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
这是他(程颢)成学前一段广泛研寻,深切探讨之经过。但他之泛滥诸家,出入老、释,毕竟和其他学人有不同。他早已懂得时时处处从他自己的亲身活经验里来亲证与实悟。因此他自己说:
吾学虽有所授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
这两句话,道尽了他学问的真精神。
第一,他的学问,完全由他自己实生活里亲身体验来,并不从书本文字言说上建基础。
第二,他提出了“天理”二字。此所谓天理,却不是指的宇宙之理,而实指的是人生之理。他只轻轻把天字来形容理,便见天的分量轻,理的分量重。于是他便撇开了宇宙论,直透入人生论。这一点,尤值我们之注意。我们也可说,“天理”二字,是他学问的总纲领,总归宿。
因此他讲学,不像以前人,不脱书卷气,显然在讲学问,讲道理,而他则只是在讲生活。现在所需讨论的,既是主要在人生问题上,而他则直从人生讲人生,自然见得更亲切,更真实。故他说:
学只要鞭辟近里。
从人生问题再“鞭辟近里”讲,便是“心”的问题了。
他讲学长处,便在从实际人生中,指点出心的问题来,教人如何去修养自己的心。所以他说:
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
须知这一条,并不是在讲《孟子》书里的“收放心”,也不是在讲《论语》里的“下学而上达”,更不是真个要把圣人千言万语,牵搭上《孟子》书里“收放心”三字。他只是直率地在讲他的实生活真经验。我们必得先明白这一层,才能懂得他的话,才能懂得他学问的着精神处。他曾说:
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即此是学。
“敬”字是程门提出最主要的一个字。用近代俗语讲,敬只如当心。写字时便该当心在写字,但不要另分一心要字写得好。若要字写得好,严格说,这便是私欲。如想字写好了,得名或得利。再退一步讲,存心要字好,便成了学写字。学写字,只是学的一技一艺了。
现在是要解决指导人生的最高真理呀!所学的目标,不在技艺上,在真理上。此指导人生的最高真理,他称之曰“天理”。
写字应该当心在写字上,那是写字时的天理呀!所以写字时甚敬便是学,学的什么呢?学的是天理。他也只在如此等处的日常生活中,来体贴出天理。
——钱穆先生《宋明理学概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