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羔今年大概二十几岁了，但因为心智和同龄人不同，长相也带几分稚气，在村里人眼里，还是个孩子，也一直娃羔娃羔地喊着。
在我的家乡，叫“娃蛋”、“娃羔”的男孩都是家里很金贵的孩子，所以我们村里的这个娃羔，在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很金贵的，虽然他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哥哥，在重男轻女的农村，谁家会嫌儿子多呢？娃羔生下来白白净净，眉清目秀，骨节修长，他奶奶看到娃羔第一眼就说，俺孙儿一看就是能长大个儿的料子。慢慢的，娃羔开始牙牙学语，又慢慢的学会走路，无论谁看这孩子，都是一个机灵鬼。可惜三岁那年，一场高烧之后，娃羔成了一个智商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转眼到了上学的年龄，别人家的孩子背上书包兴高采烈，娃羔却只会直愣愣地看着人，到了学校就像个呆子，走路都要老师领着。他的傻，就只是发呆，不会攻击人，在学校里也不惹是生非，但可能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娃羔的爸妈怕他受委屈，就干脆让他回家了。
我们的田野今年会说两句完整话了，明年见人会打招呼了，智商蜗牛一样爬坡的娃羔，身高却是蹭蹭地往上长，十来岁时，身高已经接近成年人，只不过看起来有点瘦弱，身子前倾。重视教育的爷爷不甘心，又给他背着书包送进了学校。娃羔的爸妈也觉得自己孩子这么高，在学校应该不会受气了，也就放心他入学了。当然，大家对他要求也不高，不用写作业，不用背书，就跟着坐班里上课就行。娃羔很乖，让他坐着，就一声不吭的坐着，从不捣乱。就这样从一年级，坐到了五年级，倒也识得了几个字。校长说，这就行了，别再上初中了，折腾孩子，还不如回家帮着干点活。于是，娃羔就这样小学毕业了。看着个子是个大人，心智还跟五六岁孩子一样，谁也不指望他干活，能好好吃饭，健健康康就行。夏天，哪儿凉快，冬天哪儿暖和，村口哪儿人多，哪里就有娃羔的身影，他成了村里的最无所事事的人，也成了知道村里小道消息最多的人。谁家媳妇这个月就要生孩子，谁家闺女带男朋友回家，谁家两口子又吵架了，都没他知道的清楚。大人们聊天，他就在旁边听着，偶尔也会插一句嘴，看着很大个儿的人，说的都是小孩的话，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总会给他开玩笑。“娃羔，今天看到你妈买包子了，是不是给你哥吃不给你吃啊！”“瞎说，我娘一天都在地里干活呢？”“娃羔，你要不要娶媳妇？”“不要，先给我哥娶！”有人就说，这听着说话也不傻啊！说这话的人扭头再看，娃羔正跟旁边四五岁的孩子一起趴地上学狗爬呢？
我们的村庄都说傻子心灵，有特长那是真的， 娃羔的特长就是很能记事，特别是对于农历节气，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大进小进，记得一清二楚。不但知道今年的，即便往后推几年，你随便挑个节气问他是哪一天，他都能准确说出来，简直就是一本活着的老黄历。能记住这些的人，当然也记仇。村口一群人聊天，坐久了，村西头半身不遂的二大娘想站起来，就喊娃羔过来扶我一把。一向热心的娃羔，第一次一脸冷漠的样子，“你现在想到我了，小时候你推我你忘了！”“这孩子，说什么瞎话，我啥时候推你了？”二大娘虽然身体残疾，心里可不傻。“我十岁那年，在你家厨房玩，你婆婆给我一块糖，你嫌我脏，不让给，让我出去，我不出去你就推我，我也推你，你儿媳妇就过来打我······”“你这孩子还记仇呢！”二大娘说完，又觉得失语，连忙补充一句，“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啥时候推你了！”娃羔的奶奶也在旁边，听着了这事，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她拉起娃羔的手，说：“娃羔，奶奶今天买了糖，就是给你买的，回去让你吃个够？”奶奶说着，拉着娃羔就往家走。“娃羔，你看你现在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健健康康的，不像有些人，现在连道都走不动了，这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奶奶边走边说。二大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周围的人也都说要回家做饭了，二大娘动弹不得，也没人说扶她一把，她只能老老实实呆着，直到天黑她老伴找过来。娃羔心里记得可不全是仇，还有善。
我们的村庄我父母后来搬到村口住，就和娃羔家成了邻居。妈妈每天下地干活会锁了门，担心他丢了钥匙，也从来没有给他钥匙带。娃羔有时串门回来看到家里锁着门，就会到我家门前的桥墩上坐着。我父母在家的话，就会喊他进屋，夏天切块西瓜，冬天烤块红薯，他接过来就吃，也不客气。但是你不喊他，他也不会往你家凑。“你家三奶奶真心好，啥时去，都给我抓一把糖！”娃羔在我家不止一次说起这事，那时整块的糖都不多，一般也就有个糖罐子，放点那种沙状的红糖和白糖。娃羔的奶奶家距离我奶奶家的小院很近，娃羔经常过去串门，我奶奶看到总会给他抓一把砂糖。“这村里谁欺负我，谁对我好，我都记着呢？你们家都是好人，我知道！”娃羔很认真地说。夏天的夜晚，桥头上常常坐着两个人，我父亲和娃羔，有时聊几句，有时就安静地坐着。大多数时候，是娃羔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坐到暮色渐起，娃羔和身后的村庄融为一体，彼此无法分辨。此时，娃羔、村庄、和大地，万物一起静默着。
去年暑假娃羔冒雨送来的杆子秫秸有一天傍晚，我听到外面有人喊：“娃羔，娃羔······”我寻声望去，就看桥头对面的公路上，有个骑三轮车的人，朝这边喊。娃羔就在不远处的树下，听到声音就朝着公路走过去。出于对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一样本能地保护，我问他去干啥？娃羔说：“那是我表叔，他可能又让我去拿凉粉！”这时娃羔的妈妈也听到声音过来了，跟我说，孩子的表叔在街上卖凉粉，如果卖不完，走到这里就会给娃羔拿一块。一会儿，就看到娃羔高兴地回来了，一手提着一包凉粉，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看到妈妈就说这是表叔给他的。看，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被宠着的人啊！不知道怎地，看着这一幕，我心里暖暖的，总是有人关爱他的。只是，或许幼时生病的缘故，娃羔的身材一直很淡薄，甚至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有时一年没回家，也经常娃羔的消息，那天看到外甥女发的一张村口桥墩上的照片，我一眼就看到了娃羔，照片上看不出胖瘦，但看他好好地坐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安心。
我们的村庄前几天给家里视·频，看到娃羔在我家串门，看我小侄子拿手机照了一下他，他就对着镜头，笑了笑，我跟他摆了摆手。现在，村里娃羔的同龄人也早都结婚生子了，当他们中的一些人的妻子，因为房子车子家务事跟公婆一家闹得不可开交时；也或者有的同龄人在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却也疲态尽显时，娃羔正一个人坐在村口，看着村口进进出出的人，和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安安静静，与世无争。有些人看似聪明一世，却活得不如一个傻子简单快乐，其实有时我们根本无法界定，到底谁是傻子，谁是聪明人？像娃羔这样，不会伤害攻击别人，心智永远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少了成年人的勾心斗角，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和幸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