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不是敌人,过于僵化的信念才是-评《头脑特工队2》

王思站 2024-08-13 05:07:41

※本文包含剧透,请谨慎阅读※

《头脑特工队》在我心底贴着两张标签:一是“皮克斯史上最好的作品”,二是“几乎不可能有续集”。如此高概念的精神世界观,要在分析的合理性与戏剧性的需求间取得平衡,已经够难了,还能在上面建构动人的故事曲线——后面这点,才是它牛逼的理由。

2015年《头脑特工队》赋予情绪颜色、轮廓与个性,一步步把抽象的情绪(乐、忧、怒、厌、惊)给捏出来(具象化),并借由一场内在公路之旅去提醒观众:每个情绪都有它的功能与意义,就算长得不太讨喜,终究值得一份肯认与和解。

《头脑特工队2》没有辜负它的首集。在创意、美感、对人心的理解和情感的撼动力上,它都延续前缘,找到方法体现“下一个阶段”的人生复杂性——这次是迈入青春期之际——把首集的设定延展得更丰富、也更开放。

如果说,第一集教会我们要“拥抱所有情绪”,这次就是要面对“长大”:接受世事的无法确定,以及自己的难以捉摸。我们不再是一个永远都自信,或是懦弱,或是自私,或是自闭的人,而是有无数个面向在时时变换着。

《头脑特工队2》打造了一篇似曾相识的故事,让乐乐(Joy)为首的初代情绪们前往天涯海角,与童年做最后的道别。在篇幅不长,节奏高亢,视觉又缤纷饱满的情况下,叙事甚至从第二幕开始拆成三条线,随着危机一波一波来,观影当下不免会感到too much going on——但这样的应接不暇和慌乱感,恰恰刚好,就是青春期的开始。

能用单纯、完整、绝对的情绪理解自己,和面对外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当乐乐决定乘着(一直以为能够转头就忘的)“负面记忆”的土石流回家,也就代表Riley接受了生命中,会有许多自己无法理解、难以承受、无能面对、无处安放的经验。

《头脑特工队2》中,制作团队除了延续首集的设定,更加入焦虑、尴尬、倦怠、羡慕四种棘手情绪,同时提升叙事冲突、世界观格局,以便呼应所谓“宛若风暴”的身心发展阶段。

愤怒往往蕴藏着改变的力量

参照首集剧情内容,可以发现主角 Riley 之所以出现情绪困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种失控事件的叠加,包括无法融入团体、行李被货运公司丢失、缺乏情绪调节技巧、父母忙于工作、挚友结识了新朋友、曲棍球面试失败等,这些都在催化不安感,持续打击 Riley 的适应状况。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都有追求稳定的倾向。如果生活严重偏离常态,比如 Riley 遇到的上述处境,就会自动触发身心警戒系统,确保对生存威胁做出迅速反应。这时,大脑宁愿误判也不愿错过任何潜在的危险,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调动同理心运作,因此这时的我们经常会给人一种异常暴躁(紧绷)的感觉。

Riley 和父亲在餐桌上的争吵无疑代表她的适应困扰已经超过了身心负荷;可惜的是,Riley 的父母未能察觉到失控行为背后的求救信号。相反地,父亲选择展现“权威”来“惩罚(压制)”Riley,而这进一步强化了 Riley 内心的不安与慌乱,促使她更加封闭自己,甚至拒绝接受父亲事后的好意。

我们都明白,很多时候要保护好自己,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不去冒险、不去期待。至于后续的离家出走计划,同样也有其功能,看似在挑战权威,实际上是为了返乡创造快乐记忆。不过,比较特别的是,整个离家出走计划其实是由“怒怒”所主导,不是惊惊,更不是厌厌。原因在于愤怒是一种充满力量的情绪,往往会驱动人们以行动去突破困境。

换言之,愤怒确实经常造成破坏,但也促使我们起身行动,不管是拒绝或反击,都让我们可以回应外在挑战与压力,进而有助于生活适应。

社会太习惯抹黑愤怒,一旦有人表达怒意,随即会被贴上各种标签,包括你不够成熟、不够体谅,甚或太过自私;可是情绪本身没有好坏优劣之分,端看人们(自身/周遭环境)如何理解与回应。

以愤怒这个情绪来说,它代表受伤,更代表在乎,甚至蕴藏着力量,如果发挥得宜,在不伤害自己与他人的情况下,也有机会打造出改变。

如果Riley没有逃家、没有表现异常,父母也不会有机会理解她的困境。甚至,在续集中,怒怒反过来成为鼓励乐乐的角色。或许愤怒始终是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情绪,但还能生气,终究是生命力饱满的展现,象征我们不愿就此放弃、妥协,仍旧抱有希望与不甘,还想要再为自己多努力一点。

那些藏在日常生活中失落下的悲伤

除了表达生气的意义之外,《头脑特工队》首集还着重讨论了“忧郁”的存在必要性。但是忧郁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Riley 的忧郁是如何形成的呢?

在首集中,搬离家乡这个设定是有其合理性的,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安排,再加上 Riley 处于重视同伴的发展阶段,搬家足以成为引发情绪困扰的主要议题。

实际上,Riley 不仅要与亲朋好友分别,让她感到安全舒适的环境也被替换,甚至因为适应问题而体会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坚强和乐观。也就是说,Riley 经历了多重的失落,但她的失落经历并未被父母或自己所看见和理解。他们过于关注新生活的展开,因此缺少关键的悲伤反应,最终导致哀悼过程受阻,甚至走向情感麻木。

Riley的失落未被看见与理解。一方面只允许正向情绪、正向思考,二方面也只聚焦于新的生活去行动,妈妈甚至希望Riley成为父亲的后盾。但不管是研究或实务场域都发现人们面对失落时,也需要花时间消化、释放那些悲伤感受,更会历经一定程度的失控和失能,借此让失落被表达、被听见。

换句话说,Riley的哀悼历程缺了好大一块,严重倾斜于复原导向。久而久之,哀悼需求未被满足的Riley自然会被空虚及迷惘吞没,而无处可去的悲痛并不会随着时间淡化,直到Riley难以负担,情绪感受机制就会陷入停摆,以便自我保护。

首集结尾才会安排Riley向父母说出自己对于家乡、朋友、过往的思念,借此推动哀悼历程逐步展开、完整,并让忧郁发挥它的功能。正如忧忧所说:哭泣,可以让人慢下来,忧郁亦然。忧郁就像是人心的刹车系统,让我们缓下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去体会何谓失去、何谓疼痛,才能好好完成哀悼的任务。

如果没有忧郁这个刹车,受伤的我们往往会因为生活压力,在还没弄清楚伤口之前,就按照惯性继续把自己往前推,结果忘记了自己其实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压力,需要休息,也需要有人一起分担。

正如《头脑特工队》所呈现的,忧郁不仅拉近了我们与他人的距离,更让我们有机会贴近自己,进而明白自己需要怎样的照顾。

很多人都说:情绪没有办法解决问题,但眼泪从来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存在,而是要帮助我们获得解决的资源。适当的忧郁确实可以提升适应能力;练习好好哭泣,不仅能释放压力,更能增强挫折容忍力,让人长出承受苦难的韧性。

综上所述,忧忧与怒怒都一样,在不够了解它们的情况下,会令人感到害怕,但只要花时间去允许、去接触、去熟悉,就会发现情绪来访我们并不是为了捣乱,仅仅是因为有话要说。归根结底,通过《头脑特工队》的故事我们可以发现:照顾自己,就是先从照顾情绪开始。当我们拥抱情绪,就是在拥抱自己。

当我们的生活被“完美主义”裹挟

我们的生活深受情绪所影响,但影响人心运作的可不只情绪,还有信念与自我认同。甚至,情绪的产生,同样关乎信念。即使是一个中性的刺激,也经常因为信念不同,催化出天差地远的情绪感受。

而信念或者自我认同,皆需要记忆作为素材。只不过,记忆并非纯粹的经验载体,亦会随着信念而被扭曲、改编、再生产。是故,记忆无法指向绝对的真实,仅能代表我们所认为、所渴望的自己与生活。

在续集中,Riley的失败经验(记忆)全数遭到埋葬,使得她极度缺乏应对挫折、转化挫折的学习机会。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过度固着于“正能量”,亦即我是一个好人、我很认真、我很优秀,所以那些不符合自我认同的经验全被割弃。然而,人生不可能不犯错,更不可能永远处于完美,我们都有不堪的时刻,也都有自私的一面。

虽然乐乐是想帮助Riley,但拒绝拥抱自己的不足,就像否认负面感受一样,终究会引发严重的失衡。故此,阿焦所灌输的各种“应该”,并不是来自于外界的教条,而是应对极权的正向自我信念所产生的一种反动──希望Riley可以先为未来做好准备,以免因为天真而受伤。只可惜,这个反动一样试图统治精神世界,结果变成另一种反噬,圈养出完美主义这头巨兽,铺天盖地的自我批判就此降临。

前述的反噬虽然在心理治疗上拥有不同的命名,但治疗的关键都在于如何整合分裂/冲突的自我。正如电影所呈现的,无论经历是好是坏,都需要先被看见与理解,才有机会被处理,然后转化为养分,滋养我们继续成长。

当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未来,一不小心就会窄化视野,然后失去对当下的掌控。就像电影里的阿焦,试图运用灾难化思考去推动 Riley 前进,反而让 Riley 被还未发生的想象给击溃,结果冻结在原地,任由恐慌肢解。

成功摆脱非理性信念(灾难化思考)的 Riley,重新打开了视野。情绪开始流动,思考也是如此,灾难不再是唯一的可能性,原本萎靡的自尊因此找到了舒展空间。当然,阿焦从未打算伤害 Riley,只是太过用力,需要稍稍调整力度,以免造成反噬。

情绪不是敌人,过于僵化的信念才是

《头脑特工队》谈论的是“记忆”。记忆生于情绪,每当人有了情绪,便会生出一颗与之有关的记忆球。记忆球积累着人对生命的回忆,在必要时于人的脑海中播放。不被人所在意的记忆,记忆球会逐渐变得灰暗,直到被大脑清除。

快乐并非生命的唯一,若仅拥有快乐,人无法看见世界的其他可能,无法保留对其他情绪的深刻记忆。若情绪是一把利刃,利刃不仅是划出我们的伤痕,更同时雕刻我们的形貌。

然而,除了快乐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

乐乐发现不仅快乐能带给主角最深刻的回忆,忧伤亦然。在面对生活彻底崩塌,几乎要失去朋友、家庭与挚爱时,她不再坚持让主角快乐,而是将情绪的主控权交给了忧忧。忧忧让主角拥有放声哭泣的机会,透过悲伤的眼泪,涤净了主角那段时期的阴霾,缓缓说出内心的话语,最终在父母的怀抱里破涕为笑,并产生了一颗揉杂着忧伤与快乐的记忆球。

回到身心困扰上,情绪不是敌人,过于僵化的信念才是。比如尴尬是因为懊悔过去而存在,恰恰帮助我们记取教训,过头的话,又会活在过去;而羡慕催化前进的动力,但太多的话,同样会让我们看轻自己。

在续集结尾,集体拥抱,除了代表情绪之间的和解,也进一步推动内在冲突(对立特质或者自我)的整合,意味着Riley的自我变得更丰厚,并因此拥有足够的相信与灵活去自主决定生命的走向。

如果说首集讲的是允许情绪存在,续集讲的就是接纳自我的混乱。我们都会假定人生应该是一条笔直的线性累积,但实际上,我们会经历各种风雨,并在获得的过程一并体验大大小小的失去。时而欣喜,时而枉然,不断摇摇晃晃,又不断找到前进的依据与重心。《头脑特工队》系列所描绘的故事,正是我们一辈子的课题,值得“温故而知新”。

在自我奴化与懈怠中挣扎

整部电影都很吵,每个情绪都争相劳动着,但那些相对安静的却在关键时刻产生了绝对力量。如当所有喜怒哀乐都失能,迎向自我认同焦虑时,无论年少所迷恋的玩偶或与电玩人物的象征都失效。这时不知其中有什么内容的“黑暗秘密”出现,反而像唤醒了所有的机制,至少让喜怒哀乐各自归位,取代恐惧本身的空转。

“黑暗秘密”如我们意识流里的小铁盒,你会感受到重量,但它需要解压后才能如万鸟飞起,成就所谓的与众不同。可以称为艺术(另一个看待自我的化身),如毕加索的脸部抽象画,或是梵高如海浪的星空。

“Riley”这个人设则是标准美国式的,充满了绩效主义的暗示,无论是“乐乐”给予的“我是好人”的自我信念,还是“小焦”给予的自我攻击与控制自我脑波,都是主体对客体的绝对服从。虽然是13岁的孩子,但也看得出社会对个人效率的养成。社会来不及等她长大,便进入了绩效的暗示之中,在自我奴化与懈怠中挣扎。

包括最后的彩蛋都有着弦外之音:乐乐还看不到门后的世界。以《头脑特工队》的“急”之一字,对照着后面沉默与悠缓的意识流。“Riley”虽然学会了让焦虑放手,不再穷于证明自己。但“忧忧”与“小羞”等仍然只是近乎可有可无,任何需要时间才能化解的事情仍然被搁置着。

13岁前的时间概念是漫长的。所有需要时间品尝与理解的事情,与童心才能感受的天地万物内化想象,都随着另一个小配角“老奶奶”一再退到门后,都像是预告了成年或中年的“Riley”终将承受“客体”的出走与膨胀等考验。

这部电影隐线比明线还要多,值得许多成年人去感受到在正能量过剩的时代下,情绪的莫名劳累,与背后那又深又长的无限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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