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大兵,连饭盒都接不住啊?"眼看着那摞铝制饭盒就要倾倒,我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抬头却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那一刻,春风拂过操场的杨树,细碎的阳光洒在她的发梢上,格外耀眼。
1983年的春天,部队大院里桃花开得正艳。我刚入伍没多久,每天在食堂和老兵们学着打饭分菜,手脚总是不太利索。
食堂后门总有纺织厂的工人来送饭盒,可那天不知咋的,换了个陌生面孔。她穿着藏青色的工装,头上扎着白色的三角巾,脸蛋被料房的蒸汽熏得红扑扑的。
"不好意思啊,我这手笨。"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直打鼓。耳根子都红了,连勺子都差点掉地上。
"没事儿,你这新兵蛋子,多练练就行。"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我叫林巧慧,刚调来纺织厂不久。"
驻地离纺织厂不远,隔着一条小河,河边种满了杨树。每到饭点,纺织厂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和部队的号声混在一起,倒也热闹。
我的战友张德明是个老北京,嘴特别甜,跟谁都能聊到一块去。他没几天就摸清了情况:"老王,人姑娘家境不容易,她爸是退伍军人,因伤提前回家,就她一个闺女。"
那时候的纺织厂是全市最大的企业,三班倒的工人不下千人。林巧慧在细纱车间上夜班,经常顶着个大黑眼圈来送饭盒。
听张德明这么说,我心里更惦记了。每次值班打饭,都特意往饭盒里多加两勺菜,有时还偷偷放几个鸡蛋。
林巧慧发现后,笑着说:"你这人真实在,可不能光便宜我们厂里人啊。要是被你们指导员知道了,该说你了。"
春去秋来,我渐渐知道她爱看书,特别喜欢琼瑶的小说。我就托探亲的战友带回几本书,偷偷夹在饭盒底下。有时是一本《在水一方》,有时是几张写满字的信纸。
那会儿邮票可金贵了,我省下津贴买了好些,一张张夹在信里给她。她最喜欢那套"童话"邮票,说要等集齐了给未来的孩子看。
食堂后门的台阶成了我们的"约会"地点。她坐在上面整理饭盒,我就站在下面,听她说纺织厂的趣事。
"知道吗?厂里来了台新织布机,可先进了,一天能织二十米布呢!"她说起工作来眼睛放光,"我申请去学了,师傅说我悟性好。"
日子就这么过着,可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每天晚上站岗的时候,看着纺织厂方向的灯光,就想着她是不是又在加班。
直到那年夏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约她去看电影。那天放映的是《牧马人》,露天电影场支着块白布幕,周围坐满了人。
蚊子嗡嗡地叫,带着潮气的晚风吹过来,荧幕上的画面时明时暗。我们并排坐在马扎上,膝盖偶尔碰到一起,都假装没发现。
看到感人处,我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有点凉,还有着纱线留下的茧子。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谁知道,这事让她爸林德高知道了。林德高是个倔老头,腿上还留着老伤,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天他特意等在厂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你小子有啥想法?"他上来就质问我,"当兵的家属够苦的,我可不想让闺女再吃这苦头!当年要不是我这条腿,哪轮得到转业回来?"
原来他年轻时负伤退伍,媳妇受不了军人家属的苦日子离开了。这些年就靠他一个人拉扯女儿,好不容易熬到现在。
"你看看我这条腿,"他指着自己瘸着的右腿,"你知道我最怕啥吗?怕闺女跟着你,也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可我不服气,主动申请去了最艰苦的边防连队。我想证明给他看,军人也能给家人幸福。
临走那天,林巧慧趁她爸不在家,偷偷来送行。她手里提着个布包,眼圈红红的:"这是我加班织的毛衣,你走到哪穿到哪,别冻着。"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们就靠书信联系。她的信总是带着纺织厂特有的棉絮味儿,密密麻麻写着生活琐事。
说街道新开了个理发店,理发师傅手艺不错。说邻居家添了台"飞跃"牌缝纫机,她去学了两天。说她利用休息时间学会了做花样翻新的衣服,还帮车间姐妹改衣服。
我的信里写满了部队生活。擦皮带、叠被子、站岗放哨,样样都要精益求精。有时连队组织野外拉练,我就在信里画张地图,让她知道我在哪里想她。
好在有张德明这个"红娘",他每次探亲回来都给我报信:"巧慧在厂里可受欢迎了,都夸她心灵手巧。前几天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呢!她爸私下也在打听你的情况。"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部队立功受奖,她在纺织厂当上了技术骨干。可想见一面太难了,只能在信里说说心里话。
转机出现在1987年。那年我立了个三等功,林德高看到报纸表扬的文章,破天荒请我喝了顿酒。喝到半醉,他絮絮叨叨说了好多。
说他年轻时也是个硬骨头,说我这兵当得不赖,说闺女这些年一直念叨我。酒过三巡,他红着脸说:"你小子要是有心,就好好干。"
可天有不测风云。1988年,我们连队调防,要去更远的地方。这一走,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面。
林巧慧来送行,哭得稀里哗啦:"你要是想变卦,趁早说,别让我白等!"我掏出那年她织的毛衣:"你看,都跟了我五年了,破了我就补,补了再破再补,啥时候穿不成我再回来。"
在边防的日子特别难熬。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里站岗,我就把那件毛衣穿在最里面。每次换岗回来,都要赶紧给她写信,说我很好,让她别担心。
1990年,我终于转业回城。这些年我没闲着,学了服装裁剪技术。靠着部队的人脉和自己的手艺,开了家小服装厂,专门做工装。
第一单生意,就是给林巧慧他们纺织厂做工作服。看到我这样的变化,林德高眼圈都红了:"我这老头子,年轻时吃的苦,让闺女也跟着受累了。你小子有出息,我这心里也踏实了。"
今天的服装厂已经有了规模,专门开了个样衣间,让林巧慧在里面施展她的手艺。她总说:"咱们年轻人要有追求,光会做普通衣服不行,得学点新花样。"
张德明常来串门,每次都夸我们:"你们这故事啊,比琼瑶写的都动人!当年要不是我这张破嘴,说不定你俩还成不了呢!"
依然记得那个差点摔倒的饭盒,记得露天电影场的星光,记得战友们帮忙捎的书信,记得那件补了又补的毛衣。七年的等待,教会我们成长,也让我们明白:真正的感情,经得起时间的沉淀,耐得住生活的平淡。
前两天整理老照片,又看到那张入伍时的黑白照。我笑着问林巧慧:"你说咱俩这一辈子,值不值?"她正在缝一件童装,头也不抬:"你这个傻大兵,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窗外,又传来了纺织厂的汽笛声,还是那么熟悉。只是这一次,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伙和扎着马尾的姑娘,但那份感情,却比当年更深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