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排长,我这个...那个..."我站在排长宿舍门口,搓着手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外面的寒风呼呼地刮着,把窗户纸吹得啪啪作响,炊事班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飘向灰蒙蒙的天空。
"有话就说,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似的。"排长抬头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擦他那双锃亮的皮鞋。
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屋里暖烘烘的,墙上的年画都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皱。
那是1985年的寒冬,东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记得刚来时,我这个四川山沟里的娃娃,穿着棉袄都觉得冷得要命,战友们笑话我是"南蛮子"。
这会儿在门口跺着脚,心里比这天还要冷。想起前几天夜里值班,手都冻得握不住笔,还得硬撑着写完值班记录。
"排长,我...我想借您那套新军装穿两天。"我一咬牙,豁出去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排长放下鞋刷,抬头盯着我看了半天:"你小子,这是要打脸充胖子啊?"
我的脸更红了。桌上的收音机正放着《军港之夜》,那熟悉的旋律让我更加不是滋味。
前几天收到家里来信,说是给我介绍了个对象,就在部队附近的县城,让我趁着春节前去见见。信里还特意提到,人家姑娘长得白净,在县城工作,是个体面人。
"是我姨托人介绍的,在县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开口。
排长站起来,踱到柜子前,那脚步声在我耳朵里格外清晰:"你这娃娃,有对象的事儿咋不早说?"
我抬头看看他那件崭新的军装,又低下头。军装上的布料泛着淡淡的光泽,那是我做梦都想要的。
记得上个月收到母亲的信,说是变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给我寄来五十块钱,让我添置新军装。那信纸上还有几个明显的水渍,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可我哪舍得?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要上学,爹的腿脚又不方便,这钱我攒了好久才寄回去,就说部队统一发了新装。
"排长,您看这事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报告!"值班员大声喊道,"李排长,连长找您开会!"
排长应了一声,从柜子里取出那套新军装扔给我:"穿着把门面撑起来。啥时候见面?"
"后天下午,在县城人民公园。"我手忙脚乱地接住军装,心里一阵感动。
他点点头:"行,到时候我给你安排假。你小子,可别给咱们连队丢脸。"说完背着手出去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晚上,我正用热水瓶的热气熨军装,手都被烫红了也不觉得疼。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把排长的新军装弄皱了。
忽然想起前年过年回家,村里人看见我的军装,眼睛都直了。要是让他们知道现在要借衣服见对象,不定怎么笑话我。
正想着,排长推门进来了,寒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吹得煤油灯忽闪忽闪的。
他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个电熨斗:"来,我教你。这可是找警卫连老王求了半天才借来的。你看你这熨法,能把衣服熨成啥样?"
看着排长认真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只听他边熨边说:"你以为就你家困难啊?我当年参军,我妈把家里唯一一床棉被拆了给我做军被。那年冬天,她就盖着件破棉袄睡觉。"
熨完衣服,排长又从口袋掏出个小本子,那是他平时记战士表现的本子:"来,我教你几句话,见面用得着。别到时候结结巴巴的,让人家笑话。"
那晚上,排长教我说话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什么"您好,我姓马","天气真不错"之类的,一遍遍地练。
可第二天见面时,我还是紧张得要命。刚到公园门口,就发现袖口有个小破洞,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这下可完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排长骑着自行车喘着粗气赶来了,说是昨晚就发现了,特意带着针线来补。
他蹲在路边,认真地补着那个小洞,路过的行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我看着他的后背,突然觉得这个总是训我的排长,原来这么细心。
见面很顺利,姑娘叫王丽芳,说话温温柔柔的,穿着米色的呢子大衣,头发烫着小卷。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爸妈也来了。
更要命的是,她爸是个退伍老兵,对军人特别了解。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心直冒汗。
王叔叔仔细打量我的军装:"小伙子不错,爱干净,把军装保养得真好。这可是今年新发的87式样军装吧?这个领子的款式我很熟悉。"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连连点头,生怕露出马脚。可王丽芳的妈妈突然说:"咱闺女在百货公司工作,每月工资四十多,小伙子,你每月津贴多少啊?"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王阿姨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这时排长不知从哪冒出来,打着哈哈说:"阿姨您好,我是小马的排长。他是咱们连队的训练标兵,马上就要提干了。"
王阿姨的脸色这才好转。散步时,王丽芳悄悄问我:"你排长怎么在这儿?"
我愣住了,可排长接话很快:"哦,我和爱人约好这儿见面,碰巧遇到了。"说完还冲我使了个眼色。
回到部队,我要还军装,排长却说:"留着吧,就当哥哥送你的。你小子要是敢推辞,以后值班全给你排。"
转眼十年过去,我也当上了排长。每次看到新兵笨手笨脚地叠被子、擦枪,就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
接到李建国排长调职当教导员的消息,我立马请假去看他。见面时,他的两鬓已经斑白,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
看着桌上的两瓶茅台,他笑着说:"你小子,现在也是排长了,可别学我当年那样,拿战士打脸充胖子的事开玩笑。"
我红着眼圈,掏出那套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军装:"排长,还给您。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每次换防都带着。"
他愣了一下,使劲摇头:"留着吧,就当是见证。再说了,那时候的我也是瞎胡闹,差点把自己的军装都搭进去。"
我忽然想起王丽芳,那年见完面后,她托人带话说,觉得我不够稳重。可后来,她在部队医院当护士时,经常看见我训练到深夜,一遍遍地整理内务。
慢慢地,她对我改观了。现在我们有了个上小学的儿子,天天嚷着要当兵。每次看他穿着小军装模样,就想起当年借军装见对象的窘事。
夜深了,我和排长就着月光,聊起了那些艰难却值得珍惜的岁月。外面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营房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唯有哨兵的脚步声,在寒风中坚定地响着。那声音多么熟悉,就像是时光的回响。
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哨所,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它不因为春去秋来而褪色,不因为岁月流逝而改变,就像那年冬天的雪,永远那么纯净,那么温暖。月光下,那套旧军装静静地躺在我的行李包里,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属于军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