呢。大夫也说了,得好好静养。谁还敢烦她做?去年一整年,才做了个香袋;今年这都半年了,还没见她拿过针线呢。”
贾母常叮嘱大家别累着黛玉,因为她身体弱。黛玉,也慢慢习惯了自己这种柔弱、需要人疼宠的角色。正说着,有人来报:“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这“兴隆街的大爷”,说的就是贾雨村。
惹人厌的贾雨村还记得贾雨村吗?《红楼梦》的故事就是从他这儿拉开的序幕。
想当初,他只是个住在破庙里的穷书生,多亏了甄士隐慷慨解囊,给了他进京赶考的盘缠,这才让他有机会考中进士,踏上了仕途。
可刚当上官,因为不懂官场的那些弯弯绕绕,被人参了一本,丢了官职。后来,他跑到苏州,做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黛玉她妈去世后,黛玉她爸就托他护送黛玉进京,投奔贾府。
贾雨村,也机灵,借着贾府的名头,以远方亲戚的身份给贾政投了帖子,很快就东山再起了。
经过几番历练,贾雨村变得精明老练,深谙升官之道。
宝玉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了,压根不想见他。可每次家里有客人来,他都得扮成个乖孩子,出来应酬。
听说贾雨村来了,要找他出去,宝玉心里头那个不自在。为啥不自在?因为在怡红院,他跟姐姐妹妹们在一起,能找回童年的快乐。可一出去,就得装大人,得对对子、背唐诗,跟考试似的。
就隔那么一线,在怡红院他是小孩,可以跟湘云、袭人们天南海北地聊;一到客厅,他就得变成大人。
一听要见客,袭人赶紧给他找衣服换,要知道在古代,见客可是件大事,得穿得正式。
宝玉一边蹬靴子,一边抱怨:“有老爸跟他坐着就行了,每次都得叫上我。”见客得穿礼服、打领带、穿靴子,还得应付各种考试,能不烦吗?
湘云摇着扇子,笑着说:“那当然是因为你会待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说:“哪里是老爷叫我?分明是他自己想见我。”宝玉早就看穿了贾雨村,觉得他虚伪、世故,太懂官场文化了。他知道要攀附贾家,不光得走贾政那条路,还得跟宝玉搞好关系。
小时候都经历过这种家教,儒家文化,讲究的就是个进退揖让。那时候,我们家只要有客人来,小孩是一定要出来见客的,不出来就得挨打。见客就像考试一样,你得学会看人脸色,知道该叫啥。平时读的书,这时候都能用上。倒茶得规矩,递茶得用双手,爸妈都在旁边盯着。倒完茶还得说几句客套话,像“伯伯您坐,我要做功课了”。
宝玉对这些很反感,觉得累人。湘云说:“‘主雅客来勤’,肯定是你有吸引人的地方,他才愿意来见你。”这么有地位的人常来见你,说明你也有品位。
宝玉说:“罢了罢了!我可不敢称雅,我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可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注意!,这里又有个反转。通常说有教养是“雅”,宝玉却说自己“俗得不能再俗”。连用三个“俗”字,说明在作者眼里,当大家都去附庸风雅的时候,“俗”反而成了真性情。
那些“雅”的人,都是贵族文化培养出来的,大家都仰望着他们,礼服、剧院、排场……可真正从那种文化里出来的人,却能一眼看透其中的虚伪,反而觉得去夜市吃路边摊更自在。曹雪芹就挺接地气的,对贵族文化没啥好感,书里类似的批判非常多。
经济学问讨人烦接下来,史湘云和贾宝玉之间起了冲突。湘云笑着打趣道:“你这脾气,真是改不了了。如今都长大了,你既不愿读书考举人进士,也该多跟当官的打交道,聊聊仕途经济,将来也好应酬世事,多个朋友多条路。没见你整天就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
湘云知道宝玉不爱读书,更别提考科举、当官了,她觉得宝玉至少该跟这些“大官”们见见面,交个朋友,谈谈怎么管理国家、服务社会,也就是古代的“经济”之道。可这话宝玉最不爱听。
宝玉一听,脸色立马就变了,平时他很少这么发脾气的。
他不再亲切地叫湘云“云妹妹”,而是冷冷地说:“姑娘还是去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吧,我这儿脏,别污了你的经济学问。”
这话就像在说:“你走吧,我这儿不配谈你的国家大事,你要聊做官,就去别的地方聊!”
如果宝玉活在今天,大概也会很苦恼,周围人天天谈政治,他怕是要疯了。这跟曹雪芹的经历有关,他从小生活在富贵之家,却极其厌恶官场的勾心斗角,所以他宁愿给生病的袭人扇扇子,跟姐姐妹妹们玩闹,也不愿跟官场有半点瓜葛。
湘云听了这话,自然有些尴尬。袭人见状,赶紧打圆场:“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了。上次宝姑娘也劝过他,他也是不管不顾,咳了一声,抬腿就走了。”
说起《红楼梦》里的动词,用得真是巧妙。我们常说“拿起东西就走”,却很少说“拿起脚来就走”。可这个“拿起脚来就走”,真是生动极了,形容宝玉一点也不犹豫,说走就走。
现实生活中,很难做到宝玉这样。你试试,下次饭桌上有人谈选领导,你能不能“拿起脚就走”?恐怕总得应付两句吧。
宝玉不管那一套,只要一提这些,他立马就走。袭人接着说:“那次宝姑娘话还没说完,见他走了,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幸好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哭成什么样呢。”宝玉这反应,确实不太礼貌。人家是好心劝他,他却这么不给面子。宝玉就是不能容忍年纪轻轻不谈梦想,只谈世俗。
在袭人眼里,宝钗真是了不起。别人这么对她,她还能这么有涵养。可仔细想想,这事也能从另一面看。小时候看《红楼梦》,特别喜欢宝钗,觉得她懂事又大方。现在想想,其实挺可怕的。才十几岁,就已经没了脾气,只剩下礼教,没了性情。
礼教是好东西,可一个人只有礼教,没有性情,就太可怕了,太可悲了。年轻人,还是该有点真性情的。
袭人显然很佩服宝钗:“说起宝姑娘,真让人敬重。她自己尴尬了一会就走了,我还以为她生气了呢。谁知道后来还是跟往常一样,真是有涵养,心胸宽广。可这位呢,反倒跟她生分了。”
袭人说的“这位”,就是宝玉。因为宝玉就在跟前,她不好意思直说。现在明白宝玉为啥跟黛玉这么亲,跟宝钗虽然也好,但总有点距离了吧?
他觉得你们要当大人,那就去当吧。现在,宝玉和湘云之间也出了同样的问题。之前说过,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三个女性,现在已经明显分出亲疏了。
袭人说:“要是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之前都见识过,宝玉在黛玉面前一次次道歉,黛玉都不一定原谅他。袭人这是在比较,说你看宝钗多懂事,要是黛玉,早就闹翻天了。
宝玉却说:“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在宝玉眼里,劝人读书、做官、应酬,都是“混账话”。他特别讨厌湘云和宝钗年纪轻轻,满脑子都是这些。
这话刚好被门外的林黛玉听见了。你想想,有一天你听到你最爱的人,在别人面前说“这个人是我的知己”,你是不是会感动得不行?所以黛玉在外面哭得都进不了门了。之前两人一直纠结,到底爱不爱我?现在听到宝玉在别人面前说,林妹妹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要是她说了,我也不会跟她这么亲。
显然,宝玉已经认定黛玉是最懂他的。这不仅仅是爱情,更多的是知己之情。宝玉觉得,只有黛玉懂他的心,其他人都不懂。
这些内容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我们可能会觉得宝钗、湘云也没错,为啥宝玉反应这么激烈?大概得从曹雪芹的经历来看。他对官场深恶痛绝,早就看透了它的丑陋。他觉得任何人,尤其是年轻人,只要沾上一点这种习气,他就不想再跟这个人来往。
纯美的深情相见袭人和湘云就只好自己解嘲说,你看我们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原来是混账话。
我们现在也常会跟朋友的孩子说,好好读书,要考第一名什么的,幸好你没有碰到宝玉,否则他拿起脚就走,你一定很尴尬。
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看才能懂得《红楼梦》,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永不妥协,可实际上如果你跟每一个小孩都说考第一名,那谁来考第二名?所以我们说的那些貌似鼓励的话中,有很多不真实的成分,最后它们就变成了大人世界里虚伪的应酬和客套。
宝玉完全把这个东西看穿了,觉得那些应酬、客套里没有一点点真实的对人的关心,所以他才会表现得如此极端。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要赶来,说麒麟的原故。”黛玉的心里记挂着那个金麒麟,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看一看这两个麒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
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黛玉看到宝玉有麒麟,就觉得事情不妙,史湘云和宝玉都有麒麟,不是摆明了要配成一对吗?她“悄悄走来”,是想看看宝玉和湘云到底会干什么。
在她的潜意识里,她看到一个画面:宝玉拿了一个金麒麟,湘云也拿了一个金麒麟,两个人慢跑着靠近,那是非常完美的才子佳人的画面。黛玉心里有个结,总觉得自己和宝玉的关系中存在某种威胁。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本来她的潜意识里觉得会看到湘云跟宝玉,没想到宝玉在湘云面前竟然说自己最爱的人是黛玉。
作为被爱的对象,站在门外的黛玉,此时的心情真是五内俱焚。这一段真的很美,两个彼此有深情的人,忽然间素面相见了。这之前两个人一直是用假面互相试探,此时终于听到真话了,而且这真话是当事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说的。
这种话我们通常真的很难听到,宝玉竟然一点不怕史湘云吃醋,就那么直接说:“林妹妹就不像你这样子。”假设你有一天听到朋友在很多人面前说:我朋友才不像你们这样子!你大概也会掉眼泪吧?因为他非常懂你。
《红楼梦》讲的情深就是这种互相不需要任何解释的“懂得”。我常想,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在一生里面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话,不管在什么状况下听到。如果听到,你一定看看自己是什么反应,体会一下刹那间心情的复杂。
宝玉正屋里与湘云、袭人聊得火热,黛玉恰巧在门外,无意间听了个正着,心里头那滋味,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甜又惊,还夹着几分酸楚和叹息。
甜的是,自己眼光确实毒辣,平日里觉得他懂自己,现在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惊的是,他竟在人前毫不避讳地夸赞自己,那份亲密无间,简直是不管不顾了。
叹的是,你既是我的知心人,我自然也是你的,咱俩心心相印,哪还需要什么金玉良缘的噱头?若真要讲究这些,也该是咱俩有份,哪又轮得到宝钗来插一脚呢!
黛玉心里一直不是滋味,毕竟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而自己却空空如也。
读到这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深情厚意才是无价之宝,真挚的情感哪用得着那些物件来承载?这简直就是对传统戏曲、小说里才子佳人互换信物那一套的颠覆。
黛玉想着想着,又勾起了伤心事儿:自己孤苦伶仃,连个能替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不像湘云,还有叔叔婶婶张罗着相亲。就算和宝玉有缘能走到一起,自己这身子骨,也怕是难以长久,终究是悲剧收场。
你看,黛玉一听这话,心里头翻江倒海,可见,遇到知己也不全是乐呵事。林黛玉左思右想,最后伤心得连门都进不去了,只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悄悄转身离去。
作者这手法,真是绝了,跟电影里的蒙太奇似的。屋里宝玉正忙着换衣裳、穿鞋子,还不忘数落湘云两句,这边黛玉刚好赶到门口,就听见了那句让她心潮澎湃的话。中间还穿插着黛玉的心里独白,几个场景同时上演,真是精彩纷呈。接下来的这段情节,写得那叫一个美,简直是爱情戏里的巅峰之作,让人百看不厌。
宝玉急忙穿好衣服追了出来,一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在擦眼泪。
他赶紧快步赶上,笑问道:“妹妹这是要去哪?怎么又哭了?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宝玉的话总是那么温柔,常这样从后面追上来关切地问。
初读时,可能只觉得这是普通的问候,就像黛玉葬花时他也曾这样问过。但渐渐地,你会发现,宝玉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不断地重复,充满了深情。
林黛玉心中五味杂陈,听到宝玉这熟悉的话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好好的,哪里哭了。”要知道,黛玉平时对宝玉可没少使性子,但这次,因为刚偷听到的话,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这段对话,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两人的真情在不经意间流露无遗。
宝玉笑了笑,说:“你瞧瞧,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还撒谎。”说着,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替黛玉拭去泪水。
注意这个画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女孩如此心疼,看到她流泪,还没问清原因,就忍不住想要为她擦去泪水。
“禁不住”这三个字,用得多么贴切。宝玉和黛玉都长大了,男女有别,按理说不该随便触碰。但宝玉就是“禁不住”,就像小孩子看到同伴哭,会忍不住去帮忙擦眼泪一样。
黛玉羞涩地责怪他:“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在那个礼教森严的时代,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合规矩。宝玉身上那份拒绝长大的纯真,在这个动作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觉得,小时候可以这样做,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这是《红楼梦》中最大的悲剧之一,孩子的成长往往伴随着对规矩的妥协。
黛玉连忙后退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怎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着解释:“我说话忘了情。”
他感到有些抱歉,自己说着话,一不留神就忘了形,不自觉地动了手。宝玉的很多行为看似犯规,其实只是因为他太投入,太忘情,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黛玉反问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你那些金啊、麒麟啊的,该怎么办呢?”刚才的柔情瞬间消失,那个尖锐的黛玉又回来了。她原本就是带着一腔醋意来的,想看看宝玉和湘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宝玉一听这话,又急又气,赶上来问道:“你这么说,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他觉得自己对黛玉一片真心,她却总是不懂,还用这种话来激他。
黛玉见宝玉急了,才想起之前的事情,后悔自己又说错了话。她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来说错了。”这可是难得的,黛玉从来不肯轻易认错,尤其是在宝玉面前。这次,高傲的黛玉认错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真心相待。
她说:“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了,急得一脸汗。”说着,她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替宝玉拭去面上的汗水。注意,这是第二个“禁不住”,刚才是宝玉,现在是黛玉。这画面是不是很美?人一生中,至少应该有一次这样“禁不住”的时刻,无论年龄多大。
宝玉呆呆地看着黛玉,半天才说出“你放心”三个字。在这个世界上找个人,对他说一句“你放心”,看看会有什么效果。
《红楼梦》里,这是非常惊人的表达。他们虽然相爱,又是知己,但之前从未这样真心相待过。宝玉突然冒出这句“你放心”,没头没尾,却像禅宗里的棒喝一样,直击心灵。宝玉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才能表达他的深情。禅宗公案里常说的也是“你放心”,它告诉你,很多烦恼和纠结都是自己制造的,其实一切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生的“贪、嗔、痴、慢、疑”都源于“不放心”。
黛玉听了这话,怔了半天,才问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口气,问道:“你真的不明白这话?难道我平日里对你的心你都感受不到?如果你连我的意思都体会不到,那你天天为我生气也就难怪了。”
黛玉说:“我真的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如果你真的不明白这话,那我平日里对你的心意就白费了,你对我的情意也都辜负了。你的忧郁、悲凉、幻灭,都是因为你没有放下那颗心,总觉得没有安全感,整天生气流泪,才把身体搞成这样。”
这番话,如果用禅宗的说法,就叫“机锋”。宝玉没有直接说,而是点到为止。这个“放心”就像针灸一样,准确地扎中了黛玉的心穴。
宝玉说,你的所有烦恼和病痛,都是因为你没有放下那颗心。黛玉听了这话,如遭雷击,细细想来,竟觉得比从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恳切。
这是三十二回里最动人的“情”的描绘。人的一生中,如果能听到这样一次深情的话语,感受这样一次深切的关心,就值了。
黛玉只觉得有万句言语涌上心头,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宝玉。宝玉心中也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也只是怔怔地望着黛玉。
这样的画面,恐怕很难在影视中完美呈现。无论是慢镜头还是柔焦效果,都无法捕捉到这种呆呆相视、无言以对的深情。两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由自主地滚下泪来,转身就要走。心事到了最真的时候,反而无话可说。
宝玉急忙上前拉住她,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边拭泪,一边推开他的手,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这是黛玉最懂宝玉的一次,仿佛上辈子就知道了他的心思。如果我们回到《红楼梦》开头的那个神话,就会明白,黛玉来世上就是为了还他的眼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宿命,也知道自己来人间就是要把欠他的还清。
写到动人处,作者用墨反而很淡,几乎不着痕迹。黛玉嘴里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宝玉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诉肺腑心迷宝玉宝玉呆在那里,根本不知道黛玉已经走了,还继续沉浸在自己说心里话的场景中。
就在这时候,袭人发现宝玉没有拿扇子,急着送出来。可见每一个人的爱,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袭人觉得把宝玉梳头、洗脸、吃饭、冷热都照顾到就是“爱”;对黛玉来说,爱是要还上辈子没有还完的东西。
袭人远远看到林黛玉跟宝玉站在一起,后来黛玉走了,宝玉还站在那边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段话旁人听了是会吓一大跳的,因为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如果在杭州的街头,你随便抓住一个人说这种话,他一定会吓昏过去,因为人的真心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
宝玉这个正在发育中的男孩子,就这样把自己对黛玉的眷恋跟爱和盘托出了。
“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魂消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很显然,袭人跟宝玉之间的爱,绝对不是黛玉那个层面上的,她对宝玉的爱是非常理性的,属于姐姐或妈妈的那种情感,不是前世欠了今生要还的那种爱,这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她根本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的手法真是惊人,这个话宝玉是对着袭人说的,我们根本不知道黛玉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这么动情的话,作者偏偏不让黛玉听到,而是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到。袭人跟宝玉发生过性关系,但其实并不亲,只是尽心照顾而已。
袭人一听这话,吓坏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提醒他老爸跟客人在等你呢,还不赶快去。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我想如果换作是你,把那种心里话错讲给不相干的人听,也肯定要羞死了。只好“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
袭人担心的是什么?她怕的是宝玉没出息,这基本上和湘云的看法是一致的。“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袭人为什么流泪?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她把一生都托付给宝玉了,可如今看到他因为一个女孩弄的一身都是病,如果将来成了个不才之人,自己该怎么办?其实每一个人的流泪都有不同的动机。
黛玉从来不想这些,她和宝玉是前世的因缘。这是差别很大的感受,在《红楼梦》中,作者常用这样的方法来对比。所以,袭人便“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注意“丑祸”两个字,从袭人的角度看,黛玉跟宝玉的这个关系是一桩“丑祸”。可是作者不见得这么认为,他写的是一段很美的真情。我们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真情,全看你是从“丑祸”的角度还是从“真情”的角度去打量一件事。
唐玄宗爱上杨玉环,在史书里是丑祸;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就变成了真情。文学的最大好处是这两个角度它都会写到,作为读者,你拥有很大的自由去进行阅读的诠释,这是《红楼梦》最有意思的地方。
宝钗的城府心机正疑惑间,忽见宝钗款款走来,笑靥如花:“这大热天的,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呢?”这一幕真是妙趣横生,读《红楼梦》久了,你就会发觉,这种时候出现的往往就是宝钗,这安排真是巧妙至极。
就在宝玉与黛玉的真情被袭人视为“丑祸”时,宝钗恰到好处地现身了。袭人瞧见宝钗,不便提及方才之事,便笑着打岔:“那边两只雀儿打架,煞是有趣,我看得入了迷。”《红楼梦》里,人物常爱顾左右而言他,别有一番风味。
宝钗关切地问:“宝兄弟这会子穿戴整齐,急匆匆地去哪儿了?”你品,你细品,宝钗这话里是不是藏着心机?她或许并非刚到,说不定已在一旁窥视多时。
《红楼梦》,真是步步惊心,人人都在揣摩心事,各有秘密,而这些秘密又总是很快就被揭开。
宝钗接着说:“我刚才瞧见他走过去,本想叫住问问,可他说话越发没头没尾,我也就由他去了。”宝玉与黛玉刚经历了一场风波,哪还有心思应付宝钗,宝钗这“越发没了经纬”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
“经纬”,就像织布时的纵横线,得有规矩,她这是在说宝玉说话乱了套。
袭人回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一听,忙不迭地说:“哎呀,这么热的天,叫他出去干嘛?别是又惹什么事,要挨训了。”
我们都知道,宝玉每次被老爹叫去,总免不了一顿数落。袭人赶紧解释:“不是这么回事,可能是有客人要来。”
宝钗笑道:“这客人也是,大热天不在家凉快,还往外跑!”宝钗这话,看似批评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正“乱跑”呢,仔细一品,作者这讽刺真是细腻入微。
袭人附和道:“还是你说得对。”宝钗顺势问:“云丫头在你们这儿干嘛呢?”你感觉到了吗?宝钗这问话,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记得第一次提及湘云有金麒麟的就是她,当时黛玉还打趣她,说宝姐姐对金玉之物特别敏感。此刻她打听湘云,显然另有目的。
袭人笑道:“刚聊了几句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打算让她帮忙做呢。”宝钗闻言,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才低声说:“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子就不懂体谅人了呢?”她这是在怪袭人不懂事,袭人自然是一愣,毕竟她一向是懂事的。
宝钗接着说:“我看云丫头的神情,再听些风言风语,她在家里竟是一点主也做不得。”别看她是小姐,家里大小事都得听别人的,父母不在,就没了依靠。宝钗这察言观色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她是第一个发现湘云在家没地位的人,连贾母都不知情。
按理说,贵族人家都会请许多做针线的仆人。可“他们家嫌花销大,竟不用那些针线师傅,差不多的活儿都是她们自己动手。”这样一来,史湘云的压力可就大了,刺绣本就是慢工细活,姑娘们做的更是讲究,自然就更加辛苦了。“她这几次来,跟我聊天时,没人在场,她就说家里累得慌。”宝钗与人亲近,能让人对她敞开心扉。
史湘云只向宝钗透露了自己的疲惫,一个贵族小姐,有丫鬟伺候,怎会累?宝钗再问几句家常,湘云就眼圈泛红,欲言又止了。
宝钗说:“想她从小没爹没娘,真是可怜。我看着她,心里也怪难受的。”宝钗这是在告诉袭人,你还让她做东西,这不是为难她吗?
袭人一听,拍手道:“是了,是了。难怪上月我让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好久才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先凑合着用,要精细的,等我下次来再好好打。’”经宝钗一提醒,袭人才明白,原来湘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在家里做别人的活,是要挨骂的。
“如今听宝姑娘这么说,想来我们烦她,她不好拒绝,不知在家里怎么熬夜做的呢。”袭人心中愧疚,自己不知湘云的处境,还总是麻烦她。“是我糊涂了,早知道这样,我也不烦她了。”
宝钗接话道:“上次她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到三更天,若是给别人做一点半点,家里的奶奶、太太们还不高兴呢。”这都是宝钗透露出来的信息,可见她笼络人心的手段之高明。
结果呢,宝玉的鞋子什么的,最后都落到了宝钗手上。《红楼梦》真是越看越让人心惊,看似不经意的地方,作者都埋下了伏笔。
你甚至会想,宝钗的话有没有夸张,史湘云在家里的处境真的那么难吗?这里面的微妙之处,不同年龄段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
小时候第一次读《红楼梦》,最喜欢宝钗,觉得她什么事都抢着做。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这个人不简单。她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精心安排好的。
但我们也得明白,这不是好与坏的问题,而是这个人太复杂了,她的心机之深,城府之重,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含耻辱金钏投井袭人无奈笑道:“那位小爷,真是个牛心左性的主儿,不论大小活计,偏不让家里的工匠沾手。我这双手又忙不过来。”
你听听这“牛心左性”,四个字就把宝玉那股子拗劲描绘得淋漓尽致,像头倔牛似的,你拉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宝钗闻言,笑盈盈地接茬:“你理他作甚!只管让人去做,就说是你亲手做的,岂不省事?”她的意思是,你还不会骗骗他,说是自己做的?
袭人苦笑:“哪里哄得住他?他那眼光毒得很,一眼就能瞧出真假。罢了,我还是慢慢忙活去吧。”宝玉这人,品位高得很,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不是外头工匠的手艺。
宝钗轻笑:“你别急,我帮衬你些如何?”你看,宝钗这话说得多么轻巧,就这么不经意间,宝玉的活计就落到了她手里,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袭人闻言,满脸笑意:“若真如此,那我可就有福了。晚上我亲自给你送来。”
正说着,突然一个老婆子急匆匆跑来,嚷道:“这可怎么得了!金钏儿姑娘好端端的,竟投井死了!”这《红楼梦》的情节安排真是绝妙,金钏儿这个角色,大家都快忘了,突然间就传来了她跳井自杀的消息。
原本只是个小少爷和丫鬟间的玩笑,结果丫鬟却被扣上了勾引主子的帽子,挨了一巴掌后被赶出家门。直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这件事造成了多大的悲剧。
在儒家社会里,道德评判比法律还严厉,金钏儿遭受的指指点点和舆论压力,大到让人无法喘息,最终逼得她走上了绝路。金钏儿的投井,算是《红楼梦》里第一个大悲剧,也预示着这个家族开始走向衰败。
袭人闻言一惊,忙问:“哪个金钏儿?”老婆子答道:“还能有哪个?就是太太屋里的那个。前几天不知为啥被撵了出去,在家里哭得撕心裂肺,也没人理她。刚才打水的人在东南角那口井里打水,发现了个尸首,捞上来一看,竟是她。”
这家族大概觉得少爷调戏丫鬟的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对外编造了谎言。金钏儿的死,无疑是个悲剧。原本是宝玉先逗她,她也分寸得当,可王夫人这个做娘的,从不觉得儿子有错,最后反而打了金钏儿。金钏儿性情刚烈,觉得自己受了冤屈,干脆以死明志,选择了贾府东南角那口井,仿佛是在以死抗争。
“他们家里还乱成一团,想着救活她,哪里还救得回来!”毕竟是好几天后才被发现的。“宝钗道:‘这也真是奇怪。’袭人听了,点头叹息,想起往日的情谊,不禁泪湿眼眶。”
你看,宝钗和袭人对金钏儿的死反应各不相同。宝钗只是觉得事出蹊跷,好好的人为啥要自杀?而袭人则有些赞赏金钏儿的骨气,觉得她死也不受羞辱。
袭人身为丫鬟,对金钏儿的遭遇感同身受,深知丫鬟一旦受辱意味着什么。她的眼泪,既是同情金钏儿,也是担忧自己的命运。“宝钗见状,连忙赶往王夫人处安慰。”我相信宝钗心里明白金钏儿为何跳井,此刻她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自己的姨妈。
宝钗安慰王夫人王夫人心里头是真不安,她特地包了五十两银子给金钏儿家,还把金钏儿的妈叫来好言安慰,说要按小姐的规矩给金钏儿办丧事,又急匆匆地找衣裳,想用这些来弥补心里的愧疚。可宝钗一进屋,王夫人的不安和愧疚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宝钗来到王夫人房里,只见屋里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敢多嘴?只有王夫人独自坐在里屋,垂泪不语。宝钗也懂事,不提这茬,就在旁边默默坐着。
王夫人主动开口问:“你从哪儿来?”宝钗答:“从园子里来。”王夫人又问:“见到你宝兄弟没?”宝钗说:“刚看见他穿好衣服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王夫人提起宝玉,心里头或许有点埋怨,觉得都是这小子闯的祸,对不住金钏儿。
王夫人点点头,哭着说:“你知道吗?出了件怪事!”宝钗沉得住气,不问是啥事。
王夫人只好自己说:“金钏儿突然投井死了!”宝钗这才惊讶道:“怎么好好的就投井了?真是奇怪。”
王夫人只好撒谎,总不能说是宝玉调戏了金钏儿吧,那多难听啊!她说:“前几天她把我一样东西弄坏了,我一时气不过,打了她几下,撵了出去。本想气她两天,再叫她回来,谁想到她这么大气性,竟投井了。这岂不是我的罪过?”
人,最大的反省往往来自于对生命的“不忍”。王夫人虽然说了谎,但她心里的不安却是真的,总觉得金钏儿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
也不知道王夫人当初撵金钏儿走,是不是真打算过几天再叫她回来,但此刻她肯定想,早知道这样,真该叫她回来。
金钏儿可是她的得力助手,两人相处得也挺好,没想到因为这点小事,就惹出了这么大的祸端。
再看宝钗的反应,她叹道:“姨妈是个心善的人,才会这么想。”先夸了王夫人一番,接着说:“依我看,金钏儿并不是赌气投井。很可能是她到井边玩,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她在府里拘束惯了,一出去肯定到处逛逛玩玩,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赌气寻短见?就算真有这么大气性,那也是个糊涂人,死了也不可惜。”
宝钗这话里有话,意思是说咱们是大户人家,规矩严,丫头们都规矩得很。金钏儿一出去就放松了,所以才会出意外。哪有人会为这点小事置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是个糊涂蛋,死了也不值得惋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话虽如此,可我心里还是不安。”
宝钗又劝道:“姨妈也别太往心里去。如果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多赏她几两银子作安葬费,也算尽了主仆之情了。”宝钗这话真是厉害,提醒王夫人你们是主仆关系,一个丫头死了,多给点银子就完事了,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开心?
表面上看,宝钗是安抚了王夫人的不安;可往深了想,王夫人也失去了反省和检讨自己的机会。
本来修佛是要对所有生命都心存不忍,可这个“不忍”被宝钗这么一糊弄就没了。宝钗的圆融真是让人害怕,金钏儿的死给王夫人带来的不忍和反省,就这么被她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现世做人的成功王夫人抹着泪说:“我刚才赏了金钏儿她娘五十两银子,本想拿你妹妹们的两套新衣服给她妆裹。可凤丫头说巧了,没啥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过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平日里就是个有心的,况且她也常病病歪歪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拿去给别人妆裹,岂不犯忌讳。
因为这,我现在叫裁缝赶两套出来。要是别的丫头,赏几两银子就完事了,可金钏儿虽是个丫头,平日里在我跟前跟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宝钗赶忙接话:“姨妈这会子何必叫裁缝赶呢,我前儿刚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宝钗这心思,真是玲珑剔透。她早就算计好了,知道姨妈怕林妹妹忌讳,就赶紧说自己有两套新衣服。接着又说:“金钏儿活着的时候还穿过我的衣服呢,我们身材差不多。”
王夫人犹豫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说着,起身就走。王夫人赶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
这一回里,前面是宝玉跟黛玉掏心掏肺地说真心话,后面是宝钗跟王夫人客套应酬。宝钗这客套应酬,虽是现世中做人的成功,却失了真心。
就像那“撕扇子作千金一笑”,还有那“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作者都是在做对比。
宝玉对黛玉,那是前世的缘分和因果,所以一个说“你放心”,另一个说“你要说的,我早知道了”。可宝钗呢,只有这一世的因果,她在现世里纠缠太多,设计和安排的结果就是失去了真心。
不一会儿,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宝玉已经知道金钏儿死了。王夫人刚才大概正在说他,宝钗一来就掩了口不说了。她觉得宝钗不该知道这事。
宝钗见此情景,又开始察言观色。宝钗这人,最擅长察言观色,永远知道此时该不该讲话,或者该讲什么话。这样的人生,其实挺累的,失去了生命里最可贵的直率和真情。
她已经猜到金钏儿的死跟宝玉有关系。早就知觉了八分,于是把衣服交割得清清楚楚。这个“交割”用得真好,就像股票交易一样,宝钗处理事情就是“交割”,理性、世故、大度。可黛玉呢,总是那么纠缠,总觉得有解不开的东西,就是因为有真情在啊!
宝钗就能马上“交割”清楚,一个人没有真情的时候,其实就是“交割”,在每件事情上衡量轻重,人与人之间只剩下利害关系。这样的人生,想想也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