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来了?部队首长知道不?"父亲放下手中的工具箱,皱着眉头看着我。
夏日的知了在院子里拼命叫着,把这个问题显得更加尖锐。
1975年的工厂家属院,楼道里还弥漫着前几天刷的石灰味。
我站在那儿,看着父亲那张写满疑惑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记得参军那天,就是在这个楼道里,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别给咱工人家庭丢脸。"那时候他眼里有光,仿佛看到了儿子光明的未来。
"爹,我请假回来的。"我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声音就像那石子一样轻。
"你这孩子,在部队待了三年,咋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父亲摇摇头,推开了家门。
屋里飘来一阵咸菜炒青菜的香味,那是我从小最爱吃的味道。每次想家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个味道。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握着铲子:"谁回来...我的天呐,小武你咋回来了?"她的头发又白了几根,围裙上还沾着油渍。
王德武,这就是我的名字。站在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我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提干的事情压在心头,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特意请假回来和父母商量。说起来也怪,在部队冲锋陷阵都不怕,偏偏对这事犹豫不决。
"快坐快坐,我这就去蒸几个白面馒头。"母亲搓了搓围裙,转身就要去和面。
自从我参军后,白面馒头在我们家就成了稀罕物,每次我回来,母亲总要蒸上几个。想起那次她省吃俭用给我寄冬衣的事,心里就一阵酸楚。
"别忙活了,娘,我吃过了。"我拉住母亲,"我就是...有点事想和你们商量。"
父亲停下擦拭工具的手,眼神变得凝重:"咋地,部队里出啥事了?"
"没事,就是...团里要我提干。"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这句憋了好久的话。
"提干?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母亲一听,眼睛都亮了,"我就说我们家小武有出息!"她高兴得手足无措,围裙都忘了解。
可父亲却沉默了。他摸出一支"红旗"牌香烟,手指有些发抖地点着,眼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这表情,好像不太高兴啊?"
我坐在那张陪伴了整个童年的方桌前,桌面上深深浅浅的刀痕记录着我们家的故事。
1972年参军那天,我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下的自愿参军申请书。那时候母亲在一旁抹眼泪,父亲却一个劲说:"好事,好事。"
"爹,娘,我...我有点拿不定主意。"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怂。
"啥?"父亲手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你再说一遍?"
"就是...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太合适。再说了,提了干就得离开现在的连队,我舍不得那些战友。"
"胡闹!"父亲突然拍案而起,把我吓了一跳。
抬头看见他的脸都气红了,"你知道多少人想有这个机会都没有吗?隔壁老李家的建国,整天盼着能有个参军的机会!"
母亲赶紧过来劝:"老王,你别急,让孩子把话说完。"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生怕我俩吵起来。
父亲深吸几口烟,这才慢慢坐下来。
屋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墙上那个"上海"牌挂钟的滴答声,还有楼下孩子们打闹的声音。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好战友张树林。那是个老实巴交的东北小伙子,入伍第一天就是他带着我熟悉环境,教我叠"豆腐块",练军姿。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训练,一起值勤,一起在演习场上摸爬滚打。有时候训练太累,他就给我讲东北的笑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记得去年冬天那场演习,零下二十多度,我们在雪地里潜伏了整整一宿。
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了,是树林用自己的棉衣裹住我,自己硬是坚持到天亮。后来他发了高烧,在医务室躺了三天。
那时候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满脸通红地躺在那里,心里难受得要命。
前几天他还给我写信:"老王,听说你要提干了,这可是大好机会啊!你要是不去,我非揍你不可。别到时候后悔,咱当兵的汉子,可不能优柔寡断。"
父亲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件事不?就是文革刚开始那会儿。"
我点点头。那是父亲最引以为憾的一件事。
1966年,厂里选派技术骨干去省城培训,父亲因为觉得家里离不开人,犹豫了几天没报名,结果错过了大好机会。
"那时候,我就跟你现在一样,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挺好,不想改变。"父亲掐灭了烟,声音有些哽咽。
"可人啊,不能总待在原地不动。我那会儿要是去了,现在说不定早就当上车间主任了,也不至于..."说到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母亲赶紧打断他:"你爹这些年,每天加班到深夜修机床,就是不想让你和他一样,一辈子当个普通工人。"
我看着父亲满是老茧的双手,心里一阵酸楚。
记得小时候,每次我半夜醒来,总能看见父亲借着昏暗的台灯,认真地看着技术手册。那时候他总说:"咱虽然没文化,但咱可以学啊。"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是隔壁李师傅家的儿子李建国,他刚从农村知青点回来探亲。
"王叔,婶子,德武哥回来了啊!"他满脸兴奋,"正好,我刚从供销社买了点水果糖,大家一起尝尝。"
看着李建国晒得黝黑的脸庞,我不禁想起了他之前说过的话:"要是我能有个参军的机会,做梦都能笑醒。现在知青点那个苦啊,你是不知道..."
晚饭后,院子里热闹起来。大伙儿都听说我回来了,纷纷过来问长问短。
有人打听我在部队的情况,有人羡慕我能提干,也有人说我傻,觉得我不该犹豫。
"德武啊,你可得好好想想。"王婶子拉着我的手说,"你看咱院里这些年,能提干的没几个。你要是错过了,可就真是可惜了。"
李大爷也来凑热闹:"就是就是,现在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部队都进不去。你小子运气好,可不能糟蹋了。"
夜深了,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传来工厂的汽笛声,这是夜班工人交接的时候。我起身走到窗前,看见父亲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车间的灯光下。
突然,我眼眶湿润了。记忆中的碎片一幕幕闪现:父亲为了给我筹学费,主动接下别人不愿意干的夜班;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食堂烧火,晚上还要给人缝补衣服;战友张树林为了帮我训练,陪我在练兵场上一遍遍重复动作...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来是李建国和他爹吵起来了。
"我不想回知青点!我就要去参军!"李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
"放屁!你以为参军是你想去就能去的?"李师傅的声音气急败坏,"你看看人家德武,多有出息,都要提干了!你呢?连个普通战士都当不上!"
我站在窗前,听着楼下的争吵声渐渐远去。月光下,父亲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前人用心血铺就的路。。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行装准备返回部队。
临走前,我对父母说:"爹,娘,我想通了。我要对得起这份机会,对得起这些年你们的付出。"
母亲红着眼眶帮我整理衣领,父亲就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工具箱,准备去上班。
"等等。"父亲突然转身回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我这些年省下的,你拿着。到了新单位,总得......"
"爹!"我打断他的话,把信封塞回他手里,"我现在当兵有工资,够用。"看着信封里那些攒了多年的票子,我的心揪得生疼。
父亲愣了一下,眼圈突然红了:"好好干,别忘了你是工人的儿子。"
望着父母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突然觉得肩上的行囊不再沉重。
晨曦中,工厂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一如从前的每一个清晨。家属院里,已经有人在晾衣服,有人摇着自行车去上班。
站在熟悉的火车站台上,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懵懂的自己。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装满了坚定和勇气。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我知道,这趟列车将带我驶向人生的新征程。
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渐渐远去,站台上只留下一地细碎的阳光。
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人生就像开机床,你得有勇气转动手柄,不然永远不知道前面会是什么样。"
这话,我大概这辈子都忘不了。