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古调独弹》
(节选)
作者:孙郁
在马一浮眼里,现代教育不太容易造就心性完美的人格,反而是传统书院的方式可能通往圣人之路。
1930年代,浙江大学多次递去橄榄枝,希望他能够到该校任教。起初他并没有答应。可是后来日本人侵略中国,山河破碎,他的济世之情开始萌动起来。1938年,他终于接受竺可桢的邀请,出任浙江大学教职。
但这个选择是有一些条件的,即试图从事另类的教育尝试。战乱时期,浙大辗转外省,生活很苦。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教学热情。起初他随学校迁移到江西泰和,不久,又与师生们到了广西宜山。此间为学生讲述古代经典,所用方式不同于那些新式学人,带有书院的某些遗风。而能够像传统学人那样授课,是他的一个梦想。这期间书院教育的念头便强化起来。1939年,教育部邀请他赴四川讲学,他关于书院办学的理念被官方接受。不久,复性书院正式创办,地址选在乐山县乌尤山的乌尤寺。
书院在风景如此美丽的地方出现,看得出创办人的浪漫之思。这个地方“方志以为汉楗为舍人注《尔雅》处”。与新式学堂不同的地方在于,一切都与古风接近,课程设计和授课方式,不求功利,乃纯粹的精神冥思之所。我看到所邀请的学者名单与授课内容,暗自觉得这是逆时风的一种选择。随着熊十力、钱穆等人的到来,书院有了活力。西学所漠视的,被其所重。对于蔡元培式的教学理念而言,马一浮做了一次痛快的反动。
那个时候他的许多思想,都表现在《泰和宜山会语》《尔雅台答问》里。了解这两本小册子,其基本的精神都尽在眼中。不过要吃透他的思想,并非易事,他的学识与考辨,我们需细细体味方可悟明。
他认为要治国学,需先明四点:
一、此学不是零碎断片的知识,是有体系的,不可当成杂货;
二、此学不是陈旧呆板的物事,是活泼泼的,不可目为骨董;
三、此学不是勉强安排出来的道理,是自然流出的,不可同于机械;
四、此学不是凭借外缘的产物,是自心本具的,不可视为分外。
由明于第一点,应知道本一贯,故当见其全体,不可守于一曲;
由明于第二点,应知妙用无方,故当温故知新,不可食古不化;
由明于第三点,应知法象本然,故当如量而说,不可私意造作,穿凿附会;
由明于第四点,应知性德具足,故当向内体究,不可徇物忘己,向外驰求。
(《马一浮集》第一册,4—5页)
开篇的几句话,乃治学态度的表述,当可窥见其走进国学的内在心境。远古的一切,不都是沉睡的什物,与今人也是息息相关的遗存。人类进化,总要失去一些人性的光泽,而国学里保留了先民的诸多美好情思与诗意,倘能一一勾勒,变陈为新,深嵌于人性内部,则国民精神当能保持温润之色,不再枯槁干瘪。
可以说,在文化转型的现代,马一浮面对滚滚潮流,岿然不动于江心孤岛,看风云流散,帆影隐没中,孤身回望远祖遗绪,心系儒、释遗风。泼墨为文时,其语也诚诚,其意也深深。在国学日渐衰微之时,自成曲调,如幽林微火,给肃杀的时代以希望之光。如今阅读他的遗文,更能够感到在学术的层面,他的思想走在了许多人的前面。……
马一浮的目光,往往落在时代之外,的确也映出时代的暗影。由于战乱而衍生的思想意识,在他看来可能都偏离了心性的中道,滑落于深谷之中。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喜谈马一浮、熊十力、梁漱溟,可能是他们身上那不变的儒者的气质,恰是今人缺少的存在。学者刘梦溪在《马一浮与国学》一书里称赞这位思想家,是一个“儒之圣者”,其一是有超越性的光泽,其二有“内在精神的净化”。这两点十分重要,可说谈到了其精神的根本。
经历了百年的风风雨雨,我们走了那么多弯路,猛然回首,发现那个独自隐去的学人,早已说出了生活的某些谶语。脱离时代语境的人,可能更切中时代病脉。如此说来,他也是先知先觉的思想者吧。
我后来才觉得,一味喧哗者,有时不知思想何为。默默独行的人,却有明辨歧途的眼光,虽然他也有滑入歧途的危险。国人曾经那么钟情于现代性的道路,而马一浮逆向而行的非现代性的沉思,却拧痛了现代性生长过程中病态的神经。他活着的时候,人们听不懂他,尚可原谅,因为黎明前黑暗里的人们看不到己身。今天的我们,终于从其飘逝的影子里看到那些失去的光泽。历史的前行,不免要遗漏珍贵的东西,马一浮就是那历史的拾遗者。他在趋同的时代,敢于大胆立异,即如《楞严经》所云:“无同异中,炽然成异。异彼所异,因异立同。”在理解他的时候,我将此语看成了其精神的一个注解。然而也深深知道,自己的诸多感慨,也未必不是一种空谈,抵达他思想深处的,可能不太会是我们这一代人。
——孙郁《马一浮:古调独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