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导员,您就初中毕业,怎么带领我们这些高中生啊?"新来的文书张明远一脸疑惑地问我。这话听着刺耳,可他说得一点没错。
那是1977年的春天,东北的料峭春寒还没完全褪去,空气里飘着融雪的潮湿味道。
记得那天,我背着个补了又补的军用帆布包,踩着还未化尽的积雪,来到连队报到。远远就听见收音机里飘来《歌唱祖国》的旋律,那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营房前的大操场上,积雪被扫成了一条条小路。五个年轻干部围在操场边的水泥台子上看报纸,他们穿着笔挺的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走近一看,是份油墨还未干透的《参考消息》。阳光照在报纸上,泛着淡淡的光泽。
"小张,你那份借我看看呗。"我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走过去。张明远抬头瞅了我一眼,把报纸递给了身边的战友。这一幕,像根刺似的扎在我心里。
晚上,我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上的棕绳都露出来了,硌得后背生疼。
脑子里不停回响着老婆前几天来信说的话:"你都35岁了,还要从头开始熬,值得吗?家里地里的活都是我一个人干,你说这日子啥时是个头?"
?你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可我就是不服输。白天跟着他们学,有啥不懂的就记在小本子上。晚上抱着从连队图书室借来的书啃,经常看到深夜。
那些听不懂的词,就一个个地查字典。有时候实在看不进去,就打开那台老收音机,听新闻联播,还偷偷记笔记。
孙志强这小子,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在文工团待过,嗓子特别好,一开口就能把人的心唱化了。
有天晚上他来找我,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指导员,您看看这个。"是他改编的《咱当兵的人》。
我点着煤油灯看了半天,说:"小孙啊,你这词写得真不赖,就是太书面了。咱们当兵的人,说话得接地气,要让老百姓一听就懂。"
说来也怪,就这么一说,他眼睛亮了。从那以后,常来找我讨论。我跟他说农村的事,地里的活,老百姓的话。
渐渐地,他写的词越来越打动人。战士们训练累了,就爱听他唱歌。那歌声飘在山谷里,连站岗的战士都忍不住跟着哼。
王学民是个军事迷,成天琢磨战术。那会儿连队还在用老式装备训练,他却总想着怎么改进。
有回野外训练,他设计了个新战法,可战士们总是出错。我半夜爬起来,就着煤油灯的光画了一晚上的简笔图。
第二天一早,我跟他说:"咱们这样教,一步一个脚印来。先把基础打牢,再慢慢往上加。"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
那会儿,连队住的还是泥砖房。墙上贴着报纸,冬天北风呼啸的时候,报纸被吹得哗哗响。
刘天华管后勤,心细得很。连队伙食不好,他就想方设法改善。自己种菜,养猪,让战士们能多吃点肉。
有次我感冒发烧,他熬了碗姜汤,还给我垫了个热水袋。那温度,不光暖了身子,更暖了心。
最小的陈俊生,成天抱着本破旧的《军事技术》看。那书都翻烂了,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有天我看见他在小本子上画图,密密麻麻的全是线条和数字。问他在琢磨啥,他不好意思地说:"想改进咱们的训练器材,省得战士们总受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这个土疙瘩,硬是要往知识分子堆里挤。可我就认准了一条路:农村出来的孩子,别的没有,就是有股不服输的劲头。
老连长临走时说过:"老李啊,这五个小伙子都是好苗子,就是书读得多,有时候想得太多。你得把他们的劲头往实处引。"
到了夏天,连队的大字报上开始出现表扬我们排的文章。秋天的军事比武,我们拿了第一。
那天晚上,我们六个大男人围着火炉子喝茶。炉子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响着,茶香混着炭火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
张明远突然说:"指导员,您这本事,真不比我们差。这半年多,我们跟您学了不少。"
1978年春节前,师里来人视察。看完我们的训练成果,那位首长说了句话,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好啊,你们这五个年轻同志,跟着老李学得不错。"
一晃到了秋天,我爱人带着儿子来队里看我。那天,五个小伙子特意把营房前的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摆上了桌子。
儿子仰着小脸问:"爸,这是你带的兵吗?他们都好高啊!"我点点头,心里满是自豪。
那天晚上,我们围在一起吃饺子。我爱人包的饺子,馅大皮薄,一咬就出汤。五个小伙子直说阿姨手艺好。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他们都当上了营连主官。前些日子,张明远专门跑来看我,带来了张老照片。
是我们六个人在营房前的合影,背景是那棵老槐树。照片已经发黄了,可那些故事,那些情谊,还是那么清晰。
看着照片,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营房前的老槐树下,我们围坐着开会;食堂飘来饭菜香,伙食员总给我们留着热汤。
收音机里放着《新闻联播》,我们商量着训练计划。那些日子,苦中有乐,累中有甜。
我常跟老伴说:那会儿,咱们就是有股子倔劲儿,不认输的倔劲儿。老伴笑着说:"就你这个'老倔头'。"
可不就是这股子倔劲儿,成就了我们的一辈子。日历翻到了2023年,我收到了五封请柬,是他们五个孩子的婚礼请帖。
看着请柬上工整的字迹,我突然明白:那年军营里的故事,早已融进了我们的血液里,代代相传。
槐树下的老照片还在,只是照片里的人都已经两鬓斑白。可那些故事,那些情谊,依然像东北的山,像连队的老槐树,岁岁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