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60年代末的一天,施宝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偷偷去看望被斗的老师陈子奋。
陈子奋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施宝霖问他吃早饭了没,他虚弱地荡了荡头。
施宝霖忍住心中酸楚,转身去外面买回了一碗锅边糊给老师吃。
他知道,老师工资被缩至15块,还要养一家四口人,穷得经常吃不起早餐。
当时的陈子奋,很是脆弱,别说被风一吹就会倒,感觉别人轻轻一个咳嗽,可能都要把他吓个半死。
他周遭的朋友,潘天寿、傅抱石、俞剑华一个个都走了,他愈加惶恐不安,试探着给好朋友程十发写信,收到他的回信,一直紧绷的弦才松了些许。
施宝霖只能帮些小忙,没法真正替老师脱离风波,他寄希望于只要这阵风雨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1976年还没好起来,陈子奋就“过去了”,被折磨到身患癌症,动了两次手术就撒手人寰了。

陈子奋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画家。
还没开始学画,他看古画,两三眼就能注意到叶脉里重叠的笔墨有明暗之分。
他读晋书,读到“顾恺之尝图裴楷象,颊上加三毛,观者觉神明殊胜”,立马悟出了线与光的关系。
裴楷的颊上,原来并没有毛,加上线之后,就成了光,于是他认为,线的变化,是因为线所过之处遇着光而加以变化的。

凡是他教过的学生,都听过陈子奋那句口头禅:画画这件事,就是三分尽人事,七分听天命。
然而,谁要是真的只付出三分的力气,陈子奋第一个跟他急。
施宝霖上学时家穷,没钱买依纹笔,平时为了省两毛钱公交车费,他宁可徒步5个小时回家,一支依纹笔9毛钱,他哪舍得?
于是,平日里上课练习就拿小楷毛笔、铅笔对付。
有一天,陈子奋看见了,一句话也不听他解释,过去就把他的铅笔扔了。
施宝霖只得掏出自己砍柴卖柴的钱,托同学帮忙买一支依纹笔。
即便是毕业了、工作了,人已经老了,陈老师也不在了,这只笔早已秃得只剩笔杆,施宝霖也随身携带好几十年。
用以警示自己,画画当以付全力,要花出十分的努力,把三分人事做满,才会触发七分的天命。
陈子奋是如此要求学生的,他也是这么严于律己的。

他的学生陈清狂仍清楚记得,老师编写《读画札记》时正值寒冬,他难以适应蜡纸誊,便每日挂着个老花眼镜,伏案吃力地刻写,而且连续十数日奋战才完成刻本。
这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第一版“元旦本”《读画札记》。
一进入绘画的世界,陈子奋就相当于走火入魔,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手中的笔,还有笔下正待完成的画。
1963年,北京人民大会堂福建厅需要翻新装饰,领导指名要福州花鸟画大家陈子奋的画作为蓝本。
学生郑益坤奉命登门求画,很不巧陈子奋当时卧病在床,郑益坤不忍叨扰,只是提了一嘴就匆匆离开了。
没想到,第二次上门,想看看恩师的身体状况,只见陈子奋脸色苍白,衣服上下扣都扣错行了,但背挺得直直的,握着笔专注作画。

他说过,“好像画画可以却病,可以忘却愁虑似的。有时兴趣一来,就非画个痛快不可,头脑里一幅一幅的架局、设色递着涌现。
意想所结,眼睛所触,无一非画,精神也像发狂一般,这个时候若不继续作画,会觉得鼻子干燥、涩痒,两眼发红,浑身不舒服,好像快要病倒。”
他生的病,无论是普通感冒还是什么疑难杂症,只有画画才治得了,画画就是他的灵丹妙药。
要是不画画,他也会生病,是花卉世界、鸟语花香赶着他去画画。
可他花心血创作的东西,最后只落得个被糟蹋的下场……

那次人民大会堂福建厅装饰,陈子奋带病赶了十幅屏风、八幅挂屏。
整整十八幅作品,不仅现在已经不知道流落何处,就连当时,官方也没有给陈子奋一分钱稿费。
当事人乐不思蜀,局外人气得牙痒痒。
学生陈清狂看不过去,忍不住对郑益坤发牢骚:
“你们工艺美术局太抠门了!老人家带病为你们赶画,这么多作品啊,他一生就是靠卖艺为生的。
你们再怎么节约开支,也该适当表示表示,总不能白拿啊!”

郑益坤才被点醒,连忙向上反映,批下一点钱,但也只够给老师买点慰问品。
后来,那场风暴来临,他的画作就更不被善待了,能毁则撕。
陈子奋不再画画了,他站在大雨里,拼命挣开雨雾,曾经握画笔的手,如今只想拉住周围的朋友们,提醒他们小心,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悬崖。
可雨太大了,他们听不见,傅抱石、俞剑华等一个个好友先后离开了,潘天寿带着满身的口水,捂着裂出血的肾脏也走了。
1962年,陈子奋曾拜访潘天寿,两人畅谈了一上午,回家后陈子奋还意犹未尽作诗:
“雄豪霸悍阿寿翁,泼墨画荷翻一斗。题壁有诗黄山头,送客多情深巷口。”
难怪当初我们在巷口都那么依依不舍,原来是我们都能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次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陈子奋会不会苦笑,自己“看错人”了,那个泼墨画荷能翻一斗的潘天寿,却翻不出命运的半步掌心。
什么雄豪霸悍,被批斗了“也才”6年,被打到肾脏俱裂出血,死后连个追悼会都讨不到,就这么走了?
陈子奋如惊弓之鸟,颤抖着给最好的朋友程十发写信,小心试探,以确认这位老朋友还活着。

施宝霖冒着危险去看老师,发现陈子奋头发花白,牙齿也被吓掉了几颗,家里最值钱的,只有墙上那幅徐悲鸿曾为他画的肖像画。
陈子奋一个月的工资只剩下15块,还要养一家四口人,施宝霖有一回偷偷给他带去一二十枚寿山石章。
第二次再去见他,他高兴地悄悄告诉施宝霖,“你送来的石章,解决了我无米下炊的问题,每枚印能卖5元呢!它改善了我的生活。”
就5块钱,能把一个享誉海内外的花鸟画大师高兴成这样,只因他当时小尺幅的画,最多也只能卖1.5元,5块钱对他而言,太多太多了。
但他托学生帮忙买画具,5块钱却死活要还,他知道学生的处境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可见恩师早饭都吃不起,学生又怎敢收他的钱,只得撒谎说花不了几个钱,然而其实那5块钱也是学生跟朋友借来的。

1975年,陈子奋连天亮都不敢觊觎,早在天亮前他就被“判死刑”了,确诊患癌症,经历了两次手术,却不见一丝好转。
1976年2月,叹了一句“羡长江之无穷,感吾生之行休”,陈子奋心甘情愿被死神捕获。
然而,他死后,他的作品依旧被糟蹋。

1981年,一位收藏家沈英艺四处搜罗陈子奋的画作,突然听到岳母有四条屏陈子奋的花鸟。
他激动跑去岳母家,岳母一听来意,无所谓地说:
“过去家里烧柴火,找不到点火的东西,我每次从里面撕一点,早就被我点火点光了。”
末了,又用福州话抱怨这画纸质量真差,点火都点不着”听到这……

当时,陈子奋去世后,妻子董珊因为生活太拮据了,忍心打算把丈夫的作品卖掉。
学生施宝霖不忍这么多珍宝流落在外,四处奔走为其寻归宿,但没什么人要。
然而,就像命运安排好的一样,最后愿意接收陈子奋遗作的,是他的好朋友程十发。
程十发可能也没想过,当初回复好友自己一切安好的信,回信竟是夹杂着他噩耗的画作。
也许,陈子奋想跟好友说,好朋友对不起,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勇气支撑着我活下去。
你回信说你还活着,可你现在收到我的回信,我却要告诉你我死了,太不公平了。
我的作品会替我继续好好活着的,现在交给你了,就算我们扯平了。
陈子奋生前曾刻“子翁不死”的印章,他就是坚信百年以后,他的书、画、诗还会流芳百世。
他这般强烈的信念,就注定了他的画作只有生生不息的结局。

现在提到白描大师,谁也不能绕开“白描祭酒”陈子奋。
20世纪90年代,国家公布了禁止作品出口的36位已故著名画家名单,有齐白石、潘天寿、傅抱石等人,其中福建省仅有陈子奋一人。
陈子奋在这个世界,大概是如同人间交流使者般的存在。
万千世界有千言万语要跟人类说,可人类听不懂,它只能告诉“人间使者”陈子奋,通过他的画笔告诉我们。
如今使者被天庭收回成命,可鸟儿只要停靠在他画中的枝桠,我们依然能听见它内心深处的自白。
因为,陈子奋画里的每一笔,都还有生命。
下面是陈子奋作品欣赏:
























画的确实好,只是没听过作者之名,这是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