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语言话术》041

林黛玉随着大舅母邢夫人回家拜见大舅舅。进了正室坐下后，邢夫人就派人去外书房请贾赦。

按理说，林黛玉是晚辈，应该主动去见舅舅。但因为她是女儿身，不方便踏足外书房，便只能请贾赦移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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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去请的人回来回复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同在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也可以解些烦闷。要是有委屈的地方，尽管说出来，不要见外才是。’”黛玉连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引程甲本第三回）

贾赦不见林黛玉是必然，不但他不见，贾政也不会见。只因林黛玉是女儿不是男孩，她母亲是贾赦、贾政一奶同胞的妹妹，刚去世就与舅舅见面，难免都要伤心。可女儿能哭泣，舅舅作为成年人又是封建士大夫，“男儿有泪不轻弹”，势必是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能暂时避而不见。贾母也知见不到，命林黛玉去拜见也只是尽礼数罢了。

不过，贾赦虽然没见林黛玉，却亲口交代了一段话让人对他大有改观。

贾赦被弟弟贾政夺了爵产敕造荣国府，又当不了家，满室都是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难免给人一种好色不正经的印象。在这之后，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被塑造成轻浮不成器的长辈，就像《大宅门》里的白三爷那般。

然而，我常说曹雪芹笔下的文字，需要仔细品味。贾赦的“堕落”，或许有他被弟弟贾政夺去世袭爵产后自暴自弃的原因。单论他这个人，可能不是个有责任心的大家长，却未必真是个品性“恶”之人。

贾赦对外甥女林黛玉开诚布公地交代了三点：

其一，身体不好，不忍相见。身体不好是托词，不忍相见才是重点。虽找了个借口，却并不避讳不见的理由，就是“难为情”。

其二，不要伤心，把贾府当成自己家一样。跟着外祖母、舅母、姊妹们一起，言外之意是不会有人敢欺负她。

其三，如果觉得哪里委屈了，也不要见外忍耐，一定要讲出来才行。

贾赦这话讲得颇有些“婆婆妈妈”，不像封建大家长那般威严。但从他的言语中，却能体会到一种温情。

林黛玉来时，邢夫人是派人去请贾赦，回来传话的内容肯定是贾赦的亲口交代。等比较后文王夫人传贾政的话，就会发现贾赦其实更有人情味，内心也更加柔软。当然，这不是说贾政没有人情味，对林黛玉不好，只是给人的感受一个温柔，一个严肃。

贾赦的人情味，后文在五鬼魇魔法时，对待病入膏肓的王熙凤和贾宝玉时也有所体现，这里先不提。

林黛玉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而邢夫人此时做了一件“不合适”的事——“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这实在大可不必。

林黛玉初来的第一天，无论如何都要陪着贾母用饭，怎么可能和大舅母吃呢？人情往来也不用急在这一时。这从侧面说明邢夫人这人分寸感欠佳，只考虑自己，没有大局观。

相比之下，七岁的林黛玉此时就“成熟”得体得多。她笑着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这才是会说话的人的体面。

舅母要留饭，按照礼节是不可以推辞的。可还要去拜见二舅舅，不好耽搁，只能改日再接受，请求大舅母谅解。

同样是说话，小黛玉讲得有理有据、恰到好处。把不领舅母饭的原因摆出来，又约定日后再领，既给了邢夫人面子，又显得亲近。这么一来，瞬间拉近了与大舅母的关系，有礼貌又可爱，怎么能不讨人喜欢呢？

所以说，语言话术的力量无穷，《红楼梦》在这方面的细腻程度，远不是《三国》《水浒》和《西游》能比的，越品味越觉得有味道。

邢夫人听后也很满意，便又命那两个嬷嬷带着林黛玉，乘坐方才来时的车子回去。甚至还亲自送到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走远了才回来。这既是出于舅母的情面，也是因为林黛玉话说得漂亮，事做得明白，让邢夫人迅速接纳并亲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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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观点根据《红楼梦》80回前故事线索整理、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