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解读|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

王思站 2024-12-14 11:02:30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镜头对准了两个小丫头,白玉钏和黄金莺。

说起来,白玉钏的姐姐金钏儿,前几回里因为事儿被赶出贾府,一时想不开跳了井。

这白玉钏,也是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和金钏儿一块儿被卖到贾家当丫鬟。

姐姐走了,她还得硬着头皮在贾府里讨生活。

宝玉挨打后吃不下东西,突然念叨起以前尝过的荷叶汤,富贵人家独有的美味。

一提有钱人,脑海中是不是就浮现出鱼翅鲍鱼这些?

其实,真正的有钱人可不这么吃,鱼翅鲍鱼?不过是汤底的配角罢了。

那碗荷叶汤,看着简单,就是面疙瘩,但这面可讲究了,得用银模子一点点压出来。

所以说啊,真正的富贵可不是天天大鱼大肉那么简单。

说到《红楼梦》,大家都知道前八十回是曹雪芹的杰作,后四十回,就众说纷纭了。

有学者说,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写的,我是不信的。

为啥?因为后四十回里的大吃大喝,跟前八十回的风格完全不对。

很明显,后四十回的作者没过过富裕日子,不知道真正的富贵是咋样,只能靠想象。

前八十回,桌上摆的是法国钟,西洋玩意儿,说明作者见过世面。

后四十回呢?动不动就提汉代的鼎、宋朝的玉,显得很假。

还有,前八十回里经常出现“洋”字,比如宝玉洗脸用的洋毛巾,就是现在用的,吸水特别好的毛巾,那时候是西洋的贡品!那时候中国用的还是土布毛巾,吸水性差很远。

记得有一段描述鼻烟壶上画着个黄头发、裸体带翅膀的天使,那鼻烟壶肯定不是国产的。

这些,都是前八十回跟后四十回的重要区别。

张爱玲为什么说八十回以后就不想看了?因为好作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后四十回里细节没了,味道也淡了。

当然,补写的作者能把故事讲成这样也不容易,他毕竟没真正体验过富贵生活,只能凭空想象。

想象中的富贵和真正经历过的富贵,那可是两码事。特别是曹雪芹这样的大家子弟,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对富贵早就没了留恋,他写这些的时候啊,完全是平常心。

人性的细致之处

三十五回,白玉钏闪亮登场,领了个特别的任务——一勺一勺地喂宝玉喝刚煮好的汤。

作者这安排,真是厉害!玉钏儿一见宝玉,脸色跟阴天似的。

宝玉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为啥不高兴,就一个劲儿地给她讲笑话,想逗她开心。

宝玉还使了个小计谋,为了让玉钏儿尝尝那汤,他觉得那汤味道好得不得了。

其实,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一直想找机会弥补自己的过错。

平时总把“爱”挂在嘴边,读了《红楼梦》才发现,人性细腻得跟绣花似的。

爱,其实就是满满的歉意、无奈、不安和愧疚,五味杂陈。

三十五回,我是爱不释手。《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那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最精彩的。

这一回也是,宝玉先是在床上悠哉游哉地喝了碗汤,然后袭人就去找宝钗的丫鬟黄金莺来编络子。

莺儿这手艺,在丫鬟里可是数一数二的。“络子”,就像现在的中国结,古代贵族身上都佩玉、带扇子,扇子的套就是用丝线精心编出来的。

三十五回,一边讲烹调的艺术,一边讲色彩的艺术。

现在大学里讲的色彩,什么冷色、暖色,怎么搭配,那都是西方的玩意。

自从1666年牛顿发现了光谱,对颜色的认识就科学多了。

东方的色彩学,没留在美术教授的脑袋里,留在了黄金莺这个丫鬟的心里。

她说什么颜色配什么颜色,就是在讲色彩学。她选线的时候,眼光独到!

《红楼梦》里传播的贵族文化,不是光有钱那么简单,那是一种生活的品味。这种品味,我们一不小心就容易丢掉。

这一回里的两个丫鬟,一个喂宝玉喝汤,一个帮宝玉编络子。

放在今天,她们都能当美学专家了。

她们懂味觉的美,也懂视觉的美。

其实,“美”是靠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创造出来的。做那碗汤的不是贵族,而是那些下人;编这个络子的也不是贵族,而是莺儿这个小丫鬟。真正热爱生活、把“美”呈现给我们的人。

黛玉最深爱的人

这回的内容我一直特别喜欢,尤其是里面那段让我心潮澎湃,林黛玉的故事。

就算不解释,只是轻轻念出来,都能感受到文字背后那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她,但因心里惦记着母亲和哥哥,便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这里,黛玉带着点小醋意,对宝钗说了些尖锐的话,而宝钗其实是在为哥哥哭,并非为宝玉,黛玉却不知情。

“只见林黛玉独自站在花荫下,远远地望向怡红院内,看着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她们一个个都走了进去。”

这场景,就像你爱上了一个人,他生病了,你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进去探望,自己却迟迟不愿迈进那扇门,那份纠结与牵挂,正是黛玉此刻的心情写照。

“人都走光了,就是不见凤姐儿来,黛玉心里暗自琢磨:‘她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就算有事耽误了,也总该来露个面,讨老太太和太太的欢心才是。今儿这时候还不来,肯定有缘故。’”

这里的“花胡哨”就像花蝴蝶一样,飞一圈就走,黛玉虽然没进去,但她的爱是真心实意的;而凤姐,虽然常来常往,却未必是真心关怀。

作者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爱:黛玉的爱深沉而内敛,凤姐的爱则显得肤浅而做作。

作者并未直接批评凤姐,只是通过黛玉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这一切。

黛玉对人性的洞察,让她明白了凤姐的热闹与人缘,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正当黛玉心中疑惑,抬头又看时,只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怡红院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贾母挽着凤姐的手,后面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周姨娘以及一众丫鬟媳妇。”

这一幕,不禁让人想起杜甫笔下的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在这个繁华的世界里,有人身处热闹之中,也有人孤独地承受着一切。

凤姐之所以迟迟不来,就是为了等贾母、王夫人她们一起,对她来说,爱就是一场表演;而黛玉的爱,却是那么深沉,宁愿对方永远都不知道。

“黛玉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分,想起了有父母的好处,不禁泪如雨下。”

黛玉的聪慧让她看透了人性中的虚伪,而父母的离世更让她倍感孤独。

此刻,她多么渴望能有一份温暖的依靠。“没过多久,她又看见宝钗、薛姨妈她们也进了怡红院。”

“这时,紫鹃悄悄走到她身后,轻声说:‘姑娘,该吃药了,水又凉了。’黛玉却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干嘛?老是催,我吃不吃,关你什么事!’”

紫鹃是黛玉最贴心的人,但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往往最容易撒娇。

黛玉对紫鹃的粗暴,其实是对她深深的依赖。

“紫鹃笑着劝道:‘咳嗽刚好些,又不吃药了。虽然现在天气热,但也得小心些。一大早就在这潮湿的地方站了这么久,也该回去歇歇了。’”

这时我们才明白,黛玉已经站了大半天,她的爱是那么孤独、矜持,甚至有些自负。

每个人或许都曾有过这样一份爱,不需要别人知晓,只默默藏在心底。

那些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爱,往往不够深刻。《红楼梦》对黛玉情感的描绘,真是入木三分。

“紫鹃的话让黛玉恍然大悟,她感到腿有些酸,愣了半晌,才缓缓扶着紫鹃,回到了潇湘馆。”

对爱的自我升华

我一直觉得这一段非常精彩。黛玉回家了,“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潇湘馆里只种一种最干净的植物——竹子。

竹子在中国文化里是君子最重要的象征,这些竹子又是湘江女神曾留下泪痕的“湘妃竹”。

“苔痕浓淡”,是说她院子里青苔是从来不扫的。

苔是阴暗处长出来的东西,苔在某种意义上跟孤独有关,一般家庭不喜欢苔,是要扫掉的,可是林黛玉却要留住苔,苔是阴暗的心事,也是忧郁的心事。

黛玉“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有段时间黛玉跟宝玉偷看禁书,那个时候的禁书就是《西厢记》。

“幽僻处可有人行”,最幽暗的地方,最偏僻的地方,没有人走;“点苍苔白露泠泠”,留在苔上的一滴一滴的水珠叫“泠泠”。

“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双文”是崔莺莺的号,因为崔莺莺还有一个守寡的妈妈,还有弟弟,黛玉却命薄到父母双亡,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

“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唬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这段描绘非常奇特,我们都知道鹦哥会学人说话,可是我们很难了解一个鹦哥在这个时候出现,竟然是在呈现林黛玉的心事。林黛玉并没有惊讶,可见这个鹦哥常常这样讲话。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用今天的话说,这个鹦哥就是林黛玉的宠物。

人有时候很奇怪,当你觉得在人世间的情感难以宣泄的时候,就会对宠物更好些。

在当今的都市里很容易看到这个景象,人在孤独里更容易爱上宠物。

这个鹦哥此时代表了她异常寂寞的心事,所以黛玉最后宁可去跟鹦哥说话。

“那鹦哥便长叹一声”,最可怕的就是这一段,鹦哥竟然叹气了。

黛玉是每天叹气的,鹦哥大概也学会了。

这叹气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段《葬花吟》里最悲伤的句子,竟然是鹦鹉念出来的。

这完全是超现实的写法,这样的一首诗由一只鹦哥去念,一个禽兽突然念出了人的心事,鹦哥几乎是在无知的状况里念出这个句子的,这个景象格外令人心痛。

这是整部《红楼梦》里黛玉的主题心事,她相信一切的繁华到最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是作者的惊人之笔,古今中外的文学里,我还没有看到写得这么好的,可以与之媲美的大概只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可是他写人性也还没能写到这么细。

“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注意,文学写到最好的时候,就是啼笑皆非,最感伤的场景出现了,可是黛玉跟紫鹃却都笑了起来。一个好的文学家一定知道,人的最大感伤其实是带着笑容的。

“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

《红楼梦》真的很有趣,唯一可以传诵黛玉诗句的竟然是一只鹦哥。其实鹦哥是不懂心事的,可是正因为不懂,才格外打动人。

“黛玉便命将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

我相信这些画面都是有实景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脑海里一定浮现了潇湘馆月洞窗外的竹林和挂在窗前的鹦哥架子。

没有亲身经历,不会知道富贵人家的环境并不是大红大绿,反而是清雅的竹子。

黛玉“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

透过竹子射进屋里的,是带着淡淡绿色的幽静的光。“几”是茶几,“簟”现在比较少用,用细竹编出来的席子,只在夏天用。

“黛玉无可释闷”,心里有太多的忧愁和烦闷无法疏解,“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一直到这里,大家都能感觉到黛玉整整一个早上的孤独。先是站在花阴底下看着一群群人进怡红院,接着回家就只跟鹦哥讲话。这样一个孤独的生命,她所有的爱其实都是一种自我完成,跟对象无关。

《红楼梦》你越读到最后,越会发现,每一个读者的身上都有黛玉的部分。

很多人在看了《红楼梦》后会说,这个人是谁,那个人是谁。

当然,我们在性格上有人接近探春,有人接近黛玉,有人接近宝玉,有人接近薛蟠。

可是读久了,你会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人性的一个角落,这些角落你在读《红楼梦》的时候,会猛然在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发现,比如你在某些时刻,也一定曾经有过像黛玉这么纯粹的、自我完成的爱情。

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黛玉不只是一个个人,还是我们所有人心事的一个角落,这个角落跟林黛玉一样矜持、自负。

我相信大家这样去读《红楼梦》,就能读出自己身上宝钗的部分、黛玉的部分,其中也一定会有凤姐的部分,我们也懂得怎么去讨好人,也会像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这个时候你就不再觉得《红楼梦》里你喜欢谁或不喜欢谁了,而是变成了喜欢或者不喜欢你自己心里面的这个部分。

《红楼梦》就是在讲人生的调配,凤姐也好,黛玉也罢,都没有什么好坏,只是你在自己生命的过程里,要选择什么时候想做凤姐,什么时候想做黛玉。

我有时候就会想,今天大概是凤姐,是要见很多人的,那就选一件衣服穿了,出去照着那些人希望的样子讲话,做得很圆满。

可是回来之后,你会忽然想到廊檐上会不会飞下一只鹦哥,然后能有涉及心事的对话。

所以《红楼梦》的精彩在于它写这些人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写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知错就改的薛蟠

下面,作者巧妙地转换笔触,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宝钗。

宝钗,就像是人性中那抹独特的风景线,她总是以最为理智的态度去应对生活中的种种纷扰。

如果说林黛玉的世界是充满了苍苔与竹影的幽静小径,那么宝钗的世界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让人在其中无法藏匿一丝孤独与忧愁。

宝钗,就是那位会细心扫去青苔,渴望生活处处充满阳光的人。

然而,这一天的宝钗并不快乐。前一晚,因宝玉挨打之事,她忍不住责备了哥哥薛蟠。

薛蟠一时口快,竟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偷偷爱上了宝玉,所以他一挨打你就骂我。”

在那个时代,这可是对女子极为严重的道德指责。

宝钗为此整整哭了一夜,天刚亮,她便匆匆离开大观园,只为去安慰同样为儿子操心的母亲。

宝钗即便在最悲伤的时刻,也能强打起精神,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天生就是个管理的料子,从不被情绪左右,总是按部就班地解决问题。

当宝钗回到家中,只见母亲正对着镜子梳妆。一见女儿这么早回来,母亲不禁问道:“你大清早地跑过来做什么?”从这句话中,我们不难想象宝钗起得有多早,连母亲都还未完全准备好,她已经匆匆赶到了。

宝钗关切地说:“我来看看妈妈身体好不好。昨晚我走了之后,他不知道又有没有来闹?”这里的“他”,自然是指那个总爱惹事的薛蟠。

宝钗便在母亲身旁坐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宝钗很少流泪,但每当生活不如她所愿,特别是面对那个不懂事的哥哥时,她总会感到格外委屈。

薛姨妈见女儿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一边安慰宝钗:“我的儿,你别委屈了,我自有办法处置那个孽障。”

这里的“孽障”,是母亲对儿子最严厉的责备。

薛姨妈深知,这个家几乎全靠宝钗在支撑,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宝钗的期望。

接下来,看看薛蟠的表现。

薛蟠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一个被宠坏了、大大咧咧的男孩子。

他得罪了妹妹,又跟母亲闹别扭,心里其实早已懊悔不已。

但他既抹不开面子,又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当看到妹妹和母亲相拥而泣时,他心中的自责如同潮水般涌来。真正的道德,往往能激发人内心的自责与反省。

薛蟠可能在门外徘徊了许久,一直想鼓起勇气进去道歉。

当听到母亲对妹妹说“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连忙冲进屋内,对着宝钗不停地作揖:“好妹妹,恕我这次罢!”看到这一幕,相信任何人都会心生怜悯,不忍再责备他。

薛蟠是个无法无天的孩子,但其实他身上也有着许多可爱之处。

在母亲和妹妹面前,他表现出了不安与忏悔。

他可能还会犯错,但人性本就是一场永不停歇的自我审视与成长之旅。

薛蟠继续作揖道歉:“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磕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这里的“撞磕”,其实是他找借口说自己酒后失言。

他心中的那份自觉与愧疚,让他不敢直视自己曾对妹妹说出的那些伤人之语。

如果有一天,你的朋友在你面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昨天胡说了什么。”那就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内心充满了不安与愧疚。

宝钗呢?她原本掩面而泣,但听到薛蟠这番话后,竟忍不住破涕为笑。

宝钗的务实与豁达,让她从不纠结于过去的恩怨。

她本可以大闹一场,但她没有。她只是笑了笑,低头啐了一口。

宽宏大量的宝钗

“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多嫌我们娘俩,变着法子想赶我们走,你好落个清净。”瞧瞧,宝钗多厉害,一眼就看穿了薛蟠那外强中干的样,虽然话说得粗,但心跟豆腐似的软。

这话可算是戳到薛蟠的心窝子了,他这个大老爷们,啥事儿都干不成,还总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呢。

薛蟠一听,赶忙陪着笑说:“妹妹这话从何说起?这让我还怎么活啊?妹妹向来心宽,哪会说这等歪话?”

宝钗,做事向来爽快,不拖泥带水。“你光听你妹妹的歪话,昨晚你说的那些混账话就对了吗?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注意啊,当心里的疙瘩都抖搂出来了,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薛蟠表态:“妈也别生气了,妹妹也别烦心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跟他们出去喝酒闲逛了,”这话其实是前一天晚上宝钗劝他的,现在薛蟠算是接受教训了。

宝钗笑着说:“这不就对了吗!”大家得细细品这句话,换做是你,这时候会不会夸他?多数人估计得说,我才不信呢!可宝钗呢,她说的是:“哎呀,你总算想明白了!”这就是在引导他往好的方向走。

薛蟠道歉的时候,身上突然有了黛玉的味儿,他忘了自己本性难移,所以宝钗鼓励他,赞赏他。

薛姨妈却泼冷水:“你要有这恒心,那龙都能下蛋了。”这话我从小就常听,大人们总是不经意间就扼杀了一个孩子的自觉和改变的可能。薛姨妈的回答,那叫一个妈味十足。

宝钗的反应跟妈妈可不一样,西方的启蒙运动,就盼着宝钗这样的能多起来,这就是“理性”。

薛蟠急了:“我要再跟他们混,妹妹听见了尽管啐我,叫我畜生,不是人!我何苦呢,为了我一个人,让你们娘俩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算有情可原,要是让妹妹也为我操心,那我真不是人了。”

每次读到这,我就觉得薛蟠挺招人疼的,身上有股子善良厚道劲,可惜好多读这本书的人,就是没看明白这一点。

“现在爹没了,我不能孝顺妈,多疼妹妹,反而让你们生气、烦心,我真是连畜生都不如了。”要是有录音机,这话真该录下来,天天放给他听听。

说着说着,薛蟠眼里也泛起了泪花。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这么一说,又勾起了伤心事。

宝钗强颜欢笑道:“你闹够了,这又招得妈哭起来了。”你看宝钗多理性,十五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儿懂事,她的成功不是没理由的。

有时候啊,真觉得社会上得多点宝钗这样的人,因为她总能把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薛蟠一听,赶忙抹去了眼泪,咧嘴笑道:“哪里就让妈哭了呢!算了算了,这事就先不提了。

快叫香菱来给妹妹倒杯茶解解渴。”说起香菱,还记得她吗?

就是那个原名叫英莲的小姑娘,甄士隐的掌上明珠。

她五岁那年看花灯时不小心走丢了,后来,被坏人拐走,卖给人家做了妾。

薛蟠一眼瞧上了她,二话不说,就把香菱原本要嫁的那个人给打死了,硬生生地把她抢了过来,成了自己的妾。

宝钗温柔地说:“我现在不渴,等妈妈洗完手,就一块儿去大观园找宝玉。”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他们要出门去大观园探望宝玉了。

薛蟠这时候多机灵,想讨妹妹欢心,就说让香菱来倒茶。要是换个人,可能心里还记着昨天的仇,会说:“你昨天还惹我生气呢,我才不喝你的茶!”这样一来,新的争吵又要爆发了。

宝钗她只着眼当下,一点也不翻旧账。咱们扪心自问,心头的那些气,哪里是昨天的,说不定是前年、大前年的老账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攒着一堆委屈,十年前的、五年前的、三个月前的、两天前的,这些委屈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让人难以在当下和解。

要是社会上的每个人都能像宝钗这样,活在当下,不念旧恶,那得多好!很多事情,也就能迎刃而解了。

薛蟠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做点什么来弥补。

薛蟠就琢磨着:“妹妹那项圈,我瞅瞅,是不是得拿去炸炸亮啊?”“炸”这行话,说的就是金属工艺里的“过火”。

金、银、铜这些宝贝,时间一长颜色就暗了,过把火,那光泽就又回来了,跟新的一样。

宝钗一听,笑着说:“黄灿灿的,亮堂着呢,炸它干啥?”

薛蟠又琢磨着:“妹妹这衣裳也得添置点新的,喜欢啥颜色啥花样,跟哥说。”

宝钗还是那副温婉样:“衣裳我还没穿遍呢,又做新的干啥?”不一会儿,薛姨妈换好衣服,拉着宝钗就进屋了,薛蟠这才溜达出去。

大家不要小看了薛蟠这自责和道歉,道德这东西,力量动人着呢,一种文化之所以能有大力量,就是因为它永远相信人是有变好的可能的。

所以,好好瞅瞅薛蟠这个角色,他其实就是社会里的大多数。

这才读到三十五回的前半段,就已经看到了黛玉的孤独、凤姐的热闹、宝钗的大方、薛蟠那无法无天里的自觉。

别忘了,这四样东西,每个人心里都有。

读《红楼梦》的时候,大家得时不时检查检查,我的薛蟠在哪,我的黛玉在哪,我的宝钗在哪,我的凤姐又在哪,然后慢慢琢磨,怎么平衡自己心里的这几个角色。

薛蟠是本能和欲望,黛玉,是升华了的孤独自我。这两个要是走极端,那可都危险得很,有的人一头扎进薛蟠的世界,有的人则沉迷在林黛玉的世界,只有这两个世界对话了,才能编织出一部伟大的小说,才能孕育出生命的张力和伟大的人性。

王熙凤管家细节

还记不记得那幅画面吗?黛玉静静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宝钗与薛姨妈步入园内。

作者的笔触宛如电影镜头,瞬间将我们拉回那个充满情感的现场。

“这时,薛姨妈和宝钗走进怡红院,只见回廊上站满了丫环和仆妇,便知贾母等人都在此处。”宝玉躺在卧榻上。

薛姨妈关切地问起宝玉的病情,宝玉忙欠身欲行礼,却因身体虚弱无法如愿,只得口头回应:“好些了,只是惊动了姨妈和姐姐,实在过意不去。”

薛姨妈心疼地扶他躺下,又温柔地问:“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宝玉笑着答道:“若想起来,自然是要和姨妈说的。”

王夫人也凑上前来,满心忧虑地问:“你想吃点什么?我好让人给你送来。”自被打伤后,宝玉一直食欲不振,直到王夫人让袭人带了玫瑰花香精,他才渐渐有了胃口。

作者细腻地描绘了这一过程,仿佛他深知病人的心思与胃口变化。

宝玉轻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那次做的小荷叶莲蓬汤还挺回味的。”

凤姐在一旁打趣道:“听听,这口味可不高贵,但做起来可麻烦了。巴巴的想这个,真是会挑。”

凤姐这话,既是在说这东西虽非山珍海味,但制作繁琐,也暗含了她作为管家的辛苦与功劳,总爱强调自己的重要性。

贾母听说孙子终于有了食欲,连忙催促道:“快,快让人去做!”

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得先想想那模子谁收着呢。”她深知这汤的制作过程,模子是关键。

于是,她吩咐婆子去问管厨房的,结果那婆子半天才回来,说模子都交上来了。

作者巧妙地借此展示了大家族管理的复杂性,寻常家庭哪有这等繁琐,每样物件都有专人管理。

凤姐略一思索,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大概在茶房里。”结果又不是,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来了。

这银模子,本就是贵重之物,贾家自然有专门的库房存放。

模子终于送到,薛姨妈接过一看,只见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每副都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雕刻着各种图案,有豆子、菊花、梅花、莲花、菱角等,共有三四十样,精巧无比。

她笑着对贾母和王夫人说:“你们府上真是想尽办法了,吃碗汤都有这么多花样。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

这正如俗语所说,“要富过三代才懂得吃”,富贵人家的讲究,往往不在于食材的珍贵,而在于做工的细腻与文化的沉淀。

凤姐不等薛姨妈说完,便笑道:“姨妈哪里知道,这是旧年备膳时他们想出来的法子。”

贾家曾接待过贵妃,那“膳”字,特指皇宫里的美食,“备膳”便是为皇亲准备的饭菜。

曹雪芹家族曾多次接驾,对备膳自然颇有经验。为皇帝准备饭菜,既要考究又不能太贵,真是煞费苦心。

“也不知是用什么面印出来的,借着新荷叶的清香,全靠着那碗好汤。”凤姐说着,似乎也不太清楚具体的做法,毕竟这已是餐饮里的专业学问。

这小荷叶莲蓬汤,关键在于汤底要好。虽未详述汤底做法,但想必是鸡、干贝、淡菜、鲍鱼等熬制而成。

凤姐这种爽快人,自然不喜欢这等繁琐之物,笑道:“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它?那一回呈样做了一次,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

若换作今日,宝玉大概会想吃麦当劳。在这速食文化盛行的时代,这样的记忆已难得可贵。

凤姐接过模子,吩咐厨房立刻准备食材做汤。“王夫人道:‘要这些怎么?’凤姐儿笑道:‘有个缘故,这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姨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着连我也上个俊儿。’”这“上个俊儿”,便是沾光赚个好人的意思。

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

贾母这是在提醒王熙凤,作为管家,用公款做人情可要小心。

在大户人家,公私分明,王熙凤自然明白这道理,连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

说着,她当着贾母和王夫人的面,吩咐妇人去厨房,好生添补着做,账算在她头上。

妇人答应着去了,至于最后钱从哪儿出,谁也说不准。王熙凤的作弊手段,可是出了名的。

后来袭人问平儿为何月钱迟迟不发,平儿才透露,那钱被拿去放高利贷了,过几天发下来,王熙凤就能多拿点利息。

作者真是妙笔生花,只让你看到表面与背后,却从不直接评判好与坏。

曹雪芹(1715年~1763年)(一说1715年~1764年),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清朝小说家、诗人、画家。曹寅之孙。曹雪芹亦工诗善画,惜作品均已散佚,仅存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的两句残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红楼梦》是曹雪芹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伟大贡献,是曹雪芹以自身亲历亲闻的生活为基础,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书写其人生阅历和感悟。深邃丰厚的内容、诗性的叙事、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和感人肺腑的情节,使其具有永恒的魅力。“红学”也因这部名著而长盛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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